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綠
簡介
為了奪回家產(chǎn)她和仇家立下賭約,要讓全漁村最窮的男人在半年內變成首富,豈料這貨不但爛好人一個,而且腦筋還死不開竅。她鄙視他,看不起他,卻又為何在最后關頭放不下他?
一、
鑼鼓齊鳴響徹天,船在水中行,人在船中舞。
周阿禹坐在船頭,樂滋滋地欣賞著一年一度的船燈表演,遠遠地看去那只船張燈結彩,爺孫倆一個船頭唱,一個船尾和,一搭一檔演得十分生動傳神。
也許是船上的日子太苦了,每到豐收之時漁村里才鬧騰得這般熱烈,男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塊喝酒,發(fā)起酒瘋來嚷嚷又號叫,周阿禹的船屋比較偏,平時也沒這嗜好,想起第二天一早還要出?!罢~炮”,待彩船走遠便滅了船頭燈,準備回屋睡覺。
人還沒起身,便聽見水里傳來咕嚕咕嚕奇怪的聲音,面上還滾著泡珠子,周阿禹壯著膽湊近去看,突然嘩的一聲,噴得他滿臉海水,跟著又冒出顆腦袋,嚇得周阿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鬼……”
“閉嘴!”細細弱弱的女聲喝住周阿禹,跟著雙手一撐,整個人從水里翻騰出來,爬上了船。
“鬼啊!啊!”周阿禹驚慌失色,不禁往后退了幾步。
“給……給我閉嘴!我是人不是鬼!”女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吼了一聲,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不,不是鬼?周阿禹定了定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女子望去,此刻她正伏在船舷大口喘氣,白茫茫的月光籠了她一身的清輝,延長出一抹纖幽的影子,而那身素白的衣衫又濕漉漉地緊貼著身體,凸顯出一副玲瓏有致的好身材。
周阿禹臉上一熱,趕緊將目光移開:“姑,姑娘,這,這三更半夜的,你你,你怎么會在海里???”
“被人害的?!倍藕喨輿]好氣地答道。
“???那那,那你要不要報官呢?”
“報官?”杜簡容擦了把臉,這才正眼打量起這個犯口吃的男人,只是上上下下地掃了好幾遍也沒從外貌上看出個特點來,一時間竟還有些詞窮,她覺著十分有趣,吟吟地擠出個笑容來:“是我自己要跳的,干嗎報官?”
“你自己跳的?!”周阿禹腿一軟,差點栽了下去,這世道果真不太平,聽聞城里餓死累死的比比皆是,實在走投無路自尋短見的也多,只是沒想到今晚居然被自己給碰上。周阿禹瞅了瞅杜簡容,又一琢磨,不對啊,一個會游泳的來跳海自殺?既然跳了又干嗎爬上他的船呢?
周阿禹苦想了很久,顯然沒想出來。
杜簡容站起身,瘦瘦小小的個兒立在那里,往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視線回到周阿禹身上,頓了一下,才問:“我可不可以住你家?”
杜簡容的語氣很冷淡,完全不像是走投無路下的懇求,反而有些理直氣壯。周阿禹目瞪口呆地望著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時間腦子里一片混亂。
杜簡容權當他默認了,二話不說徑直往船艙里走去,待周阿禹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很不客氣地從里邊將門關上了。他急忙追去,推門便說:“姑娘,你不能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要是傳出去……”
他作勢要把道理與她說清,卻活生生地被一副香肩雪背的畫面嚇住,此刻杜簡容的衣裳已經(jīng)褪到了腰間,知道他闖進來也沒特別大的反應,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周阿禹僵在原地,跟著轉身就跑,語無倫次地直哆嗦:“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
他一臉哀痛,活像自己才是那個被占了便宜的人。當周阿禹還在這兒不知所措時,杜簡容已經(jīng)走了出來,也不知是從哪兒翻出來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空蕩得很是滑稽。她將濕衣裳一把扔進海里,這才轉過身來大方地自我介紹道:“我叫容容,以后我和你住一塊,可好?”
“以后?”周阿禹額頭上閃過兩條黑線。
“對啊,從今往后。”
“…………”
杜簡容說得太輕松了,而周阿禹看著她的那個樣子,真是形同晴天霹靂,簡直要暈倒了!
“你不樂意?”杜簡容柳眉輕撇。
周阿禹還沒來得及拒絕,杜簡容已經(jīng)走到了船邊,她微微偏頭,像只小獸,狡黠地抿起唇,海面靜得不可思議,她單腳抬起來晃了晃,喟然輕嘆:“唉,既然你不同意,我就從這里跳下去好了?!?/p>
話才落音,撲通一聲,船上已經(jīng)不見人影了。
二、
周阿禹萬萬沒想過,這輩子竟遇上這種離奇的事,他遠遠地站在岸邊,橫看豎看,船屋上那個正懶洋洋曬著太陽的女人……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那個晚上她就沖他那么一笑,轉身便毫不猶豫地跳進海里,他嚇得跟著跳下去,摸了半天才把她給撈上來,人都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還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問:“你……不答應嗎?”
