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王一妃(五)

橘文泠

上期提要：烈帝坐下后沉吟了片刻，才開始說起這次的前因后果——他一直都對華澤的不軌之心有所提防，因?yàn)槎速F妃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根基，為防日后外戚專權(quán)，并且也不看好華澤的才干人品，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將帝位傳給這個第七子?！盎蛟S朕的想法和做法都有些偏頗，對他并不公平。”烈帝嘆息了一聲，“但是事關(guān)社稷，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p>

端貴妃被賜死了。

這是他們回宮三天后的事，她本可以不死，烈帝只將她貶為庶人，要她削發(fā)為尼入華葉寺。可她親自向烈帝上了一道手書，在其中說以烈帝之性情手段，她必然再無機(jī)會逃出生天，而以她的性情，要她伴青燈古佛終老還不如讓她去死。是以希望烈帝念在夫妻一場，賜她一個了斷。

她得到了三尺白綾作為回答。

聽宮人繪聲繪色地說著端貴妃臨死前的情形，孟玉綺不禁想若今日換了她在那樣的位置，又會怎么做？

死，是不是最好的辦法？

華澤被貶為庶民流放到西南蠻荒之地去了，這生于錦繡的尊貴皇子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千里押送的苦累。不過她有個感覺——華澤不會這么輕易就死掉，縱觀前朝歷代，大夏朝的皇族很莫名地都異常命硬。

正所謂禍害遺千年。

而就像烈帝說的那樣，初夏時分，云羅國那邊的好消息來了。

杜長君送密信來的時候她正與烈帝商量要如何修剪一株蘭花，烈帝看了密信臉有喜色，她卻有些忐忑起來，不知道這好消息究竟來自蘇揚(yáng)還是沐震？好在烈帝隨后便笑著對她說：“沐震這小子果然有手段，兵不血刃就取下了云羅?！?/p>

這才放心。

然而說是兵不血刃，其實(shí)只是將傷害降到了最低而已——云羅國對于大夏朝的態(tài)度一向分為兩派，以定國將軍卓長恪為首的主戰(zhàn)派向來是軟硬不吃，不承認(rèn)云羅國大夏屬國的地位，甚至放話說若大夏來攻，必傾舉國之力周旋；而主和的安若太后則與沐震素有聯(lián)系，雙方約定云羅國的國君可以即刻退位拱手讓出云羅，但屆時大夏朝不得傷害百姓，亦要放皇族一條生路。這一次沐震南行，主要是與安若太后合謀除掉了卓長恪，主戰(zhàn)派群龍無首，安若太后自然趁勢主導(dǎo)了朝堂上的輿論，退位獻(xiàn)國，已成定局。

用一個人的犧牲替代了千萬人的犧牲，該說是劃算了。聽烈帝興致勃勃地說著沐震的奇計(jì)，她苦笑著想。而且這樣的安排布置都不是朝夕可及，沐震在南行之前至少就有了七成的把握。他能說服烈帝讓他前往，烈帝對局勢的了解也必然清晰。如此說來蘇揚(yáng)雖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被派出去，卻只是去做了回沐震的陪襯而已。待他得知還不知要如何氣急敗壞。由此一事也可看出烈帝對于沐震，實(shí)在可說偏心。

然而雖然大勢已定，但沐震南行乃是輕裝簡從，要真正占領(lǐng)云羅國還是要調(diào)兵，再加上國事交接，安撫百姓等冗雜事宜，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烈帝都忙于政務(wù)，而消息不斷自云羅傳到兆京，卻始終不聞沐震何時歸來。

直到夏末的這一天，金風(fēng)已動，蟬鳴如泣。

她坐在窗邊看著邊緣有些枯焦的蘭葉出神，忽然涼衣快步小跑進(jìn)來，邊跑邊嚷嚷著沐震要回來了。

“姑娘，宮里都傳遍了，說是王爺?shù)脛龠€朝，可威風(fēng)了！”

“進(jìn)了宮里什么都沒學(xué)好，就這多嘴學(xué)了十成。”她皺了下眉，涼衣吐了吐舌頭，趕緊噤聲，過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問：“姑娘，王爺要回來了，你當(dāng)真不高興？”

