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一
我以賣燈為生。
他們都說我做的花燈很美,燭影搖紅,燈面上墨汁漸漸洇開,就像花朵綻放到了極致。
每當我站在小樓上看著西江邊上掛滿的花燈,遠處傳來孩童們清唱的歌謠。
很多年前你的臉上也有跟他們一樣的笑容,純凈得就像天邊的云。墨玉般的深瞳里仿佛有一片澄碧的湖。
你拉著我的手,稚嫩的臉上帶著羞赧的天真,要我為你點一盞燈,說這樣你就不會迷了回家的路。
我答應了你。
無論走到哪里,我都將那盞梨花燈高高地掛在房檐上,用最好的絹絲,點一盞長明燈,光從紗里透出來,梨花薄如雪。
可最后你還是迷了路,漸行漸遠,我們之間終于隔開了一世的煙火。
二
我早已習慣了在燈下等你。
那年,你每晚去抓蛇采藥都會尋著燭光回來。有一次你不小心被野藤的刺割傷了腳,我在花燈下替你包扎。裹了一層又一層雪白的棉布,還是滲出一星黑色的血液。觸目驚心。
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你立刻扶住我的肩,緊張地問,梨落你冷嗎?
你總是一字一頓地喚我的名,不像空總是熱切地喚我梨兒,企圖用這樣親切的稱呼來向所有人證明,他與我之間有多么親近。
事實上,我與他之間關系只不過父親的一句承諾罷?
我的家世曾經(jīng)很是顯赫,父親曾任當朝宰相,官拜一品。十六歲之前,我未曾出過閨閣,終日只知繡花作畫,撫琴下棋。娘親因生我而難產(chǎn)過世,父親便一直沒有再娶。他擔心別人待我不好。因為先天不足,我的身子一直不好,禁不住曬,亦受不得風。
父親曾說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使我一生過得安詳無憂。
他為我請最好的御醫(yī),私下塞了一個又一個的紅包。給我買汗血馬尾做的琴。琴身鑲滿南海進貢的珍珠。送我冷暖玉棋子,冬天時棋子溫潤暖手,夏天則涼如溪水。吃穿用度,無不可媲美金枝玉葉。
十六歲那一年,聽丫鬟說前來提親的王孫貴胄踏破了門檻。父親始終沒有收下任何一份聘禮。
直到有一天,一封彈劾宰相的密函送到了當今圣上的御書房。
我們被抄了家,因朝中元老求情,父親的財物充了公,丟了官職,被打了三十大板。
其實圣上是鐵了心要治父親的死罪,三十大板聽似從輕發(fā)落,但對于一個身患哮癥的老人來說是致命的。
他臨死前,空來到我家。
我隱約聽父親提過,他曾來家中提親,被父親婉言拒絕。如今他考上了功名,又聽說父親出了事,方才趕過來。
父親就這樣把我托付給他,我始終記得父親用力地抓著他的手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卻久久不愿閉上眼睛。
直到空發(fā)誓,此生此世,只鐘愛梨落一人。父親方才緩緩閉上眼睛。
我哭倒在父親的床前,不省人事。
三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人割開了我的手,鮮紅的血液流出來,空氣里彌漫著腥甜的味道。
并不覺得疼,反而有種奇異的香一點點從我身上散發(fā)出來,讓我感覺到溫暖。
醒來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在窗外捉蝴蝶的你。
你聽見我推門的聲音,驚喜地回過頭來對我笑的那一瞬,我的心跳突然停了一下。
那個時候你是多么純澈的少年,不染塵世煙火。
我歪著頭問,你是誰?