他四肢酸軟,連氣都沒喘過來又看見她慢慢地往船邊爬去,那架勢顯然就是預備再跳海,他哪里還顧得上多想,鉚足了最后一把勁撲上去抓住她的腳踝,說:“你,你,別跳了,我答應你……”
杜簡容回頭,用眼神問:“真的?”
他飛快地點頭,不敢含糊一下。
杜簡容笑了,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一道雪亮的光,很是深奧。
周阿禹發(fā)愁地上了船,杜簡容睜開眼,見到是他,懨懨地打著哈欠道:“不是出海了嗎,就回來了啊?!?/p>
她懶腰一伸,兩條雪臂像小蛇一樣溜溜地滑了出來,身上還是他那件打了很多補丁的男裝,不倫不類的,周阿禹低咳一聲:“呃,這個……給你吧。”
他遞上個紙包裹,杜簡容打開一看,愣了一下,又抬頭看他:“給我的?”
周阿禹木訥地點了點頭:“你一個姑娘家的老穿成這樣被人見了總不好?!彼钟行┌l(fā)窘,“你別嫌棄,這是我在市場里和別人換的,我沒什么錢,也買不起新的……”
杜簡容沒有說話,手里托著件七成新的粗布女衫,儼然一副沉思狀。
周阿禹緊張了,算下來兩個人也處了大半個月,對于她的脾氣他是有一定認知的,起初那種想打發(fā)她走的盤算他現(xiàn)在是絕對不敢再打了,跳海相逼那是件小事,問題就在于她哪里是在做戲,分明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她跳了多少次他就救了多少次,并且沒有哪一次她不是把自己淹得半死不活的。
明知不對勁,可見她那副慘兮兮的樣子,他又不忍心。
杜簡容抬起頭,笑瞇瞇地看著周阿禹,溫柔得不但反常,而且說出來的話也挺狗血的:“通常一個男人無緣無故對一個女人好是有企圖的,周阿禹,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周阿禹瞠目結舌。
顯然,杜簡容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舉著衣裳左右端詳著,看上去很是喜歡。她眉飛色舞地道:“為了感謝你,今天我燒魚給你吃!”
話題突轉,周阿禹還有點摸不著頭腦,聽見她的豪言壯語又不禁為難起來:“呃,今天沒魚吃?!?/p>
“沒打著?”
周阿禹絞著衣角說:“打了,可都,都給別人了?!?/p>
“都?”杜簡容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什么意思?”
“就,就是這次打的幾擔子魚,我全都拿去換衣裳了,沒?!粭l。”
杜簡容的嘴角抖了抖,她在腦子里飛快地撥了一下算盤,額頭青筋暴起,幾擔子幾擔子……那得是多少魚??!就拿去換了這么件破衣裳這男人有沒有腦子???是不曉得如今行情嗎?是不曉得魚不是小菜嗎?還是不曉得家里已經(jīng)窮得揭不開鍋了???
從前她就知道船上人苦,不但要養(yǎng)家糊口還要受漁行欺迫,捕魚的時候要是倒霉碰上了日本兵興許還會弄得船毀人亡,出趟海本來就危險,又加上如今是淡季,他居然還把幾擔子的魚賤賣了出去!
杜簡容有點頭暈,又有點心疼,為著那些魚,也為了她的三餐溫飽,她言辭匱乏地凝望著周阿禹,一雙握拳的手提上去又放了下來,如此反復了兩三回,最后強裝淡定地問:“請問我們今后吃什么?”
周阿禹撓了撓頭,似乎這一刻才意識到生活的嚴峻,從前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xiàn)在平白無故多出了一張嘴,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餓死吧?
于是,他很知趣地扛了把鋤頭,躊躇壯志地道:“我這就去山上挖點野菜根……”
話還沒有說完,背后被某人踹了一腳,整個人掉進了海里。
三、
漁村十里外有一個現(xiàn)貨交易市場,外面戰(zhàn)事有多亂,這里就有多繁榮。
周阿禹前腳剛踩穩(wěn)地,一群人便蜂擁而上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阿禹你來了呀,我這有些舊衣裳,你換不換?”
“換我的吧,我的新多了,還送你雙鞋,成不?”
“我說阿禹,上回那咸菜好吃嗎?要不要再換些?”
“還是換我的……”
“我先來的!”
“明明是我先!”