她罵一句胡言亂語，又低下頭去想了片刻，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看這幾天方便的時候，你隨我去一次洛神祠?！彼卣f道，伸手摘下那片枯焦的蘭葉。

“我料你這時候也該來了?！?/p>

幾天后的夜里，她與涼衣去到洛神祠，獨(dú)孤淵看見她們就這么說。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洛神祠破敗荒涼，蟄伏在這里的日子當(dāng)然不會好過。但這也說明了他刺殺沐震的決心，風(fēng)餐露宿，百般辛苦都不足以動搖。

她向來佩服這樣意志堅(jiān)定的人。

“京里都傳遍了，諸山王不日將歸?！豹?dú)孤淵自火堆邊起身向她們走來，“我日前的建議，你考慮得如何？”

她笑了笑，說出自己的決定——

沐震死，她離開兆京。

“沐震武藝不差，雖不及獨(dú)孤兄，但他身邊的護(hù)衛(wèi)眾多，若一擊不中，等下次機(jī)會就難了?！彼屑?xì)分析著刺殺沐震的種種條件，獨(dú)孤淵聽得頻頻點(diǎn)頭。最終同意聽從她的計(jì)策——沐震回來那天她會約他在宮外私下會面，屆時沐震必然不會帶護(hù)衛(wèi)前往，他正好下手。

回去的路上，涼衣躊躇半晌，終是忍不住問她：“姑娘當(dāng)真要走？”

“你是想問我是不是真的要?dú)逭穑艞壴瓉淼挠?jì)劃，對不對？”她笑著看了看涼衣，小丫頭被她說中心事，低下頭去了。

“不走……你真的想我變得跟他們一樣嗎？”

像華澤，像端貴妃，或者像烈帝？她是有讓人萬劫不復(fù)的手段，也下得了那個狠心。

但變成那樣的人，從來不是她想要的。

“涼衣的命是姑娘的，不管姑娘要成佛還是成魔，涼衣總歸要跟著?！北锪税肷?，小丫頭紅著臉說出這么一句來，聽得她著實(shí)一愣。過了片刻，夏末的風(fēng)吹來已經(jīng)有了點(diǎn)涼意，她攏了攏衣襟，輕笑一聲：“還不快走?！?/p>

前方，千重闕靜靜地矗立在夜色的背景下，似乎已經(jīng)融入這黑暗之中。

半個月后，沐震回到兆京。

去時悄無聲息，歸時聲勢浩大。沐震是帶著軍隊(duì)回來的，儼然遠(yuǎn)征得勝回朝的大將。稱病請辭了烈帝要她一同前往宮門迎接沐震的旨意，孟玉綺暗地里溜出宮去，混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入城的情景。

南行的辛苦為他眼角眉梢添了些風(fēng)霜之色，但他展現(xiàn)給百姓的還是一副志滿得意的笑容，強(qiáng)勢而有力，能讓看到這種笑容的人生出有所依靠的錯覺。

她看了一會兒，隱隱覺得驕傲，又覺得為他驕傲實(shí)在不妥。直到沐震的人馬走過長街再也看不見的時候，她才懷著復(fù)雜的心緒掉頭向洛神祠去了。

獨(dú)孤淵已在那里等了她多時，過未片刻涼衣也趕到，說是約見的訊息已傳入諸山王府。

“今夜子時沐震必然來此，望獨(dú)孤兄一擊而中。”她說著，叫涼衣取過宮內(nèi)帶出的杏花汾，“玉綺必須先回宮中了，就以此酒預(yù)祝獨(dú)孤兄今夜之勝。”

說著她讓涼衣滿斟兩盞，先讓獨(dú)孤淵，只見他將酒盞湊到面前嗅了一下，微微一笑：“好酒。”

她也笑了笑，取過另一盞，一飲而盡。

獨(dú)孤淵跟著滿飲。

隨后她與涼衣向祠外走去，到了門口忽又轉(zhuǎn)過身，她看著獨(dú)孤淵搖了搖頭：“獨(dú)孤兄，你還是這般容易信人?！?/p>

只見這幾步路的工夫，獨(dú)孤淵的額頭上已布滿豆大的汗珠，他一手扶著神案，向著她怒目圓睜：“你……那酒！”

