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國夜幻.青燈行(上)

語笑嫣然

荒月潭

這里就是荒月潭了。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蓄著黑沉沉的潭水，周圍都是高聳的山石，棱角鋒利，像尖銳的刀劍似的。

蕓葭定了定神，兩手在身前緊緊交握著，一步一步走進(jìn)闃然的潭水里，冰涼的水慢慢將她覆蓋，從腳踝、小腿，到腰肢、胸、肩，直漫過頭頂。她在水底看見有盈盈的白月光灑下來，水波蕩漾，清澈雋秀，仿如姐姐的笑容似的。

姐姐采珠是蕓葭相依為命的親人。雖然采珠有時待她并不好，什么都要跟她爭一爭，她在她面前總是忍氣吞聲，連一個不字也不會說。但她是愛她的。她相信姐姐也是。她想起前幾日在集市上，采珠挽著籃子，問她是想吃芥蘭還是白菜，她尚未開口，忽然見采珠的身后突然裂開一道銀光的縫隙。那縫隙憑空出現(xiàn)，將采珠向里一吸，采珠便消失不見了。只有她挽過的竹籃落在地上打著旋兒。

景霜城里，立刻再次沸騰起來。

采珠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吸進(jìn)裂縫消失，已經(jīng)不是景霜城里絕無僅有的事情了。在她之前景霜城有過幾十人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他們都失蹤而且沒有再回來。德高望重的道法師解釋說，這是因為景霜城處于人界與修冥界相交的地方。千百年來，兩界互不相犯。兩界之間有魔門相連。可是近年來兩界生了混亂，陰陽交錨，魔門會時不時不受控制地胡亂打開。

也許是開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也許是開在荒無人煙的山林，總之，每逢魔門一開，出現(xiàn)在魔門附近的人便會被里面那股吸力吸住，從而被卷進(jìn)去，去到魔門另一面的修冥界里。

修冥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誰也不知道。

蕓葭只知道她要救姐姐回來。她不能失去唯一的至親。修冥界在她的夢境里是黑暗陰森的極惡世界，她仿佛可以聽到姐姐的哭喊。

但常人若要進(jìn)修冥界，只能通過魔門，但魔門亂開，誰也不知它會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diǎn)出現(xiàn)。蕓葭聽過一個傳說，傳說在景霜城外，有一處地方，叫做荒月潭，以潭水浸泡全身，可以使雙眼獲得一種超乎常人的能力。

那就是可以看見人冥兩界的交點(diǎn)。

可以看見魔門，也可以辨認(rèn)一切來自修冥界的妖鬼精魂。

蕓葭要救采珠，要從魔門去往修冥界，她只好借助荒月潭潭水。這不是沒有代價的?；脑绿恫⒉浑y找，如此靈異的能力，也曾有許多人想得到，但是，他們也都聽說，被荒月潭潭水浸泡過的雙眼，只能擁有數(shù)百日超乎常人的能力，數(shù)百日之后的某天，雙眼會永不見天日。

這就是代價。

所有的人都因為這個代價而不敢前行。

荒月潭周圍寸草不生，陰森詭異的氣氛早已經(jīng)將這里侵蝕。蕓葭感覺自己的身體先是狠狠地下沉著，繼而又緩緩地向上漂浮，好像有什么東西穿透了她的肌膚，滲入她單薄的身體。她的眼睛很痛很難受，她咬著牙關(guān)，兩手死死握著，某一個瞬間水底升起一股無形之力，將她向上一推，她終于重新浮出了水面。

修冥界

蕓葭穿著一身被水浸濕的衫子，在涼夜里已經(jīng)凍得雙唇烏青，回到家時，門口的紅燈籠映著身長玉立的白應(yīng)軒。

白應(yīng)軒一回頭便看到她，急忙上來： “你到哪里去了?我四處找你呢?！?/p>

蕓葭覺得眩暈乏力，抬頭一看，只見白應(yīng)軒的頭頂競彌漫著裊裊的綠氣，額心還有一道裂紋，就像她曾經(jīng)看見過的魔門似的。她平時看不見，但這眼睛如今浸過了荒月潭的水，卻不能不見。她嚇得大退一步，再不敢看他第二眼，只喃喃道：

“我……我沒事?！?/p>

白應(yīng)軒是采珠的未婚夫婿，采珠失蹤，他知道蕓葭難過，對她的照顧又添了幾分。他時常來看她，給她帶一些日常的東西。此刻他看蕓葭舉止怪異，異常憂慮，還想再問她一點(diǎn)什么，蕓葭卻催他：

“白大哥，已經(jīng)很晚了，你還是回家吧?！币膊坏劝讘?yīng)軒開口，便急忙沖進(jìn)院子，閉了門，背抵著門板直喘粗氣。

綠光。裂紋。白應(yīng)軒的身上會出現(xiàn)這樣的東西，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那就是他并非常人。他是來自修冥界的。

是妖?是魂?是魔?還是別的什么?