“…………”
周阿禹被拉扯得衣衫不整,人雖沒反抗,但表情也不似往常那般憨厚,反而有些愁苦。他用余光瞥了瞥杵在一旁的女子,發(fā)覺眾人非但無視她的存在,反而還把她推擠得搖搖欲墜,他趕緊把她拉近身邊來護好。
見周阿禹這架勢大伙目光齊刷刷地朝女子射去,這面相……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可一時半會兒誰也沒能認出來,倒是那雙漂亮的眸子,波光滟瀲的眼神,跟一枚針似的刺得人心里發(fā)憷。
人聲漸漸弱下去,只見杜簡容雙手環(huán)胸,微微抬起下巴,眼皮垂了下來,她笑道:“阿禹你說,這些人里誰和你做過買賣?”
周阿禹不禁打了個哆嗦:“你,你要干什么?”
“沒干什么啊,繼續(xù)做生意唄?!?/p>
“哦……”周阿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謹慎地看了杜簡容一眼,雖然他并不知道她非得跟著來要干什么,但他篤定她惹不起,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嗯,比如那次踢他下?!?/p>
果然,他這邊還懸得七葷八素的,杜簡容已經(jīng)一個箭步上前道:“各位街坊,我是阿禹的媳婦,大家可以叫我容容,今兒個我倆帶了點魚來換些貨頭,有興趣的我們可以慢慢談。”
媳……媳婦?
大家傻眼了,周阿禹也傻眼了。
周阿禹看著杜簡容的樣子,真是無比迷茫。
他知道她聰明,可也絕對沒想到她竟厲害到這種程度!他揉了揉眼,再次不可置信地看過去,白米、雞鴨、蔬菜、水果……他活了將近三十年,還從沒在自己家里見過這么多的好東西!
而這些足夠吃上好幾個月的食物,只不過是用了小小的一擔魚換回來的。
一個姑娘家憑一張嘴,個把鐘頭居然把整個市場掀得雞飛狗跳,人人避之不及。
怎不叫他震驚!
周阿禹心里莫名發(fā)虛:“其實這么多東西我們也吃不完,不如……”
杜簡容警惕地瞪著他:“你想干什么?想退回去?還是又打算白送人?”
周阿禹撓了撓頭:“也不是不可以……”
“你再說一次試試?”
“其實他們也很……”
杜簡容騰的一下直起身,不容分說地就惡撲了過去,她跨在周阿禹身上,揪起他的衣領,大眼瞪小眼地吼道:“你怎么這么笨啊?別人誆你、訛你你還幫著他們說話,占你的便宜你還當受了多大的恩惠,是不是哪天把你給賣了你還要高興地替他們數(shù)鈔票?。俊?/p>
“我沒有……”
“白癡!蠢貨!”
“姑……姑娘,你,你先下來,好嗎?”
“我不叫姑娘,叫容容!”
“那容容姑娘,你先讓我起來……” 周阿禹有些急,此時兩人一上一下的姿勢也太親密了!
“周阿禹,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已經(jīng)是整個漁村最窮的人了,難不成等到餓死了還要別人給你湊棺材錢?!”
杜簡容簡直火到了極點,罵到激動時她還蹭啊蹭的,惹得周阿禹腰腹傳來一陣陣麻酥感。他慌了,想把杜簡容推開,哪知她卻屁股一沉,死死地壓著繼續(xù)數(shù)落他。這下好了,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哪里經(jīng)得住這上上下下的幾番折騰啊,不但弄得他渾身燥熱難耐,連說出來的話都心猿意馬了:“你別……停下……別……動……”
周阿禹的視線有點模糊,從傾斜的角度看去,杜簡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像兩把小扇子撲閃撲閃的,黑溜溜的眸子里跳躍出一些奇異的光點來,姿勢太曖昧了,以至于她那副動怒的樣子都顯得相當嬌嗔可愛,這瞬間他的情緒完完全全地被調動了起來,只覺得口干舌燥,心里那一絲理智竟怎么都抓不住,一雙手本能地伸向杜簡容的腰,重重地往下一按,緊緊地壓住了那處硬起的地方。
杜簡容一驚,滿臉燒得跟燜蝦似的,情急之下一巴掌甩了過去:“流氓!”
周阿禹吃痛地捂著臉,萬分委屈:“明明是你……”
“你還敢說!”
杜簡容一下子跳起來,邊退邊顫抖地指著他,咬牙切齒地道:“如果不是要把你變成全漁村最有錢的人,我我我,我非閹了你不可!”