“酒里什么也沒有?！彼彶缴锨?，“獨(dú)孤兄縱橫江湖，化功散之類的小小伎倆怎敢在你面前賣弄？”說著挑出腰間的香囊，“也就這‘軟紅十丈的迷藥，配上三十年陳的杏花汾壯膽，玉綺才敢來試一試?！?/p>

“軟紅十丈”是一種迷藥，無色無味，吸入時毫無感覺，但要是一個身具內(nèi)力的人聞了，再飲一杯三十年陳的杏花汾，半刻之間內(nèi)功散盡，四肢無力動彈不得，想要恢復(fù)沒有十天半個月絕不可能。

而她身無內(nèi)力，涼衣又未飲酒，故此都不會中招。

“所行之事全為大計(jì)，還請獨(dú)孤兄勿怪。他日大功告成，玉綺自然花紅表禮三跪九叩地給你賠罪?！彼χ髁藗€揖，獨(dú)孤淵益發(fā)火冒三丈：“你……你……”手一抬，身體頓時失去支撐一下子跪了下去。

見他還要說什么，涼衣趕緊三蹦兩跳地上前一指封了他的啞穴：“好啦好啦淵大頭，等姑娘的事成了，我和姑娘一同給你賠不是還不成嗎？”隨后架著他高大的身子站起來，“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闭f著這小丫頭竟伸手摸了摸他那張嚴(yán)肅惱怒的國字臉。

見獨(dú)孤淵被這小丫頭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忍俊不禁地背過身徑直向祠外走去。獨(dú)孤淵自有涼衣安頓，而她必須盡快回宮。

幸喜今日為沐震回朝之事千重闕內(nèi)既忙且亂，烈帝沒空派個人來看她的“病體”究竟如何，逐蘭居的人也不會多事管她到底是不是去御花園散了散步?；氐綄m中，一切如常。

而涼衣直到入夜時才回來，她將獨(dú)孤淵安排在城西的一間民宅內(nèi)，要將獨(dú)孤淵這樣的高手困一段不短的時間，自然不是光用迷藥就能辦到的。那間民宅是她們初來兆京時的落腳處，宅子僻靜，當(dāng)時又做了許多布置，比較放心。

一見她涼衣就開始說回來的路上看見西涼閣那里烈帝正為沐震設(shè)宴，去的人很多。

“可熱鬧了，曲樂的聲音隔了湖都能聽見。”小丫頭一個勁兒地?cái)x掇她去，“姑娘這會兒去也不算晚，帝君邊上還能沒個座位？”

孟玉綺卷了書本輕砸下她的額頭，正色道：“本宮‘病著呢?！?/p>

小丫頭只好揉了揉腦門，退下。

室內(nèi)頓時安靜了下來，側(cè)耳仔細(xì)聽去，果真能聽到笙簫管弦的樂聲隱隱傳來，西涼閣離那么遠(yuǎn)都能聽見，可想而知閣中此刻是何等熱鬧。

她聽了一會兒，漸漸地各種念頭涌上，覺得心有些亂了，趕緊收斂心神，拿過一卷佛經(jīng)來看。

如是我聞。

經(jīng)書里講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此刻她卻很看得進(jìn)，不知不覺紅燭燒過了半。忽然窗外有人喊了一聲：“玉綺？”

很輕很輕的，她卻嚇得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

那是沐震的聲音！

想也沒想就推開了窗戶，她怔怔地看著站在窗外的沐震，今夜他著了一身蟒袍玉帶的正裝，月光下看著比往日見時更見瀟灑之態(tài)。

如果能忽略他臉上那道傷痕……

過了半晌她才想起來問：“王爺……怎么在這里？”最后一個字出口的時候語氣已經(jīng)有點(diǎn)焦急。沐震倒是滿不在乎：“放心，都以為本王醉得不省人事，正在西涼閣歇著?！?/p>