蕓葭不敢想。沒想到為了救姐姐而強(qiáng)行改變自己，只想看見通往修冥界的魔門，卻還看到了她不愿意看到的東西。她一夜無法合眼，拼命地說服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救回姐姐，白應(yīng)軒如何，暫且另作他論。

那日清早，蕓葭不等天亮便出了門，四處奔走著，想找尋魔門的所在。經(jīng)過山神廟時，忽然看到老榕樹底下有一道閃爍著白光的裂口。魔門!蕓葭心頭一驚，強(qiáng)作鎮(zhèn)定，趁著四下無人注意，偷偷地向那道門伸出手去。

前一刻還安靜關(guān)閉著的魔門，猛然感應(yīng)到人氣，便似水蚌張開了外殼，將蕓葭猛吸進(jìn)去。她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幾欲窒息。待她的神志由紊亂轉(zhuǎn)清晰時，只見眼前叢林茂密，參天大樹一棵連著一棵。

她走了許久，見過惡鬼野獸，見過樹魔花妖，這茫茫深林，卻仍是見不到盡頭。莫非整個修冥界都在這片密林之中?她跑得累了，便倚在樹底歇息，心中虛乏而絕望，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嚶嚶的哭泣聲。

這聲音好像是采珠的?

蕓葭勉力支撐起，向著聲音跑去，繞過一條小溪，她果然看見采珠坐在路邊，扭傷了腳，正在向四處張望。

采珠沒有想到蕓葭會找來，也不細(xì)問，就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哀哭道：

“蕓葭蕓葭!這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你快帶我走，帶我回景霜城!”蕓葭示意姐姐不必驚惶，只要找到魔門，她們便可以離開了。她攙她起身，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陣疾風(fēng)刮來，好像有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她的后頸，短暫的疼痛感轉(zhuǎn)瞬便消失。

緊接著，兩道閃電般的影子從她們頭頂掠過。

竟是兩個打斗的人。

其中一個紅衣妖嬈，是濃妝艷抹的鬼魅女子。另外一個，黑袍獵獵，手握長劍，是魁梧肅然的男子，表情極為兇煞。蕓葭不知他們因何而與對方搏斗，只依稀看到混戰(zhàn)之中男子的眼神向她飄來，仿佛含了什么話似的，她心中害怕，一退再退。采珠卻扯住她哀哭不止。這時，遠(yuǎn)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一道正在移動的魔門。

蕓葭急忙拽了采珠，朝著那魔門狂奔而去。跳入魔門的一瞬間，蕓葭聽見紅衣女低喝了一聲：

“小濯，你到底把青燈藏在哪里?”黑袍男子并未回答，他的眼神猶如一汪寂靜的深潭，似有還無地望著，望著蕓葭。

花容笑

她們回到景霜城，蕓葭驚魂未定，扶采珠在內(nèi)堂坐下，顫著手勉強(qiáng)斟了一杯茶，門外已經(jīng)急匆匆地跑來一人。白應(yīng)軒道：“我聽人說看見你們倆了，采珠，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蕓葭只要一看白應(yīng)軒，滿眼都是他的綠光和裂紋，她不敢多看，由著采珠斷斷續(xù)續(xù)將事情說了，自己只在一旁低頭坐著。

白應(yīng)軒難以置信：

“蕓葭，你去過荒月潭?”