四、
誰都知道周阿禹傻,可是傻人有傻福,居然撿了個貌美如花、精明能干的媳婦,五個月前他還是全漁村最窮的人,如今已是一身新,餐餐飽,天天有肉吃。
可杜簡容簡直郁悶到了極點,一開始她是很有把握的,堂堂杜家大小姐,三歲會撥算盤,六歲能看賬,十歲就跟著爹爹在外頭跑生意,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別說要讓一個男人變得有錢,就是要讓整個漁村富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可眼看著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這茫茫一片海,船還是那條破船,人還是那個死不開竅的人。
唉,是她高估了他。
杜簡容站在周阿禹身后,瞅著這個大塊頭。他正在專心地給一條小黃狗洗澡,是幾天前他從路邊撿回來的,一個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人居然還要收留一條孽畜?可想而知當時她有多生氣,她是又叫囂又咆哮,他卻一副“狗在人在,狗亡人亡”的嘴臉,最后干脆抱著狗一走了之,一失蹤就是好幾天。
行,她認了,她安慰自己,如果他不這么天真當時也上不了她的當。
杜簡容將腦袋湊過去,邪惡地笑了笑:“喂,不如把它養(yǎng)肥點,燉了吃?”
連人帶狗驚恐地跳開,周阿禹望著她:“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杜簡容突然變得很認真,“周阿禹我問你,若是有一天我就要餓死了,你是會宰了這畜生救我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媳婦一命嗚呼?”
顯然這是個艱難的抉擇,周阿禹耷拉著腦袋思考了半天,杜簡容又喂了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表情既掙扎又悲壯:“兩個我都想……”他瞄著她的臉色,立刻改口,“還是你重要,你重要些……”可猶豫了一會兒,他又說,“呃,不過,其實你也不是我媳婦……”
杜簡容聽得很細致,結果前半句讓她欣慰,后半句讓她吐血,全村的男人都知道他撿了個賊大的便宜,他倒好,不但要和她劃清界限,還把她等同于一條狗!
她忍無可忍,一把搶過小黃狗翻來覆去地摸了個遍:“這小畜生哪里比我好了,成天好吃懶做沒點狗樣,總有一天我非宰了它不可!”
周阿禹急了,忙說:“別!它那天跟著我走了好久,我看見它就想起了你,真像你,真的,想,想讓人照顧……”
杜簡容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哦了一聲。十年前父親病死,家中遭逢變故,走的走散的散,在那樣艱難的時候沒人伸出手來拉她一把,甚至沒有誰對她說過一句安慰的話,人都是審時度勢的,只因為那時的杜簡容不值得,而現(xiàn)在的杜簡容不需要。
她鼻子一酸,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周阿禹也有點動情,他遲疑地伸出手來,覺得她需要個肩膀來靠,可還沒碰到她的人,一個冷冷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你鬧夠沒有,簡容?”
兩個人聞聲看去,一個男人站在那里,衣袂飄飄,風骨可鑒。
一看是他,杜簡容立刻就站直了身子:“你來干什么?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也不怕臟了方大少爺?shù)男俊?/p>
方卓不急不慢地走上來,笑道:“當然是來見見我未來的二姨太了。嘖嘖,你這身村姑打扮倒挺有意思的,怎么,窮日子這么好玩,樂不思蜀了?”
周阿禹一頭霧水:“容容,他是……”
“容容也是你叫的嗎?”方卓厲色叱住周阿禹,但卻是在對杜簡容說話:“我看你也別費勁了,就憑他這副德性,就算下輩子也成不了氣候,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只要你認輸,漁行的生意我絕不會插手。”
杜簡容將周阿禹拉到身后,壓低了聲音敵視著方卓:“你放心,白字黑字我們寫得很清楚,我不會抵賴更不會認輸,屬于我杜家的東西我要定了。至于漁行的生意你我各出各招,不需要你假惺惺的。”
“喲,還撇得真干凈!”方卓嘖嘖感嘆,“杜家的大小姐果真不一般,我若不娶你便宜了別人豈不可惜?罷了,你還想鬧騰我隨你,就剩幾天了,我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樣來。你記住,時間一到時候我們一筆算清?!?/p>
方卓快意離去,杜簡容這才松了口氣,轉身便發(fā)覺周阿禹正奇怪地看著自己。他的震驚、不信,還有困惑讓她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四處都是潮起潮落的聲響,她大概聽到了周阿禹的聲音:“原來你是杜簡容?!?/p>
五、