其實當你說你叫西姜的時候,我就覺得與你似乎相識已久。
空說你是他新買來的家丁,專門為我采藥。彼時空似乎時來運轉,連連升官,來府中拜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無不稱贊我性格溫婉,都勸空應早日成婚。
不是空沒有提過,只是我不愿??偸钦腋鞣N理由拖延。
我決意為父親守孝三年。
我說完空的臉色就漸漸地沉下去,嘴上卻說,梨兒,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接著幾日,空連夜未歸。
那時你多單純,就因為空是你的主子,就因為他每月都會賞賜你一杯上等的普洱茶,你就忠心耿耿地向著他。趁我喝藥時假裝無意地說起他對我的好,那些良苦的用心。
我對你的話置若罔聞,只是默默地拿出冷暖玉棋子,說,西姜,來,我教你下棋。
事實上空也送我棋子,比父親送的冷暖玉成色更好,更加剔透,只是我不肯用。
很快坊間傳聞滿天,說空迷戀上了一名煙花女子。這幾日他都流連在那名女子的房中,夜夜笙歌,滿室生香,春情暖意。
走在街上都會有人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好像我是被遺棄的可憐女子。你替我打傘,臉因曬久了而變得潮紅,目光透著清涼。你說,梨落,你不要理會這些流言飛語,大人心中只有你一人。
我掏出絲帕替你擦干額前細碎的汗珠,笑著用眼神告訴你我并不介意。
不愛一個人又怎么會介意他在哪個女人的房間里呢?
四
你仍時常進深山密林里為我采藥,受了傷,流著黑色的血回來給我煎藥。
你說自己失憶,并不記得身世??崭嬖V你,你是孤兒,他把你買回來做了家丁。
你偶爾眼神落寞,神情悵惘地說,因為沒有過去,多少讓你覺得不安。
我便教你剪紙,因為它能使人靜下心來,不去想那些無可追尋的往事。就像我在思念父親的時候就會剪漂亮的紙花。
當你學會了剪梨花的時候,空回來了。
我們像尋常一樣吃飯,在月下散步??赵谠鹤永锓N滿了梨花,他以為我喜歡。
春天就到了,空買了一只畫著水墨的風箏回來,梨兒,你在家中一定放過風箏吧,喜歡嗎?
我在他熱切的目光下?lián)u搖頭,父親讓我住在閣樓,不用親自放,把風箏綁在高處乘著風就能自己飛起來。我偶爾剪斷繩子讓它飛得更遙遠。
我想起被父親捧在掌心上呵護的時光總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也許我的表情刺激了空,他用力地撕開了風箏,走到我面前,雙手緊緊地勒住我的肩。
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夠好,這么久了,你始終沒有把這里當成你的家,始終沒有把我當成你世上最親的人。他的臉因激動而有些扭曲。
你似乎很害怕他生氣的樣子,但又不由自主地擔心我,所以在一旁表情繃得很緊。
我用眼神安慰你,用力地掙脫他的鉗制。
梨兒。他的聲音忽然軟下來,你是在怪我嗎,因為我去了醉紅樓。對不對?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控制不住地輕輕地笑出來。
你去哪里,我無權過問。也不想過問。
他一下子僵住,我轉向你,西姜,我累了,明日再剪吧,你去收拾一下。
五
那次談話以后空便很少過來大廳,他若不是流連煙花柳巷,就是窩在書房里看書。
我從不去打擾,雖然同住在一個屋檐下面,我們之間卻猶如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因而也有了更多的時間跟你在一起。你收養(yǎng)了一只白色的流浪貓,抱給我看,請我?guī)退∶帧N译S口說了一個,你便歡天喜地。
一次,你在我喝完一碗奇苦無比的湯藥之后神秘兮兮地拿出兩顆糖蓮子給我解苦。笑意盈盈的目光里清晰可見我的影子。
梨落,甜嗎?你問我。
我笑著點頭,彼時夕陽將你的影子拖得那么長,你長高了,我仰望著你,竟忘了你是小我兩歲的少年,恍惚地就抬起手,指尖輕輕地滑過你的面頰。
你的臉紅了。
我的心像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樣停了一下,陽光