“嗯。”蕓葭怯生生地點(diǎn)頭。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荒月潭的傳說，就是在白應(yīng)軒的手札上。因為景霜城所處的位置與別城不同，在這里方圓幾百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傳說，白應(yīng)軒最大的興趣，便是搜集這些傳說，他想把它們編撰成書，留給后世。因此，他對荒月潭的傳說自然再熟悉不過，看蕓葭一點(diǎn)頭，他心中難過頓起：“可是，不日之后……你的眼睛……”

蕓葭道：

“只要能救姐姐，這并不算什么?！?/p>

采珠的神情反倒不及白應(yīng)軒那么痛惜，只巧笑道：

“你將來若是看不見了，姐姐好好地照顧你就是嘛?！笔|葭也不多話，起身作別，獨(dú)自回房休息，閉上眼卻還是看到白應(yīng)軒的影子。

房家世代行醫(yī)，爹娘去世以后，醫(yī)館便交給采珠和蕓葭打理。蕓葭的醫(yī)術(shù)在采珠之上，往往有疑難雜癥，都是蕓葭處理。這日蕓葭到郊外諸葛別莊出診，回城時，經(jīng)過落雪坡，看金花燦爛，茫茫的一片被山風(fēng)掀著，涌動翻滾，好似金色浪潮。她不由得心中歡喜，便想摘幾朵帶回家裝點(diǎn)屋子。剛走到花海之中，忽然見半空一道魔門打開，有烏青色的影子像閃電般沖出來，一眨眼便落在她面前。

蕓葭定睛一看，來人赫然正是她在修冥界看到的小濯。

小濯的臉色沉得怕人，手中握著寒光凜凜的寶劍。一句話也沒有，直直地逼視著蕓葭。蕓葭嚇得失聲尖叫，轉(zhuǎn)身就跑。

那花海乃是一個巨大的斜坡，蕓葭只顧著逃命，不留神卻踩了空，身子一歪，便落進(jìn)金花叢，順著斜坡骨碌碌地往下滾。金花密密麻麻的，枝干很長，好像蘆葦，蕓葭一跌下去，它們便將她的身子淹沒起來。

小濯眉心一皺，正想追，忽然感覺背后冷風(fēng)襲來，他回頭一看，眼露寒光： “花妖，你還是不肯罷休!”

那日跟小濯對打的紅衣女子乃是修冥界的花妖，她苦苦糾纏，是為了從小濯那兒奪取青燈?；ㄑ娜灰恍Γ?/p>

“你什么時候給我青燈，我自然就罷手了?！毙″难鄣组W過一絲狡黠，他索性故意朝著蕓葭摔倒的反方向跑去，引開花妖?；ㄑo緊追上，轉(zhuǎn)瞬之后兩個人便被金色的花海吞沒了。

蕓葭不知道那山坡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她那一骨碌滾下去，渾身的骨頭都快要摔斷了。迷糊間好像有人彎腰抱起她，天空也開始下雨。那人帶她鉆進(jìn)一座幽暗的山洞里，生了火，火光熊熊燃起，山洞慢慢變得溫暖。她掙扎著坐起，視線迷蒙，隱隱看到火堆邊坐著一名男子。她正想開口，對方卻關(guān)切地過來：

“你醒了?”

聽聲音，竟是白應(yīng)軒。

蕓葭怯怯地問了一聲：

“白大哥?”

“是我。”

“你怎么會在這里?”

白應(yīng)軒微微一笑，指了指火堆旁的藤篋，蕓葭便會意，問道：

“你又去向村民搜集傳說了?”白應(yīng)軒點(diǎn)頭說是。他一早便到城外的五里村去了，回城途中看見蕓葭從山坡上滾下來，正好天又下起了大雨，他只能帶她來山洞避一避。他看蕓葭的脖子被枝條割傷了，急忙從藤篋里取出隨身的金瘡藥來。

蕓葭見他隨身將金瘡藥帶著，便笑道：“姐姐?？淠慵?xì)心，原來是真的?！闭f著，又看到白應(yīng)軒頭頂?shù)木G氣，不由得心中一顫，幾乎是想沖口而出盤問他，可話到嘴邊還是有些害怕，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白應(yīng)軒不察，只顧著將金瘡藥沾在手指上，然后伸手出去想替蕓葭上藥。

蕓葭輕輕地哼了一聲，故意躲開，白應(yīng)軒會意一笑，道：

“你是采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我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你不必太拘禮?！?/p>

蕓葭暗悔自己多心，不由得雙頰微微發(fā)燙。她便不再忸怩，揚(yáng)起下巴，露出光潔細(xì)嫩的脖頸，讓白應(yīng)軒將金瘡藥涂在她的傷口上。他的動作很輕，她一點(diǎn)也不覺得疼。他的手指帶著一絲冰涼，她卻覺得周身發(fā)燙，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她若無其事，問道：

