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金
若論改造一個時代,雜文恐怕做不到;若論記錄一個時代,雜文卻有其天然的優(yōu)勢。何出此言?雜文在思想性上最為敏銳,因此它總能準確地接收到歷史的回音、把握住時代的脈動;雜文在形式上最為活潑,因此它才能全面地觸及到現(xiàn)實的各個層面、歷史的各個角落;雜文在內容上最為貼近真實,因此它常能在社會的“正面鏡頭”之外逆向取景,反映出“另一面”的真相。雜文的這些優(yōu)勢和特點能否得到展現(xiàn),依賴于雜文家的頭腦(見識)、良心(社會責任感)、筆頭(文學藝術修養(yǎng)),三者缺一不可。因此,優(yōu)秀的雜文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胸中總會有“大丘壑”——關切時代精神的取向和民族命運的走向。從曹聚仁先生的這篇《心腹之患》中,我們就可以感受到這種魅力。
作品創(chuàng)作于一九三三年,正值中華民族風雨飄搖、命運凋零之期,內憂外患并舉,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空前激化。
開篇就格局不凡:“中華民族這位老太太,據說害了‘心腹之患?!币环矫娼沂玖俗髌窐O其重大的題旨——關注的是時代的弊病、民族的“癥候”;另一方面,以一個形象的類比開頭,預示著整篇作品形象生動、輕松幽默的文風。
“‘心腹之患究竟害的哪幾種毛病呢?”作者列出三種“癥候”:
“上層是肺癆:一群結核菌在呼吸器官作怪,渾身的血都給它們吃光了,面黃肌瘦,呼吸困難;也曾到別人身上借點血來,不久又被吸光了?!薄吧蠈印钡摹胺伟A”指的什么?當是最高統(tǒng)治階層的政治腐敗,因為當時不管是所謂“國民政府”的中央高官,還是地方各種武裝割據分裂勢力的大人物們,無不如“結核菌”一樣,遍布要害部門,利用手中掌控國家資源的權力,貪婪地吸食民脂民膏,讓民族的命運和前途不斷惡化。雖然,偶爾能得到一些國際援助,從“別人身上借點血來”,終究是不濟事,待其貪婪本質發(fā)作,“不久又被吸光了”。
“中層是盲腸炎和胃癌:那節(jié)老朽昏庸的殘廢器官,發(fā)炎作痛,積淤生膿;胃膜腫脹,作酸作痛?!薄爸?/p>
層”的“盲腸炎和胃癌”指的什么?本來具有調節(jié)和緩和功能的社會運行機制失效,變成了“老朽昏庸的殘廢器官”,由此引發(fā)的嚴重后果是社會矛盾的激化、社會秩序的混亂、社會發(fā)展的停滯。
“下層是肝氣痛和腸癰:肝火上炎,整夜失眠,痞積氣阻,運化不靈。再加以感冒風寒,內應外合?!薄跋聦印钡摹案螝馔春湍c癰”指的什么?“上層”的政治腐敗,“中層”的社會失序,必然導致“下層”的民生凋敝。老百姓自然是心氣不平、“肝火上炎”(傳統(tǒng)中醫(yī)認為此癥是“肝氣郁結,郁而化火”),在苦難中掙扎;再加上當時戰(zhàn)亂頻仍,許多人流離失所。在此“內應外合”的社會大環(huán)境之下,民生之艱可想而知。
要描述一個民族在政治、社會、民生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在一般專家學者那里,恐怕隨便提出一點來,都能演繹成鴻篇巨制。所謂“繁易而簡難”,曹先生在這里之所以能通過寥寥數語妙手巧診“民族病”,關鍵在于其視角選取之妙,藝術構思之巧——將整個民族類比成一個生命有機體,將其身上存在的問題類比成各種病癥,在舉重若輕、幽默風趣的行文之間,將時代的弊端、民族的病癥剖析得淋漓盡致,讓人頓覺豁然開朗。
當時中華民族的“心腹之患”,大家有目共睹,“真是危乎殆哉了”。于是,作者進一步問道:“何不請位郎中看看呢?”或者說,在此民族危亡之際,難道沒有有識之士站出來,尋求民族的出路嗎?
有!
“老太太的小兒子,也曾禮聘過一位西醫(yī),決計要替老太太開刀的。那些三姑六婆咆哮道:‘洋鬼子!洋鬼子!你們這些被洋鬼子收買了靈魂去的,不許走近老太太的身!”——當時,一批有見識的知識分子,提出應該學習和引進西方先進文化制度,改造我們的國家和國民性,卻被“三姑六婆”這些統(tǒng)治階層的既得利益者堅決抵制。
“老太太的次子,也曾禮聘中醫(yī)把過脈,醫(yī)生說:‘非用巴豆大黃重瀉一次不可。三姑六婆又咆哮了:‘菩薩前面占過卦,喜神從東方來的,用不著什么大黃!”——當時,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希望吸收和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髓,重建國人的道德價值觀念,也因為可能觸動某些當權者的利益而行不通。
“老太太長子所禮聘的一位著名郎中,只想請老太太吃點黃芪黨參之類,三姑六婆還是咆哮不止?!薄€有一部分人,盡管只是提出對現(xiàn)行體制和利益分配進行溫和改良的措施,也依然被否決。
那么,“三姑六婆”們?yōu)椤袄咸睖蕚涞睦m(xù)命湯是什么呢?——“第一是‘香灰,第二是‘香灰,第三還是‘香灰?!?/p>
“嗚呼!此其所以為‘心腹之患歟?”——原來這才是我們“民族病”的癥結所在呀!
這“香灰”就是中華民族延續(xù)幾千年來遺留不斷的封建殘余,它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沉渣泛起,干擾我們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同時也成為某些人維護現(xiàn)實權力和既得利益的“續(xù)命湯”。
“老太太”在今天還有沒有再得“心腹之患”的危險呢?我們恐怕不能盲目樂觀,但愿到時候“三姑六婆”們別再拿“香灰”來糊弄大家才好。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號聽濤,筆名袁大郎、陳思等,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學者、記者和杰出的愛國人士。1900年出生于浙江浦江蔣畈村,1915年他考進浙江省第一師范學習,師從單不庵、陳望道等。1923年后,曹聚仁曾先后在暨南、復旦、中國公學等學校任教授,與李公樸、史良等為救國會領導人之一。1927年與魯迅相識后成為文友。1935年,主編《芒種》,魯迅主動投稿予以支持。作品有論著《國學概論》、散文集《文壇五十年》、報告文學集《魯迅評傳》等近七十種,約四千余萬字。
插圖 / 等待消亡 / 哈迪·法拉哈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