晃花了我的眼。
這時有人來了。從她的打扮與神情,也能猜到她大概就是空在醉紅樓結識的煙花女子。
不知得了怎樣的寵愛,儼然女主人般氣焰囂張。
我從小到大未受過氣,當年的顯赫雖已不再,千金小姐的脾氣一時還改不了。出口難免傷人。
她終于惱羞成怒,跟潑婦一樣撲了上來。
你趕來時雙手捏成了拳,雙目如烈,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害怕你闖出禍來,便示意你扶我起來,不必動氣。
只是那一下確實摔得不輕,夜里我躺在床上,只覺得全身綿軟,你喂我喝藥,目光溫柔。
空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緊張地問我身子如何,又說了一些抱歉的話。
最后他握著我的手,沉默了半晌,才說,梨兒,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只有你。
我別過臉去,空的話我從來就不信。
父親臨死前他剛好趕來,對我許下盟心之約。但是之前,我半步未出閨閣,這樣愛情未免來得太過輕浮。
何況我從不信誓言可以證明什么。
六
但讓我意外的是,第二天那個煙花女子便死了。
她死在自己的房間里,脖子上有一道很細很細的傷痕。身上還發(fā)出一股奇異的香味。據(jù)醉紅樓與她相熟的姐妹們說,她從未用過那種香味的香粉。
房間里幾乎沒有掙扎過的痕跡,一切都很整齊。
也有人證實,那晚姑娘回來以后,就再沒見過任何人,也沒有人進去找過她。
案情突然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我知道坊間有許多人都在懷疑空,因為誰都知道那姑娘上門來與我大吵一架,還出手打傷了我。空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有一定的殺人動機。
但是只有我知道,那個人并不是空。
這幾年空官運亨通,平步青云。很難不讓人眼紅,朝中便有人借這次的事情做文章,詣在引起圣上對此人的戒心。同時聲稱自己握有當年宰相被人誣蔑的鐵證。意圖為宰相大人翻案。
然而不久,那名朝臣也死于非命。
兇手仿佛鬼魅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坊間各種傳言更勝,但是沒有人再懷疑到空的身上。因為朝臣的死法太過詭異,大家都說,不像是人為。
彼時,我在花廳飲茶。園中春光明媚,你在陽光下給貓兒洗澡,水弄了滿身都是。貓兒在你懷里抖下身上的水花。陽光一照,煞是雪白。
西姜,那真是最好的時光。
你喊我梨落,然后輕輕地為我插了一支釵。
可是恍惚間,我聞到了你手上隱隱約約的血腥味。指尖不知被什么東西劃破了,結了黑色的痂。
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逼我的脊背。
七
我知道真相很快就會揭開。
那夜,我親自下廚,做的都是空平日里最愛吃的小菜。
席間,面對我手中的醇酒,他笑得那樣暖,目光黏稠,仿佛就要看我一生一世。
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嘴角浮起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然后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扶他在房間里,點了燈,好不容易只找到了一封燒得只剩下殘骸的信筏。字跡已經(jīng)無法辨認,只余角落還有一星黑色的血。
空若是問心無愧,又何必急于毀尸滅跡。
仇恨將我淹沒,心中罅隙迭生。
跌跌撞撞地從空房間里出來,正好撞上抱著白貓的你。你的神情有時候真的很像貓,帶著不諳世事的澄澈。
我強忍心中的恨意,生生地將指甲掐進肉里。不想?yún)s因此露了破綻。你忽然捏住我的手,神情緊張地問,梨落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掌心,只不過被自己掐出一些血來。你卻死死地盯著我的手看,眼神變得恐懼而復雜,你說梨落,為什么你的血是紅色的?