她聞到酒味，想到今夜盛宴他免不了要多飲的。他和烈帝真不愧是父子，裝醉這個招數(shù)用得一樣得心應(yīng)手。

心里腹誹了一下，她想起冷香別苑里那個死士的事，就徑直問了出來。沐震顯得有些意外，想了片刻才說那的確是他派去的人。他雖離京，但京中的種種消息依舊了如指掌，從烈帝的行動間覺察到其有意對付端貴妃等人，怕她有什么危險(xiǎn)所以遣了心腹的暗衛(wèi)隨身保護(hù)。直到冷香別苑一役后見再無他事，怕烈帝知覺才讓死士撤了。

撤得當(dāng)真巧，一頭一尾，剛好與她見獨(dú)孤淵的時間錯開。暗自松了口氣——虧她后來兩次與獨(dú)孤淵會面都要涼衣陪著，再三確定無人跟蹤才提心吊膽地出宮。

可是他身在南地，重任在肩，卻還這樣顧念著她……

“別說這些事了?！便逭鸷鋈话櫫税櫭?，隨后瞇眼看了她些會兒，悠然一笑，“我很想你?！?/p>

忽然他一傾身，上半身探入窗內(nèi)，健臂一攏，竟猛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她嚇得身子一僵，美目圓睜。自相識以來他一直相守以禮，何曾有過這般親密的動作！

濃重的酒氣，熏得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算什么？喝多了！絕對是喝多了！

分明酒后亂性！

掙扎著想要推開他，卻不想他竟收攏手臂抱得越發(fā)緊：“玉綺，難道你不想我？”他的聲音輕得近乎耳語，“我冒了這樣大的險(xiǎn)，不過是想與你相聚片刻?！?/p>

她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掙扎，無從分辨他這到底是說的心底話還是醉話，一時間心亂如麻。

沐震感到了她的反應(yīng)，低聲笑了笑，抱著她，沒有更親密的舉動，卻也不放手。

她想到就在今天，幾個時辰之前，她設(shè)計(jì)將昔日的好友困住，只因?yàn)槟侨艘獨(dú)⑺?/p>

而她不許。

因?yàn)樗冗^她一次，所以她也要救他一次，兩不相欠，一切恩怨明明白白，才好從頭開始。更何況在她的計(jì)劃中他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所以他還不能死。

她是這么對自己說的，可內(nèi)心深處又知道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他救她，她救他，結(jié)果只是讓事情變得更復(fù)雜。

那些原本掩蓋于曖昧不清的種種心思因而浮出水面，呼之欲出。

方才看的佛經(jīng)里說，人生有八苦，而她既是凡人想來亦不能幸免。

怨憎會，愛別離。

看似簡單的六個字，此時此刻對她而言，卻在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那樣復(fù)雜而矛盾地重新組合在了一起。

情動，成劫。

愛與怨，都是他。

究竟，要怎么辦才好？

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隨后伸出手臂，遲疑著，卻最終環(huán)上了沐震厚實(shí)的肩膀。

這一刻，逐蘭居夜闌，月孤，人靜。

今宵已更深。

八月初九是德妃的生日，向來行事謹(jǐn)慎的她只邀請了幾個平時相得的嬪妃，做了一桌細(xì)點(diǎn)，眾人圍在一起算個茶會。自然送禮是免不了的，孟玉綺知道她近日總是受噩夢驚擾，就送一封安神香，一個琉璃七寶香爐和一個攢珠金銀線香囊。幾個深宮中人坐在一起，一番添福添壽的客套話走過場，就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近日宮中的種種傳聞。

沐震自然是最近這些傳聞中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什么烈帝日前又有賞賜，蘇揚(yáng)回來后剛面過君就跑去諸山王府恭賀等等。

“蘇揚(yáng)這回其實(shí)是被諸山王搶了風(fēng)頭，沒想到一回來就跑到人家那里九哥長九哥短地叫得親熱，可真是轉(zhuǎn)了性了?！钡洛u論一番，見她一直在一旁悶聲吃茶，怕她覺得受了冷落，趕緊輕輕碰了她一下，“妹妹說是不是？”