杜家祖上三代是漁民,到了杜簡容父親這一代杜家已經(jīng)擁有漁行大大小小不下三十家,她是家中獨女,生在這樣的家庭注定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錦衣玉食。只是好景不長,那年杜老爺突染重病,偏房又乘機勾搭總管卷走了大部分的家產(chǎn),弄得杜老爺晚節(jié)不保被活活氣死,只留下她這唯一的血脈。
她在年幼時遭逢這番打擊,又背負家中重任,自是有很大改變,從深閨小姐變成南方漁業(yè)里響當當?shù)呐?。整整十年,她重振家業(yè),名字無人不曉。
方卓是那杜家總管之子,誰都知道方家發(fā)跡靠的是當年從杜家偷卷的錢財,偏偏方卓又爭氣,留過洋有頭腦,方家的生意從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天起便日漸龐大。
即便方老爺已撒手人寰,兩家卻還是死對頭,可明爭暗斗幾年下來方卓竟看上了她,千方百計地想納她為妾,更在半年前與她立下驚世賭約,以此為餌誘她上鉤。
杜簡容平靜地說:“方卓與我打賭,我若不憑杜家之力讓全漁村最窮的人在半年內變成首富,他便將他父親當年從杜家卷走的財產(chǎn)全數(shù)歸還,若是輸了我必須嫁他為妾,同時杜家讓渡漁行一半的生意給他?!?/p>
聲音驀然斷了,周阿禹這才發(fā)覺她已經(jīng)說完了,只是聽到這里人還是呆呆的,他一直都知道杜簡容這個名字,可是要把她拿到面前安到容容身上,他卻無法將兩個人等同。
那是一個多么不擇手段的女人啊,放高利,扣斤底重,勾結貪官,變著法子剝削漁民,賺的都是些黑心錢,可容容呢,她……她……周阿禹很想替她辯解,可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想起那次她發(fā)氣時說出來的話,想起了方才聽到的一切,他的心里有一種巨大的落差感。
“為什么要騙我?”周阿禹用一貫慢吞的腔調說,卻透著股不能掩飾的悲傷,“你們是有錢,也不能這么欺負人……”
“如果讓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那還有戲嗎?再說我哪里欺負你了?讓你有錢還不好……”杜簡容說著說著竟不敢看他,反而有些心虛了。
“可我不想變成有錢人,你,你走吧?!?/p>
“你說什么?”
杜簡容倏地抬起頭,讓她走?他憑什么讓她走?這半年來她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給他燒飯洗衣,賺錢持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非但沒說一句謝謝,反而還要趕她走?
周阿禹腦子里也很混亂,心里悶得更是說不出理由。對于她的出現(xiàn)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有一種是這么諷刺的,他有些難受:“杜小姐,我真的不想,請,請你不要勉強我?!?/p>
一聲“杜小姐”,鴻溝千萬丈,想再逾越,已是無力。
杜簡容只覺難堪,原本的一絲內疚也被氣得蕩然無存,她大叫:“方卓還真沒說錯,你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你不想?沒門!周阿禹我告訴你,我沒好日子過你也得跟著倒霉!”
周阿禹皺眉:“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
杜簡容繃著一張臉,像是戴了層面具,又好像這才是她真正的模樣,語氣囂張跋扈:“道理?我杜簡容就是道理!我的手段你又不是沒見識過,別說你,就村里那些在杜家漁行借錢賒賬的人多得去了,我可以讓他們幾輩子都還不清!”
周阿禹不信地看著她:“你,你怎么會是這種人?”
“是,我就是!”杜簡容步步逼近,臉色越來越陰鷙:“把我逼急了的話,什么事我做不出來。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話就能燒了你的船,宰了你的狗,讓全村的人都因為你活得生不如死?”
啪!
突然一聲脆響,兩個人都驚呆了。
六、
海風吹起來的時候,杜簡容瞇了瞇眼。
深邃的天,綿延而立體的浪濤聲,視線在一片黯淡中模糊了整個世界。
十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第一次分外覺得活著真苦,如果一切能夠重新開始,她懷疑當時自己還會不會沖動地站出來,和方卓簽下那可笑的賭約。
想起周阿禹,想起他簡單溫吞的眼神,杜簡容心里狠狠地一抽,牽扯起左邊臉頰上隱隱的痛意,五指印痕猶在,下手的便是他,毫無保留地上來就是一巴掌。
杜簡容癡癡一笑,這些年不是沒人這么做過,心冷了,麻了也就無所謂了,可偏偏就是這個人,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割她的肉削她的骨,鮮血淋漓,她竟然承受不起!
哭得累了,發(fā)泄完了,拭去淚后杜簡容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往海中央走去,浪花拍打著小腿,一點一點地爬上她的身體。
“你要干什么?”