我答不出來。
五月的天氣,無端下起了雪。
純白冰晶好像梨花的瓣,紛紛揚揚。
最終你在空私藏的一本古書中找出了自己的身份——鬼降。
所謂鬼降,是失傳已久的降頭的一種,也是其中最為陰毒的一種。下降者首先要準備一截桃木,將其雕刻成棺材的形狀,接著挖開一座剛剛夭折的小孩子的墳,取走頭顱。在密室中用秘密煉制的黃色巫術蠟燭燒頭顱的下巴,直到煉出尸油,放入桃木棺材中,每日以自己的血養(yǎng)殖,七七四十九日之內(nèi),就能養(yǎng)成成年的鬼降。
從此長成人形的鬼降就須隨時服從主人交代的一切事宜,否則就會魂飛魄散化作一攤黑血而死。
而在主人最虛弱的時候,鬼降也能反其道而行之,吃掉宿主。
梨落,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目光穢濁得就像一攤灰燼,全身散發(fā)著一股極危險的氣息。雪越下越大了,你嘴角輕輕地抽搐了一下,隨后就咧開來大笑出聲。
你訕笑著往雪地里跑了去,我急切地想要阻止你,可惜太晚了,伸出去的手,接住的不過是零星的雪花而已。
入手既化。了無塵埃。
我突然難過得無法呼吸。
八
身體支撐不住倒下去的那一刻,接住我的人是空
他的酒醒了,看著我的目光依然綿軟。
我嫌惡地推開他的手,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他明明也可以笑起來明艷潔白,明明也可以心懷良善地善待每一個下人。為什么會做出如此陰毒的事情。
他折了一朵梨花,臉色蒼白得有些病態(tài)。
我知道因為他把每周賜給你的普洱茶換成了每日,并且每一杯中都有他的血。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控制鬼降,使你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沒有任何雜念,完成之后,也會記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你真的很可怕。我對空說。
我一步步地退,空的目光一點點碎開,好像裂開的琉璃,夾雜著濕潤的微光。
從他遲緩的述說里,我才漸漸真正開始了解他。
當初他培養(yǎng)鬼降,是因為鬼降百毒不侵,因為他經(jīng)常讓你去山中抓蛇采藥,為我煎藥續(xù)命。
后來呢。
空遷怒于青樓女子來府上與我爭吵,而起了殺意。朝中大臣亦是因為掌握了空當年彈劾我爹的證據(jù)而被滅口。
究竟為什么,我爹與你并無仇怨。
他說,也許我做錯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但當日我在你爹面前發(fā)的誓,此生不悔……
話未說完,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仿佛極度恐懼。
我回過頭,看見你的臉。
還有你手中那小小的桃木棺材。
你的臉因巨大的怨恨扭曲變形,當你撲向空的瞬間,我只聽見自己尖叫一聲,就被劇烈的血腥味熏暈了過去。
當我再醒來的時候,空的胸口有一塊很大的傷口,但血已經(jīng)流干了。
他張著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左手緩慢而艱難地從懷里掏出一包用絲帕包裹的東西,還沒交到我的手中,就閉上了眼睛。
三年了,我從未愛過空,但當我打開染血的絲帕那一刻,心開始一點點地疼起來。
九
里面包裹著的是一支朱釵。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我十五歲時父親送的禮物,他說那是娘親戴過的東西??芍焘O太重了,我的發(fā)髻太綿軟,一低頭它就從窗口掉了出去。我隱約記得朱釵好像打到了一個路人的頭,我當時不敢聲張,匆匆看了一眼,就關了窗。
只是未曾想,只不過那一眼,情竇叢生。
任何的恨在愛的面前都會變得綿軟無力。我在鏡前插上了朱釵,突然就不再恨空。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你。大概,你也不知任何面對自己,這樣丑陋的鬼降,一只已經(jīng)反噬其主的鬼降。
從那一天開始,你失蹤了。
十
我變賣了空的家產(chǎn),只身到了長歌。
不過是在正月十五的夜里做了一只花燈,沒想到被一名女子看中,高價買了去。
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鴛鴦。
后來我索性開了一間花燈店,湖畔邊上,買下一座小樓。
燈如晝,月如鉤。
我最喜歡在這樣的夜里畫畫,只畫梨花,一朵兩朵,千樹萬樹。
一日,我剛落筆抬頭就看見鴛鴦。她走進來,笑著問我,梨落姑娘,你為何獨愛梨花?