“白大哥，你搜集了這么多傳說，怎么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白應(yīng)軒微微一笑：

“傳說的迷人之處，并不在于它的真假，而是在于它帶給世人的希望或警醒吧!”蕓葭似懂非懂：

“好像是有點(diǎn)道理?！卑讘?yīng)軒轉(zhuǎn)而又悵然起來：

“荒月潭的傳說就是真的，不是嗎?”蕓葭澀然一笑：

“既然都成定局，白大哥無須多想了，你跟姐姐可以共結(jié)連理，我的犧牲便就值得了。況且，這景霜城里最有名的駱神醫(yī)不就是個瞎子嗎?我也可以像他一樣，即便自己目不能視，也能救許多的人?！?/p>

白應(yīng)軒抬頭看她，眼神之中裝滿了贊賞與疼惜。他忽然說：

“我知道有一個傳說，是可以令失明之人雙眼復(fù)原的，若是你將來看不見了，我便用那法子來治好你?！笔|葭聽罷笑了起來：

“有白大哥這句話，我想，我是真的一點(diǎn)也不害怕了?！彼男θ蒈涇浀模裉祀H的云霞，帶著一股清泉般的天真。白應(yīng)軒望著，競有些走神。

蕓葭便又緊張起來，忙問： “白大哥，你說這世間最美的傳說是什么呢?”白應(yīng)軒一愣，他記錄過那么多的傳說，詭異光怪的，纏綿悲戚的，倒是從沒有深究過哪一個才是最美的。蕓葭見他愣神，嘻嘻一笑： “沒想到我這個小丫頭片子也能難倒白大哥一次哦!”

白應(yīng)軒看蕓葭歡喜天真，一雙眼睛更是靈動清澈，他仿佛也被她感染似的，開懷大笑起來。他已經(jīng)忘記了，是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笑過了。

青紗燈

蕓葭的腳只是輕微撞傷，休養(yǎng)了兩日，便又能行動自如。黃昏時分，她背著藥箱出診，從病人的家中剛出來，門外的梨樹背后霍地走出一人。

蕓葭一看，又是那個被叫做小濯的少年。

但這一次，他只是把劍背在身后，看蕓葭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溫柔。蕓葭又想跑，巷子太窄，她才剛一轉(zhuǎn)身，小濯便已經(jīng)縱身攔住了她。

“姑娘，我不會傷害你?！毙″f話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點(diǎn)沙啞，言辭也非常簡潔。

蕓葭顫聲問他：

“那你為何總跟著我?”小濯道：“我要拿回我的東西?！笔|葭問：

“什么東西?”小濯不答，伸出手，在蕓葭的后頸上一抹，蕓葭又有了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針刺感。隨即便看小濯的掌心上懸浮著一盞綠光熒熒的紗燈。

那就是青燈。

對修冥界的人而言，青燈可以幫助修行，常浸沐著青燈的燈光，修行者功力增加，可達(dá)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青燈一直都是修冥界中妖魔爭奪的寶物。

小濯乃是生魂。生魂與普通的魂魄不同，他有實體，看上去也與常人無異，而普通魂魄則是常人不能看見、不能觸摸的。小濯自得到青燈以來，不斷遭受花妖的襲擊，他用盡了各種辦法想要擺脫花妖的糾纏，但他一日不放棄青燈，花妖也就不會放棄他。那日他在修冥界遇到蕓葭，正逢花妖苦苦相逼，他力有不殆，于是趁著花妖不注意，將青燈藏在蕓葭的后頸里。

那青燈可以有形亦可以無形，滲八人體，只給人短暫的刺痛，一點(diǎn)痕跡也不會留下。這會兒小濯來找蕓葭，正是想取走青燈。

蕓葭駭然地看著那樣一盞紗燈竟然從自己的脖子里冒出來，嚇得上下牙齒不停打架。小濯沉著臉，道：“沒你的事了?！焙雎牭冒肟諅鱽碛脑沟目蘼?，同時還飄起薔薇的濃香。小濯憤然將拳頭一握，料想定是花妖又追來了。他索性再度將青燈塞回蕓葭的后頸里去，附在她耳邊低語：

“三日后我再來找你——”說著，單手一揮，便把蕓葭像風(fēng)箏似的高高推起，蕓葭一瞬間飛出好幾丈遠(yuǎn)，跌進(jìn)喧鬧的人群里。她撫著心口，順了順氣，驚恐地望回巷子里去，小濯早已經(jīng)沒有蹤影了。