杜簡容被一股猛勁牽扯住,熟悉的聲音像幻覺一樣踏浪而來,分明還有一絲驚慌,她沒有掙脫,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放開我?!?/p>
周阿禹不肯放手,唯恐是自己猜想的那樣,又橫下心將她一把抱住,懊惱至極:“對不起,是我錯了,我錯了,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沒想到他第一次主動來抱她是因為這樣。杜簡容將頭埋在他胸膛處,聞著男人咸濕的汗氣不由得皺了一下眉,語氣簡直冷到冰點:“你什么都沒有錯,是我惡毒,我卑鄙,你討厭我是應該的,扇我耳刮子是對的,就是不要用這種方法敷衍我,真是虛偽。”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本想掙脫開卻迎上一雙歉疚的眸子,笨拙極了:“好好好,你生氣沒關系,實在不行還可以拿我解氣,要打要罵都成,就是,就是別想不開……”
杜簡容愣了一下,就是這張臉,這副敦厚老實的樣子,起初讓她無奈,現(xiàn)在讓她心力交瘁,一想起他狠狠地給自己的那一巴掌,她氣得一把將他推開:“我為什么要想不開?我有的是錢,就算要嫁去做小我還能讓自己吃虧不成?周阿禹你也太小看我了,區(qū)區(qū)一巴掌就能讓我輕生,真是好笑!”
周阿禹一驚:“你……真的要嫁給他?”
“嫁不嫁關你何事?從小到大我杜簡容就沒靠過誰,我不會勉強你,可你給我好好兒看著,該是我的東西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會分文不少地要回來!”
她吼得劍拔弩張,也不知是氣話還是被沖暈了頭,可這一刻她才明白,她并不是在完完全全地利用他,一個人一分一秒地捱過這些年,她只是需要一絲希望,她把這樣的渴求寄托在他的身上,雖然弱不可及卻依然想要握住。
第二天。
杜簡容走的時候只拿了一件舊衣裳,是他當時用全部的魚換來的。在踏出船屋的時候,杜簡容頓了一下,她知道周阿禹一直醒著,她感覺他很想說些什么,而她也希望他能夠說些什么,哪怕……只是一聲道別都好。
然而,她什么都沒有等到。
也許沒有她,他才可以回到從前那樣簡單快樂的日子。
也許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好。
七、
杜簡容和方卓的婚訊在報紙上刊登出來的時候,全城都轟動了。
斗了十年的仇家都能結親,大千世界果然無奇不有?。〔贿^大家猜測的是,如今正值國內戰(zhàn)事頻繁的時候,兩家聯(lián)姻利用各自財勢強強聯(lián)手,乘機大發(fā)國難財恐怕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可見,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阿禹,那不是你媳婦嗎?”
周阿禹挑著空擔子正往漁行大門走去,剛好碰上迎面而來的杜簡容,兩個人雙雙愣住,對視了半晌后還是周阿禹先緩過來,跟做賊似的飛快地移開視線。
同伴再三確認:“是你媳婦啊,咦,怎么變這么漂亮了?”
“你認錯了,我們不認識?!?/p>
周阿禹悶頭直往外趕,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聽見杜簡容說:“站住?!?/p>
太安靜才顯出場面的陰冷,如今杜簡容一身貴氣打扮,人已經(jīng)完全變了番模樣,連說話的氣場都顯得格外強大,她徑直走到柜臺前交代道:“以后只要是他送來的魚,杜家所有漁行統(tǒng)統(tǒng)不收。另外,給我放話出去,城里誰要是敢買他一條魚,別怪我杜簡容無情無義?!?/p>
她說得那樣強硬,那樣輕淡,臉上似乎還掛著笑,好,他既然能裝作不認識她,她就逼死他!
她料定周阿禹撐不了多久,他這樣老實巴交的男人,總是被牽慣了鼻子走,她都做到這絕情的份兒上了,他非但不反駁不反抗,而且還真不讓大家為難,大半個月過去了居然連一丁點的蹤跡都沒見著。
暈了,逃了,還是餓死了?
“杜老板,來,我們再干一杯!”
杜簡容心煩意亂,咕嚕咕嚕一口就喝下去了。她酒量不好,這樣的應酬場合總是能避則避,誰知又撞在了這等憋氣事上,一時間只覺得心里很悶,很失落,很想要一些東西來填補。
反正橫豎都想不明白,不如一醉方休,很多事,她哭不起但喝得起。
周阿禹確定自己沒在做夢,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刺鼻的酒精味。
杜簡容晃晃悠悠地站在床邊,他傻眼了:“你怎么來了?”
很長時間她才含糊地嗯了一聲,暈著頭在床邊坐下來,連聲音都是恍惚的:“為什么不來找我?”
周阿禹愣住了。
她繼續(xù)說:“你都不恨我的嗎?我騙你利用你,現(xiàn)在還想把你逼死,你難道都不恨我嗎?”
周阿禹不回答,只是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恨你?”