她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下卻是凜然——蘇揚(yáng)這套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卻從另一個方面說明為了和沐震爭奪權(quán)力，他正逼著自己盡快成長為一個可怕的人。

“有件事我今天特地想好了要來問德妃?！焙鋈徊龐鍘е荒槙崦恋男θ菹蛑洛鷨柕?，“聽說右相有意與諸山王結(jié)親，是不是真的？”

她聞言一怔。

德妃的兄長官居禮部侍郎，正是右相夏通安的門生，聽聞兩家常有走動頗為親密。而夏通安有一幼女，小字青綽，是個艷名滿京華的才女，只是家中門檻太高，如今年已十九尚待字閨中。

難道夏通安是想當(dāng)未來的國丈？但現(xiàn)在向沐震求親，意圖太過明顯，他就不怕受烈帝疑忌？

這時德妃終于禁不住眾人的好奇追問，笑著說：“別人家姑娘的婚姻大事我怎么好亂說，也就一句話……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音?！?/p>

在場的人頓時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互相交換眼神，會心一笑。

她卻覺得自己笑不出來。

這天夜里她又睡不著了，看著窗邊的蘭花出了一夜的神。

幾天后就是中秋佳節(jié)，白日里旨意忽然下到逐蘭居——南臺水榭的夜宴，指名要她鼓琴助興。當(dāng)夜她去到南臺，才發(fā)現(xiàn)在座的人很少，只有烈帝、沐震、右相夏通安和一個紫衣的少女。

少女就是夏青綽。

她奉旨意彈過幾曲，然后烈帝就叫她在他身邊坐了，賞月談天。席間她趁烈帝未留意觀察過沐震好幾次，但他始終忙著與夏青綽談笑風(fēng)生，一次也沒向她這邊望過。

中秋夜宴后夏青綽就在宮中住下了，說是她精研佛理所以病中的靜貴妃留她相伴一段時日。同時烈帝亦在這數(shù)天內(nèi)頻頻召沐震入宮，名義上是商議軍國要政，但無論是宮中的傳聞還是在她看來，這些都更像是在為沐震與夏青綽牽線搭橋。

烈帝會插手這樣的閑事讓她有些吃驚，而其后隱藏的用意更是難解：是真的有心為沐震締結(jié)一門勢力可靠的姻親，還是僅僅想試探他？

她揣摩不透。

轉(zhuǎn)眼秋深，千重闕中桂花到了極盛之期。

她在曲道那里看見夏青綽的時候，少女正獨(dú)自坐在石凳上仰頭在看桂花。

出聲招呼之前她仔細(xì)打量了這相府千金好一會兒，夏青綽是個柳眉鳳目的美人，難得的是眉宇間的書卷氣，恬靜柔和的氣質(zhì)令人禁不住心生親近之意。

她輕輕咳了一聲，夏青綽看見她，趕緊起身道福。

“此樹合向月中栽，獨(dú)秀廣寒慰寂寥?！彼趴谀盍艘痪?。夏青綽一笑：“娘娘也喜歡桂花？”

這笑容真是稚氣，她在心里暗道——所謂的大家閨秀多半分為兩種，一種外柔內(nèi)剛見多識廣，心大得很，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另一種則是在父母庇護(hù)之下長成，或許聰慧靈巧，卻不識人間險(xiǎn)惡。

夏青綽就屬于后者。她早年游歷各地閱人無數(shù)，自信這點(diǎn)眼光還是有的。

“不過是看這花開得好，信口胡謅一句應(yīng)個景罷了。”她笑著說，也坐下來，“姑娘才名滿播京華，玉綺這是班門弄斧，姑娘可別笑話我?！?/p>

“娘娘過謙?！甭犓滟潱那嗑b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那些都是虛名……先生說我要學(xué)的東西還多著呢。”

“好嚴(yán)苛的先生，”她失笑，“難道還想教個文淵閣女學(xué)士出來？”

“娘娘說笑了，我家先生只是醉心學(xué)識……”夏青綽囁嚅了幾句，忽然臉上一紅。

她微覺異樣，立刻轉(zhuǎn)了個話題與她攀談起來，一席話講下來，她言辭中頻頻旁敲側(cè)擊，而夏青綽說的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她家中西席的事。