蕓葭始終提心吊膽，到哪兒都想著小濯會來找她。她吃不香，睡不著，老覺得脖子后面有東西硌著她。

三日過去了。小濯卻還沒有出現(xiàn)。

有時她會想，他會不會是被花妖給殺了，但隨即便覺得自己這樣想實在太惡毒，小濯從來沒有為難過她，只是她自己害怕，見了他就跑。

這日采珠買了許多新的綢緞回來，蕓葭方才想起，

婚期已經(jīng)越來越近，再有一個月采珠和白應(yīng)軒就會拜堂。她看著采珠分派那些緞子，拿著素綠的一匹，說可以為白應(yīng)軒做件新袍，不知為何，競覺得難過。

晚些時候白應(yīng)軒也來了，恰好那時采珠出診，家里只剩蕓葭和白應(yīng)軒兩個人。蕓葭將綢緞遞給白應(yīng)軒，說道：

“這是姐姐給你買的。”白應(yīng)軒伸手去接，不經(jīng)意觸到蕓葭的手指，蕓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扎了一下，手一縮，綢緞便落在地上。

兩個人急忙蹲下身去撿，同時抓住那匹錦緞，忽然覺得窗口有人影晃過，門外更是瞬間充盈起騰騰的殺氣。

白應(yīng)軒將手指豎在唇上，示意蕓葭噤聲，他們從門縫里悄悄地望出去，只見院中站了一名紅衣的女子。蕓葭自然認(rèn)得，那是花妖?；ㄑ拿难蹝哌^四周，自言自語笑道：“我看你能藏到哪里去!”

蕓葭隱隱覺得花妖是沖自己而來，心中驚恐，見白應(yīng)軒指了指她身后那道側(cè)門，她會了意，跟著他毛著腰出去。門外是廢置的后院，荒草叢生，白應(yīng)軒剛將門閂拉開，花妖便已經(jīng)追了過來。

紅衣妖孽來勢洶洶，白應(yīng)軒拉著蕓葭便跑。

可他們哪里跑得過狡猾的花妖，頃刻便被堵在窄巷里?；ㄑ芍|葭，尖聲問：

“小濯都跟你說過些什么?有沒有告訴你青燈藏在哪里?”蕓葭使勁地?fù)u頭：“我不知道什么是青燈!”

白應(yīng)軒知道來者不善，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死死地抱著花妖，大喊：

“蕓葭，快跑——”蕓葭呆呆地站著，看花妖一掌劈在白應(yīng)軒肩上，白應(yīng)軒滾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她如夢初醒，嘶聲喊道：

“不要傷他，我告訴你——”

花妖的動作果然停下來：

“你知道青燈在哪里?”

蕓葭強(qiáng)抑著害怕，反問：“小濯呢?”

花妖媚笑：“他死了?！?/p>

蕓葭心頭一驚，便說：

“青燈在我身體里，你放了他，我便讓你取走?！被ㄑ碱^一皺，心道，駕馭青燈的法術(shù)小濯比我熟悉，他可以將青燈藏入普通人的身體，收取自如，我卻不可以，眼下就算這丫頭妥協(xié)，我如何能將青燈取出?如果我殺了她，就會破壞寄體，青燈是否也會跟著受損?

這時，月光穿透云層，像銀亮的薄紗覆蓋下來。照著巷子里兩棵合抱的含樟樹。蕓葭競見含樟樹下緩緩移過來一道魔門。她忽地將牙關(guān)一咬，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上去，抱住花妖，向那道魔門里跳去。

變故猝不及防，白應(yīng)軒伸手去抓，卻只抓到蕓葭的一片衣角。

魔門只開瞬間，立刻就合上了。巷子里重新恢復(fù)死寂。白應(yīng)軒看兩頭茫茫，看不見花妖，也看不見蕓葭，忽然心里一沉，半晌也站不起身來。

生死關(guān)

白應(yīng)軒在房家坐了一整夜，門外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便沖出去看，只盼著是蕓葭回來了。采珠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只三言兩語簡單地交代了，說得不清楚，采珠再問時，他便發(fā)了火，說： “蕓葭如今生死未卜，你怎么就不能安靜一點(diǎn)?”