我聞言片刻失神。
西姜,那一刻我想起你。想起你在梨花瓣雨下驚喜地看著我,喚我梨落。唇齒之間的糾纏,原來也可以這樣溫柔。
鴛鴦找我做十盞花燈,說她要擇日與表哥完婚,但嫁給表哥并非她所愿。她所愛的,是另外一個男子。
她說花燈里只放一支小指長的蠟燭,若是十盞花燈都燒完了,她愛的人還沒有去找她,她就披上鳳冠霞帔。
我說好。
告別時我們目光交替,不知為何,我的眼皮突然跳得厲害。
是,這個太過耀眼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有一種與她美貌不大相稱的凜冽。
第三日的夜里,我親自將花燈送到了鴛鴦的府上。
從下人的口中得知,鴛鴦本是官宦之千金,沒落之后才來投奔遠房親戚公孫夫人。夫人見她才貌兼得,便做主許配了公孫少爺。
可是我看得出,鴛鴦的無可奈何與深深的淡漠。
她接過花燈,廂房里,很是安靜。
這時,燭光一閃,一個絳紫色的影子落在門前。
我還沒有回頭,就聞到那種似曾相識的味道。鴛鴦的眉眼都笑開了,她說,梨落姑娘不用點燈了,我要等的人已經(jīng)來了。
熟悉的聲音說,鴛鴦,不要成親,跟我走。
然后我看見你的臉,笑容依舊好看,卻不再純粹,而是帶著一股邪氣。
你攬著她纖細的腰說,鴛鴦,你冷不冷?
我的心一下子涼下去。
十一
我不知道在你離開的這一段時間究竟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
但是我知道,你做了殺手。
因為對自己的身體充滿怨恨,不惜繼續(xù)沾染鮮血來克制心中的悲涼。
你在長歌城西置了一座很大的宅子,你不再是當年那個抱著貓兒的純澈少年。我跟蹤了你一個又一個的夜,看見你沾滿鮮血的手從達官富商手中接過一袋又一袋的賞金。
有很多次,我遠遠地看見你在河邊洗手,好像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白天我像尋常一樣賣燈。
有一日,你跟鴛鴦一起來我的店。
她說想要一只喜字花燈,作為擺設掛在你們新婚的花廳里。
我只賣梨花燈。我低下頭輕聲道,朱釵再次落下來。你的目光一凜,故意往前走了一步。腳下發(fā)出嘎吱一聲,釵斷了。
你不屑一顧地牽起嘴角,抱歉,釵多少錢,我賠給你。
不必了。我蹲下身去將殘破的釵身一一撿起。
盡管我再沒有抬頭,但仍能感覺到你的目光一直頓在我的身上。
其實我明白你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恨,無處發(fā)泄,否則你的目光不會冰冷得好像玄鐵。
我曾用最好的年華愛過你,現(xiàn)在你攬著另一個女子的肩,我不爭不怨不妒,只是心中悲涼無處可躲。
你們成親的那個夜里,我想起空。
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想起他在我父親床前發(fā)的誓,想起我們之間的種種,倍感寒涼。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睡過去,卻是被煙熏著醒過來。
濃烈的黑煙熏得我睜不開眼睛,幾度被嗆得無法呼吸。意識蒙中只感覺到被人抬出去,醒來時,火已經(jīng)撲滅,而我僅剩的一切都被燒了精光。
鴛鴦聞訊來看我,她說,梨落,你今后怎么辦呢?