“為什么?”杜簡容苦苦一笑,“你既不喜歡我又不恨我,那怎么行……那樣你怎么會記得住我?阿禹,為什么要裝作不認識我?為什么我走的時候你都不留我……”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正想開口,杜簡容雙手一環(huán),嘴唇便堵了上來。她第一次這么主動地親一個人,喝醉了酒,所以吻得莽撞又生澀,害怕又發(fā)抖,她的胸口隱隱作痛,像是被針扎出了無數(shù)個小洞,蔓延出一種非常模糊的碎裂感來,而這感覺悵然若失,仿佛是遭人遺棄了般,那么可憐又可氣。
他怎么能讓她走了呢?他怎么能裝作不認識她呢?
她的唇很燙,幾乎把他的臉都焚燒起來,小小的舌頭沿著他的唇線慌亂地游走,很濕很涼,讓他想好好兒給她溫暖,她總是很輕易就能撩撥起他的情欲。當她的手顫顫巍巍地伸進他的衣服里時,他渾身一顫,只覺得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劇烈地收縮,躁動得近乎瘋狂。
周阿禹控制不住地回吻她,捧著她的臉有一種迷惘的失控,他聽見她氣若游絲地呻吟著,赤裸裸地引誘著他繼續(xù)用力下去。天昏地暗,崩分離析,卻又在跌入深淵的最后一瞬間,抓住了一絲清明,他驀地推開她,錯愕地看著她,仿佛一點也不相信自己做了這樣的事!
他懊悔不已,她喝多了,難道他也跟著糊涂嗎?她是杜簡容,堂堂大小姐,若是被人知道她和他這種市井之徒糾纏不清,會有多少人笑話她???更何況她就要成親了,他怎么能有這種非分之想呢?
他簡直無地自容:“對不起,你,你還是快點回家吧,要是被你未婚夫看見了不好……”
沒等他說完杜簡容就撲上去抱住了他,失聲痛哭起來:“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成親!我要和你住一起……哇……”
她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好像這些年的委屈、疲憊、掙扎,一下子都爆發(fā)了出來,唯有這樣的宣泄才能減輕一些痛苦,而只有在這里,在他的懷里,她才覺得安心。
“別哭了,別哭了!下次別喝這么多了?!彼p拍著她的背,心疼得要命。
八、
走到杜家大門的時候杜簡容停下腳步。
周阿禹跟著頓住,規(guī)規(guī)矩矩地保持著距離,她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地站著。清早,她在昏昏沉沉中痛醒過來,對上他的眼,聽見他終于嘆道:“回家吧。”
她是該回家了,也必須回家,杜家的生意還有仇恨都等著她呢。
可即便是這樣,在經(jīng)歷過這一切之后她仍然想知道一件事,那個真相讓她在離開他的日子里,輾轉不安甚至無法忍受。她問:“阿禹,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她的眼神有點暗淡,分明是在等著他的答案。周阿禹默然相向,臉上的表情像是在一瞬間經(jīng)歷了千百種變換,只是沒有一種是他可以坦誠的,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后回答道:“沒有,你不要想多了?!?/p>
她緩緩地倒退,所有的暖意在眼中漸行漸遠,他聽見她說:“可是,我有。”
轉身踏進杜家宅門,留下久久沒有動一下的人,呆立在恢弘的宅邸前,藐小得如同滄海一粟。
周阿禹出海的那天,杜簡容在家門口看見了那條小黃狗。
養(yǎng)得很壯實,可憐兮兮地望著她搖尾巴,活像被親爹拋棄又找到了親娘一般,情緒很是糾結。
杜簡容只覺得好笑,從前討厭這條狗,現(xiàn)在居然忌妒這條狗,他那樣寵它,把所有的關心毫不保留地給了它,就是不肯對她好一點。
她一下子來了氣:“把狗送回去!”
“周先生出海去了,”管家有點為難,“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什么?”
“他說要去捕金錢鳘,請我把狗托付給小姐照顧?!?/p>
杜簡容一愣:“什么?金錢鳘?!”
“是啊,那種稀罕的魚怎么能輕易捕到呢?城里這些年還只是老爺年輕的時候抓過一條,除了他之外,后來去尋過的人還有誰回來過?我也勸他命可比錢重要,可他說他想討媳婦,執(zhí)意要抓一條回來。”
杜簡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連腿也跟著發(fā)軟,仿佛天空中突然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直直地劈在頭頂,將她劈倒在地,久久都不能動彈一下。
“誰要是能給我抓一條百斤以上的金錢鳘,我就給當他媳婦。”
“嗯,那種魚好像很難找?!?/p>
“廢話,容易抓到我還嫁他做什么?”
“嗯,那你豈不是這輩子都很難嫁了……”
“你給我閉嘴!”
