楊時旸
1985年,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曾來到北京,他被安排到環(huán)境優(yōu)美的賓館下榻,由作協(xié)派車協(xié)助出行。陪伴他左右的是當時已有盛名的詩人北島。在之前一年,北島從漢學家馬悅然手中拿到特蘭斯特羅默作品的英文譯稿,翻查字典,譯出了這位瑞典詩人最初的中譯本。
不久,在北外學習瑞典語的中國詩人李笠開始根據瑞典語的原文系統(tǒng)翻譯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的作品。最初結集為一本名為《綠樹與天空》的小冊子。2001年,由李笠翻譯的《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詩全集》終于出版。這本由瑞典方面資助出版的詩集首印3000冊,很快銷售一空,但也從未再版。那一年,詩人已經身患中風,無法再度造訪中國。此時,他已成為中國詩人圈內的偶像。
李笠自1987年第一次與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見面,之后,移居瑞典的李笠不但是詩人忠實的中文譯者,更與詩人成為忘年交。
特蘭斯特羅默獲獎后,李笠在北京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中國新聞周刊:得知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獲得諾獎之后,你跟詩人聯(lián)系了嗎?
李笠:打電話,根本打不進去了。我打了兩天,最后發(fā)了一封E-mail。但是他們也沒時間給我回復。我自己的手機都快被打爆了,特別燙,實在不行我還關機了一天。
中國新聞周刊:你1979年在北外學瑞典語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的作品了嗎?
李笠:開始學瑞典語的時候還沒關注到他。大三的時候開始讀到了他的作品。我也開始翻譯別的瑞典詩人,比如馬丁松。但是特蘭斯特羅默的詩對于大學生來說,不好懂。后來查了資料,發(fā)現(xiàn)這個詩人在詩壇的地位很重要。他的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意象主義等等。我是1985、1986年左右開始翻譯。系統(tǒng)翻譯了80多首,漓江出版社在1990年出版了,叫《綠樹與天空》,后來2001年出版了全集。
中國新聞周刊:你和特蘭斯特羅默本人的交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李笠:他第一次到中國,我剛好沒在北京,錯過了。1987年去瑞典訪問,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那次,我從斯德哥爾摩坐火車去找他,一個小時的火車到達他住的小城。那個地方只有十一二萬人口。他在車站接我。那一站只有兩三個人下車,我從最后一節(jié)車廂出來,離他有200米。當時是秋天,有點蕭索。他穿了一件米黃色的風衣,個子高高的,很帥的一個男人。和中國車站不一樣,中國車站到處都是慌亂,你想馬上躲閃,可那個小城的車站,那一瞬間還是挺美的。他的詩里也經常出現(xiàn)車站的意象。
我有時也在想,當時那200米距離意味著什么——他已經是大師,我是個無名小輩,我向他走過去,到底是船駛向燈塔還是蛾子在撲燈火?這些感受都有。他跟你很快就有一種親近的感覺,不像其他瑞典人很嚴肅沉悶。他還有一種機靈,我覺得我們倆很快就能對上。
中國新聞周刊:在他家里你們聊什么?
李笠:聊了一些翻譯的問題。也談了一些作家,以及他對一些作家的看法。有一些詩歌的內容沒法翻譯。比如說,他有一首詩有一句“花楸樹成熟的季節(jié)”?;ㄩ睒涫侨鸬浯蠼稚虾芷胀ǖ臉?。但是不在那生活的人不清楚這個。我就問他,能不能對應為中國秋天里常見的成熟的植物,比如橘子。他說可以,他對這個很隨意,很寬容。當時我還問了很多問題,都已經忘了。我也沒想到他能得諾貝爾獎。(笑)有好幾次我和他談過諾貝爾文學獎,有時候我說某個獲獎詩人的詩哪有你的好。他說是?。。ㄐΓ?。但是他也不太重視這個獎,因為他是瑞典人,那又是他們國家的獎,所以不太看重。
中國新聞周刊:他的職業(yè)一直是在少管所做心理輔導。他對自己的詩人身份看重嗎?