我看著她那張精致的臉,以及遠處表情淡漠的你,說,鴛鴦,不如你收留我。
十二
我進了府,做了丫鬟。
不過在其他下人眼里,我絕不是普通的丫鬟。
因為我知道你的喜好,習慣。知道你已經(jīng)習慣了普洱茶,知道你沐浴時最喜歡灑梨花瓣。也會為你準備每日更換的衣物,佩戴的玉佩。
做這些事的時候,鴛鴦都看在眼中。
她對著我時仍是和氣地笑,拉著我的手說,梨落,有你在真好。
我笑,說我與你其實早就相識,你養(yǎng)過一只純白的貓兒,可惜它已經(jīng)死了。
鴛鴦淡淡地說,是嗎。
我沒有告訴她那只貓兒是你親手掐死的,就在你殺掉空后離開我的那一天。雪白的貓毛上沁滿了殷紅的血,我知道你憎恨自己身體的血液。
你心中的悲茫與倉皇,我都了解。
我說,鴛鴦,你覺得西姜真的愛你嗎?
她笑而不語,將心思藏得滴水不漏。
晚宴,鴛鴦的生日。
她說想吃百合粥,我便做了一鍋。她吃第一口就知道有毒,可是來不及了。嘴角已經(jīng)淌出血來。
她指著我,只喊了我的名字便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我站在你面前沉默不語,而你伸出手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你滿目猩紅地問我為什么,為什么不能讓你過正常人的生活。
你一字一頓地說恨我。
你恨我。
那你就殺了我啊,怪物!
我沖你喊,臉上浮起詭異的笑容。
你很快猜到我要替空報仇,突然笑了,梨花瓣隨風飄落,一朵一朵,分外悲涼。
你終于用軟劍頂住我的胸口,只差一厘,就要刺進我的血肉。
我笑著看著你,怪物,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你面色一凜,目光再度明亮起來,手輕微地顫抖,仍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直到我用雙手死死地握住劍身,血,許多的血從我的指縫中流下來,滴答滴答。
鴛鴦早已經(jīng)后退一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液,得意地大聲喊起來,來人啦,鬼降殺人了。
她一邊興奮地叫嚷,一邊往宅子外面跑去。
你先是一驚,意識到她根本沒有中毒,再看見地上的血,從起初少許的紅色漸漸變成濃烈的黑。
恍惚間,你好像一切都明白過來。猛地想要抽回劍,可惜慢了一步,我已經(jīng)用盡全力將你手中的劍,刺進了我身體里最柔軟的位置。
那個位置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給了你一個人。
十三
我早知道鴛鴦對你并非男女真情,因為她的目光里沒有嫉妒。
直到花燈店的那場大火,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接近你,甚至接近我,只是因為她想要為父報仇。
那時,空指使你暗殺的朝臣,就是鴛鴦的父親。
只不過她很聰明,當我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先一步下手。
我下的毒根本不在百合粥里,而在其他的菜里。她只喝了粥,根本不可能中毒。
可是只有殺了我,西姜你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
因為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換掉了空給你的普洱茶,加入了我自己的血。這樣一來,你的宿主早已不再是空,而是我。
就算鴛鴦叫來了人,他們看見的也只會是我這個“怪物”的尸體。
血,大片濃烈的黑色血液就像墨一樣渲染開來,染上你的衣衫。
我聽見你說,梨落,我不恨你。
你眼眸燦如明星,淚如瀟瀟暮雨。也許你沒有留意,當搬進這座宅子的第一天,我就在房檐上掛了一盞梨花燈。
你告訴我,你不恨空,不恨我,你恨的只是自己。假如你不是鬼降,假如你雙手不曾染滿鮮血,你會寧可一輩子做那個在我身邊的少年,陪我剪紙看花。
而這一生,我終于沒能履行諾言為你點一輩子的燈。
不知道下一世還可不可以將你遇見,手提一盞梨花燈,告訴你,西姜,我愛了你,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