…………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成親!我要和你住一起……哇……你給我抓一條金錢鳘好不好,阿禹,我要做你媳婦……”
“好好好,我去抓,你別哭了,別哭了,唉,下次別喝這么多了?!?/p>
杜簡容抱頭大叫,哭聲凄厲而絕望。
九、
丙子水年,三月初九,黃道吉日,宜嫁娶,忌遠行。
離周阿禹失蹤,整整三個月了。
這天杜家張燈結彩,一派喜氣,吉時一到八抬大轎便接杜簡容出了門,一路鑼鼓齊鳴,炮聲震天,那排場簡直比方卓當年娶妻還要鋪張盛大,由此可見方家少爺有多重視這位二姨太。
途中經(jīng)過漁村,還有那片海。
水天相接,藍得依然讓人心醉,杜簡容站在岸邊,萬頃波浪涌來,天邊層層疊疊的影子,像是漁船歸航又像是海市蜃樓。
“走吧,你愛看海,今后我常陪你來就是了?!?/p>
杜簡容如同石化了一般立在原地:“你走吧,我不會嫁給你的?!?/p>
方卓沒有太大反應,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冷靜地發(fā)笑道:“其實賭局是輸是贏對你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不是嗎?你早就已經(jīng)盤算得很好,贏了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報仇,漁利雙收,輸了也不過是嫁給我,恐怕這樣對你來說反而是更好的機會,表面上迫于無奈,一旦進了門我相信你絕對有讓方家雞犬不寧的能耐,我也知道這么多年你在我地盤上動的手腳,其實只要你點頭我不一定有勝算,只是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放棄。簡容,我只是很好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連十年的仇恨都可以不計較?”
其實發(fā)展到如今的局面也是莫大的諷刺,他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卻還要存著一絲僥幸,以為至少仇恨會讓她狠下心,輸?shù)膽撌撬?。在漁村看到她的時候他就都明白了,那么荒唐的賭約她竟然要堅持到最后,明明是在做戲卻笑得那樣真,那樣依賴,她是真的愛上那個男人了吧。
而他,只是不甘心。
杜簡容并沒有看方卓,海風吹起來,嫁衣跟著飄起,殷紅如血,翻飛似浪。這一剎那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是幻象,唯有她的聲音才真實存在,她說:“你走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報仇了?!?/p>
方卓離開的時候杜簡容上了擱淺在岸邊的一艘漁船。
小黃狗一直跟著她,因為個頭還不夠高,所以只能圍著船著急地叫著,她坐在船舷發(fā)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回頭伸出手嫣然一笑:“你也很想他,對不對?”
它似乎聽得懂,歡快地跳了起來。
柔軟的小舌頭舔在手背上,然后它調皮地蹭進她的懷里,她摸著它的小腦袋,仿佛那樣的時光又一下子回到面前來——她帶著小黃狗送他出海,看著漁船在一片碧海藍天中遠去,目光的盡頭也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身影,她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已經(jīng)開始盼望著他能早日歸來。那時她真的不懂,直到如今她才知道那種難安的感覺是因為擔心他。
船身猛地一顫,她跌倒在甲板上終于無法再起身,淚水沖出眼眶的那一瞬間仿佛心也跟著抽離了,她幾乎能感覺到靠近胸腔的位置在迅速地變冷,一點一點成空,眼前的世界跟著一并破碎,再也看不到一絲曙光。
也許早在知道他失蹤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曾覺得活著過。
小黃狗怯怯地靠過來,發(fā)出低低的悲鳴聲。她將它抱了起來,仿佛是抱著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依靠:“我?guī)闳フ宜貌缓???/p>
杜簡容泣不成聲。
天色昏暗,海面漂泊著一葉孤舟。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累又疼,倦倦地睡在船艙里。
面對彌散不開的昏暗,再也沒有哭的力氣,船外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漸漸風雨交加,記得每逢這樣的天氣,他的船屋外總是發(fā)出一些詭異的巨響,她很是害怕,所以整夜輾轉難眠。
布簾那頭,他聽見她那邊發(fā)出響聲,猶豫了很久才把手伸過來,訥訥地說了一句:“別怕,有我在。”
她看著那只手,有些失神,最后遲疑著伸了過去。
糙糙的,很不舒服的觸感,但卻很溫暖。
就在那個相握的瞬間,仿佛所有的無措、恐懼、堅硬都可以化成溫潤的繞指柔。在這個世界上,她想了那樣久,等了那樣久,對她伸出過手的只有他一人。
水從船篷滴下來,從船底滲進來,鋪天蓋地的浪濤涌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幾乎要把整條船吞沒,她腦海中浮現(xiàn)破碎的景象,依稀是那夜醉酒,漁村船屋,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他坐在她身邊,眼神溫柔,無奈地嘆息:“回家吧?!?/p>
浮浮沉沉間,她仿佛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很遠,但又仿佛很近,他說:“容容,我們回家吧。”
她的身體漸漸冰冷,意識漸漸淡去,黑暗里,再也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虛幻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