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今年的9月25日是魯迅誕辰一百三十周年,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紀念文章。我讀上?!段膮R報·筆會》上吳中杰先生的《魯迅研究感言》(2011·9·25)深有感觸。吳先生以前的研究文章我也多讀過,知道他是一位嚴肅的學(xué)者。這篇《感言》其實是他半生的研究心得。吳中杰著重談魯迅的“遵命文學(xué)”。他又細讀魯迅作品,找出不少材料,說明魯迅曾自認自己寫的是“遵命文學(xué)”,其實另有含義,不單是魯迅當(dāng)年即解釋他所遵的命“是那時革命的前趨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吳先生用力求索,從不為人們注意到的魯迅《〈農(nóng)夫〉譯文后記》里引出:“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社和‘遵命文學(xué)的新月社,都向‘淺薄的人道主義進攻……下半年一律‘遵命文學(xué)了……”這引文里是分明帶著嘲諷,證明當(dāng)年魯迅自認是“遵命文學(xué)”,“實乃具有諷刺、調(diào)侃之意”。我以為吳先生這一句結(jié)論之語,真是得來不易。所以他將這個結(jié)論寫進他的新著《魯迅傳》。
還有關(guān)于兩個口號的論爭。魯迅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說:“世間哪有滿意現(xiàn)狀的‘革命文學(xué)?除了吃麻醉藥!”極有價值的一點是,吳先生在《魯迅的抬棺人》一書里進一步寫了魯迅的追隨者蕭軍、胡風(fēng)、聶紺弩、黃源、巴金這五位作家,還加上一位馮雪峰,寫他們的政治命運之坎坷,言論之不自由,明明暗暗的受歧視、受批判。他們都是活到新中國的人。
從中,我覺出一種深刻。魯迅偉大在于,從一開始他就不是真正的“遵命文學(xué)”者。所以后來真正傳達他的精神的人,也就都不合時宜。這時我就想到畫家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這本書。陳丹青熱愛魯迅,而且熱讀魯迅,讀得癡迷。他也說得有趣,別致。他說他談魯迅,是以“私人方式”,隨便說自己的感受。比如,他說近代中國名人的面孔里,就數(shù)魯迅的面孔最好看,放到近代世界級大人物中間一點都不含糊,而且出色,壓得住。陳丹青對魯迅的解讀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平常見不到。陳丹青也說到當(dāng)年的魯迅“抬棺人”這種意思,他說:“魯迅生前的各路友朋就曾被地方軍閥、國民政府及延安政府分別視為危險……直到今天魯迅仍然是個危險的人物。我們只要看看追隨魯迅的青年:胡風(fēng)、馮雪峰、蕭軍、川島、聶紺弩……雖然沒有被槍殺,但個個恨恨而死,不得好活……”那么,魯迅能得好活嗎?
他說,魯迅最后十年選取上海為生活之地,因為那里有租界,“在上海待下來,他可以有一個進退回旋的余地?!痹谡f到魯迅的“死”時,很動情,也很動人。論病,那是普通的肺病,不稀奇;論壽,五十六歲,在當(dāng)時也不算短壽;病死過程只兩天,不算痛苦。所以,“比‘五四一代犧牲者及他身后幾代文人的各種死法,簡直天差地別?!?/p>
我覺得還有一點他沒說到,就是魯迅逝世的時間,即忌日。那當(dāng)然是不由人選擇的事,但是那日子也很合適———1936年,遲則抗戰(zhàn)起。他要逃向哪里?上海是待不下去了。國民黨的“大后方”,比如重慶,能容得了他嗎?那么,延安呢?也不行。至于解放以后,下鄉(xiāng)、勞改、戴帽子,他受得了嗎?所以,他死在1936年那時候,是再合適也沒有了。陳丹青說,魯迅死后,身上蓋著“民族魂”那旗子并不合適,因為他是民族的大異端。這話好像有點過火、意氣。各種民族的“民族魂”里,總有異端的存在吧?
【原載2011年10月9日《羊城晚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