第七次聽她說起“我家先生”時，孟玉綺仰頭看了看正花開丹云的桂樹，心念一動脫口而出：“相府的西席，名字里可是有一個‘桂字？”

夏青綽吃驚地抬起頭來：“娘娘認(rèn)得我家先生？”

她笑而不答，看著夏青綽霎時間紅暈滿面，心中卻是一片寒意。

過后幾日，沐震約她雪藤廊一會。

一看到她沐震就說烈帝有意讓他與夏青綽結(jié)親，隨后又問她近日可曾與夏青綽相交，覺得她人品如何？她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又說：“幼卿他們都勸本王應(yīng)承這門親事，如此夏通安的支持唾手可得。而且本王看那夏青綽涉世未深，心無城府……”

既然他都知道，還問她干什么？

“這門親事你覺得如何？”忽然沐震徑直問她。

她愣了一下：“江先生所言不錯……”

夏青綽，右相獨(dú)女，規(guī)行矩步天真單純，的確千好萬好。只除了一點(diǎn)——她不愛沐震。

夏青綽心里有人了，就是相府那位名字里有個“桂”字的西席。相府千金提起心上人時的嬌羞，除非她瞎了眼睛才會看錯。

可這又算什么理由？能用來說服他放棄這門親事嗎？更不用說這似乎還是烈帝的意愿。

“王爺不必猶豫，應(yīng)承下來就是?！蹦^半晌，她低著頭這樣說道。

隨后半天不聞沐震的反應(yīng)，她抬起頭卻見他正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銳利而難測，仿佛要看到她內(nèi)心深處去。

“王爺？”

“好，既然你都這么說，那這門親事一定是好的，本王會盡快擇日前去提親?！便逭鸷鋈恍α诵Γ捯粑绰?，他便拂袖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

留她獨(dú)自一人在原地，迎著微涼的秋風(fēng)佇立了許久。

回到逐蘭居，涼衣似乎覺察到什么，替她更衣時小心翼翼地說：“宮里的那些話都是傳得沒影兒的，姑娘可別往心里去。平白弄得自己心煩?！?/p>

“你是說沐震要娶親的事嗎？”她笑了起來，“那要是真的才好?！?/p>

只要右相結(jié)親的意思是真的，那么沐震一旦同意就得到了一股強(qiáng)大的助力，離皇位又近了一步；若不同意，夏通安必然覺得失了面子懷恨在心，他會成為沐震一個潛在的敵人。

無論怎樣，對她的計(jì)劃都有好處。

“是涼衣失言。”聽過她的話，涼衣松了口氣，抱著換下的衣裳退了下去。

而直到屋里直剩了她一人的時候，她才終于放松了臉上一直繃著的那點(diǎn)笑意，眉心也隨之不知不覺地蹙起。

回首探看，望菱花鏡中，輕怨眉間，愁容淡含。

知是為誰？

然而之后夏青綽雖依舊住在宮內(nèi)，傳聞卻漸漸平息了下去。因?yàn)榱业塾辛烁匾氖乱幚怼险髟诩础?/p>

早在烈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對水陽江以南的沃野虎視眈眈，然而他剛即位時正值大夏多事之秋，朝中諸黨紛爭，國大而不強(qiáng)。他花了近十年在平定內(nèi)亂上，然后又花了數(shù)年休養(yǎng)生息厲兵秣馬，直到近幾年大敗西疆，東取鶴華洲以及最近的南定云羅，大夏朝的鐵騎才開始顯現(xiàn)其雄圖天下的野心。

南征已經(jīng)暗中籌備了多年，相比之下鶴華洲與云羅不過牛刀小試，這將是烈帝生平最為重要的一場戰(zhàn)事，可想而知無論調(diào)兵遣將或時軍需用度的籌劃他都會親力親為。