李笠:那份職業(yè),無所謂吧,就是謀生。關于這個職業(yè),他也寫過一首短詩,叫《監(jiān)獄》,“喝完牛奶。男孩在囚室安睡。一個石頭母親?!彼麑ψ约旱脑娙松矸葸€是非常自信的。最早出版《17首詩》那是很轟動的事情。他們每一代都有詩人出現(xiàn),沒有斷過,不像中國是斷裂的,文革十年什么都沒有。瑞典的詩人是有參照物的,一代一代可以對應和交流。
中國新聞周刊:在瑞典本國,文學圈之外,普通民眾知道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嗎?詩歌在瑞典顯得邊緣嗎?
李笠:民間也讀。因為他名氣大。當地人都知道他是活著的瑞典作家里作品被翻譯為外語最多的一個作家。瑞典人讀詩歌的比例比中國要大,各大報紙會有詩歌評論。每天十二點,電臺當當當敲鐘之后有“每日一詩”。有時候朋友聽到就給我打電話,說“李笠,今天有你的一首詩啊”。然后電臺給你一千塊錢。還好,詩歌在整個社會文化生活中間還有位置。
中國新聞周刊:特蘭斯特羅默平時在生活中是怎樣一個人?和詩人圈子交往的多嗎?
李笠:他的生活很簡樸,妻子,孩子。家里也沒什么家具。更有意思的是,他家里的書也不多。他和文學圈的交往還是挺多的,和瑞典文學院的一些人都是好朋友。還有一些其他的大師詩人,比如布羅茨基都是哥們一樣的。跟你說一個細節(jié)。1988年,有一次在烏普薩拉大學,布羅茨基在講,他認為詩歌重要的是要押韻,他認為押韻容易讓人記住。講完以后,校長說請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上臺。那時候,特蘭斯特羅默還沒中風,很輕捷地就跳上臺去了。他跟布羅茨基說,你起來,讓位。他開始講,寫詩是一個很民主的事情,不應該告訴別人應該怎么樣。這些大師圈子經常來往,有時候還看看我的詩,提點建議。但是搬家的時候,這些手稿都沒了。沒想到他能得諾貝爾獎。
中國新聞周刊: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平時很喜歡看新聞。他對于社會問題和政治關注嗎?
李笠:他是關注的,但是在詩歌里很少體現(xiàn)。70年代的時候也寫過一些,比如關于伊朗的詩歌。但是都是用詩歌的語言和方式去寫的,沒有口號式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他中風以后,你和他的交流怎么進行?他還能創(chuàng)作嗎?
李笠:癱瘓之后,我每次去他就出來問個好,一起吃飯。交流都是通過他太太。有時候他想說話,又說不出來,我就看著他,他只能發(fā)哦哦哦的聲音。他可以說好,或者不是。就這兩個詞說得溜。在那之后,他可能寫過很少的東西,但是大部分還是把以前的作品拿出來整理。他以前還能寫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后來就只能寫托馬斯了。寫全名有時都寫錯。他太太因為長期耳濡目染,我覺得她對詩歌的修養(yǎng)都很高,我都懷疑有時候她會幫助托馬斯·特蘭斯特羅默改動一個字什么的。(笑)
中國新聞周刊:他一生就寫過不到兩百首詩,很低產,為什么一直沒有被邊緣化呢?他的詩集在瑞典能賣到多少本?
李笠:他寫得慢,也很挑剔。雖然不高產,但是四五年都會出一首,總有東西出來。不像中國有些詩人,四十歲之前成名了,之后就吃喝嫖賭,沒有自制力。他的詩集一般首印1500本吧,后來好一點可能也就兩三千本。一般瑞典的詩集就是這個數字。但是也一直再版。
中國新聞周刊:他的創(chuàng)作很挑剔,很慢,你翻譯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非常慢?
李笠:那倒不會。有時候靈感來了,會翻譯得很快。但是有時候一句話卡在那,只能先放著。他的詩歌總體來說,還是可譯的。因為他的語言很純凈,不是那種口語化、俚語化的寫作。語言都水晶化了,他的詩歌其實和中國唐詩很接近,比如和王維詩中的意象,對立的意象的運用很像。比如他寫“藍天的馬達聲”,這都是很耐讀的地方,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最后寫出讓你啞口無言的細節(jié)。困難最大的應該是《波羅的?!贰S幸恍iT的詞卡在那里,但最難的還是一些對于詩里所提到的歷史問題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