這天下午，烈帝忽然宣她到重華殿鼓琴。叩拜行禮后她起身一抬頭嚇了一跳。不過十?dāng)?shù)日的工夫烈帝竟瘦了一圈。

這案牘之勞形，實(shí)在令人心驚。

“朕變得厲害嗎？看你嚇的?！绷业坌αR了一句。

他說這幾天有些心浮氣燥，要她彈一曲《高唐》來寧靜心神。她自然不敢怠慢，即刻依旨而行。

而曲方過半，宦侍通報(bào)諸山王與右相求見。

聽到通報(bào)她手下錯了一個音，烈帝向她看了看，然后笑著宣那兩人上殿來。

夏通安看上去滿面喜色，倒是沐震的表情平靜得甚至有些冷淡。

“你們兩個來做什么？”烈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夏通安也笑了笑：“是王爺約老臣來的，陛下還是問王爺吧，老臣這會兒也是云山霧罩之中?！?/p>

她也索性住手不彈了，盡量收斂心神看著階下兩人。

只見沐震看著夏通安笑了笑，然后上前一步：“父皇，兒臣今日前來，乃是希望父皇能做個見證，兒臣要為一人向右相保媒?！?/p>

一時間殿中寂靜無聲。

她詫異地看著沐震，烈帝也露出疑惑的神色：“保媒？”

“兒臣的一位友人傾慕青綽姑娘已久，特央兒臣為媒，向右相提親?！彼f著轉(zhuǎn)向夏通安，“說起此人右相也認(rèn)得，就是云仲桂。”

她沒聽過沐震有這樣一個朋友，但那個“桂”字讓她一下子就上了心。正在猜度思量，沐震已將那云仲桂的身份說了出來，果然就是右相家的西席。更甚的，他說出自己與云仲桂結(jié)交的過程——卻原來是日前他與夏青綽聊天時，聽她對此人推崇備至就生了結(jié)交之心。

言下之意很明顯：其實(shí)是夏青綽央他來保媒的。

沒想到他竟會這樣直接在烈帝面前提出這件事，這樣一來無論夏青綽與云仲桂的親事成不成，她都不可能再嫁于沐震為妻，更不用說母儀天下。而且在烈帝的心里，恐怕還會留下夏通安治家不嚴(yán)的印象。

她看著他，不知不覺蹙了眉。

期間烈帝一直沉默著，大概也是有些搞不明白自己這個兒子的用意，直到許久后他才開口：

“右相，此人雖是未有功名在身，但既有諸山王保媒想必不差，你意下如何？令嬡那里朕自會讓靜貴妃探探口風(fēng)……”

夏通安臉色一白，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

“臣謹(jǐn)尊圣意。”他拱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隨后夏通安就借口政務(wù)繁忙匆匆告退。沐震要退時卻被烈帝叫?。骸澳氵@么做，是削了右相面子了?！?/p>

烈帝的語氣有些不悅。

沐震卻是笑容滿面：“父皇目光如炬，洞悉秋毫?！?/p>

烈帝哼了一聲：“那夏青綽你當(dāng)真無意？”

沐震在回答前忽然向她側(cè)了一眼，目光中包含的情愫復(fù)雜得連她也難以辨清。但等他抬起頭時就又是直視烈帝了。

“昔年喪妻之痛至今未泯，更何況……南征在即，此乃我大夏朝千秋大業(yè)，兒臣豈能分心去兒女情長?！彼Ａ送＃蛔忠活D地說道，“南征不勝，談何婚姻之事！”

字字?jǐn)S地有聲，句句冠冕堂皇。

烈帝默然了片刻：“下去吧。”他揮了揮手，沐震方才告退。

她目送他的背影遠(yuǎn)去，忽然烈帝向她看來：“怎么不彈了？朕還指望著你這一曲能讓朕今夜睡個好覺?！?/p>

她趕緊笑了笑，重整絲弦，再鼓瑤琴。

而后次夜里就聽說，夏青綽出宮去了。

下期預(yù)告：

“你就不問我為什么不要夏青綽？”他又露出了那種意味深長的微笑。

“此事沒有玉綺置喙的余地。”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他卻又跟著進(jìn)一步。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彼σ飧?，“若非你的心思總是藏得這么深，我又何必去陪夏通安演這場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