采珠一掌拍在桌沿： “蕓葭蕓葭，你一口一個蕓葭，將我置于何地?你不覺得你對她的關(guān)心太夸張了一點(diǎn)嗎?”

白應(yīng)軒喉嚨一堵，說不出話?？墒鞘|葭到底怎樣了?她在修冥界生死未卜，自己卻只會擔(dān)心，什么也做不了。他滿腦子都是蕓葭，蕓葭的眼睛，蕓葭的聲音，蕓葭的笑容……他充滿了恐懼，仿佛從來沒有這樣狂亂擔(dān)憂過。

天漸漸亮起，白應(yīng)軒一宿未眠，神思恍惚，隱隱聽到虛弱的敲門聲。他已瀕于絕望，無力地拉開門閂，忽然覺得懷里一軟，低頭再看時，那個倒進(jìn)懷中的女子不是蕓葭是誰?他心頭一緊，將她摟在懷里，幾乎以為這還是他的夢境。直到蕓葭也緩過神，和他說話，他才曉得這不是夢。

蕓葭是真的回來了。

除了有一些擦損撞傷，她并無大礙。白應(yīng)軒很是惑然：“蕓葭，你是怎樣擺脫那紅衣妖女的?”

蕓葭匆匆地喝了一口水，卻被嗆得不?？人裕?/p>

“大概是我運(yùn)氣好，總之——總之就是一直逃，最后總算是逃過了吧?！卑讘?yīng)軒看她神態(tài)有異，好像并不愿意提起在修冥界發(fā)生的事情，他也就不好再問，只想她回來了就好。她回來了，他心里頓時覺得輕松，就好比那個死里逃生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采珠進(jìn)來時，看見蕓葭，便狠狠地瞪了白應(yīng)軒一眼，諷刺道：

“我還真以為是什么兇多吉少了，這不就平安回來了嗎?妹妹，你可不知你這一失蹤，把你的未來姐夫急得六神無主，我真怕他要跟著你去了?！?/p>

蕓葭聽出姐姐話里有話，尷尬地看了白應(yīng)軒一眼，輕輕道了一聲：

“我回房了?！辈芍闃O之不屑，冷哼一聲便和蕓葭一起跨出廳堂，兩人一左一右各自離開了。

蕓葭進(jìn)了臥房，白應(yīng)軒卻跟過來，手里還拿著一瓶金瘡藥：

“你有沒有受傷?”蕓葭只笑了笑：

“只有一點(diǎn)皮外傷。家里是開醫(yī)館的，金瘡藥多的是，未來姐夫，你不必費(fèi)心了。”她故意喊他未來姐夫，那稱呼卻讓兩個人聽著都覺尖利辛酸。

這時，又聽得院外傳來一聲疾呼：

“姑娘——”蕓葭聽出那似乎是小濯的聲音，可是花妖不是說小濯已經(jīng)死了嗎?她急忙沖出去，見小濯正從院墻上跳下來。衣衫襤褸，頗為狼狽。

小濯受了傷，連走路都有些虛浮。蕓葭扶他進(jìn)屋躺著，方知道花妖當(dāng)時只是信口開河，她并沒能殺了小濯，而是被小濯潛進(jìn)水底逃脫了。

小濯問：“青燈呢?”

蕓葭說：

“還在我這里?！?/p>

小濯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將真氣凝于指尖，在蕓葭的后頸一拈，青燈又浮上他掌心。可是，青燈卻沒有光了。上一次蕓葭看見青燈的時候，它通體散發(fā)著綠色的光芒，仿如暗夜的螢火蟲似的，但這次它卻是黑沉沉的，燈壁都蒙了一層灰。

蕓葭瞪著小濯：

“為什么會這樣?”小濯神態(tài)凄然：

“唉，我果然還是來遲了。青燈在你的身體里寄居得太久，已經(jīng)被陽氣侵蝕，變成了一盞普通的燈。我如果按照約定，三日之內(nèi)找到你，拿走青燈，它就不會這樣?？上В一ㄈチ颂鄷r間才擺脫花妖的糾纏。”

小濯說著，將青燈收入袖中，起身道：

“但不管怎樣，也是我給你帶來了麻煩，姑娘，謝謝你，我告辭了?！笔|葭也不知道說什么，只低著頭發(fā)呆地站著，忽然感到一陣疾風(fēng)吹亂了搭在胸前的青絲，那風(fēng)吹得她毛骨悚然，她定神一看，竟見小濯撲向白應(yīng)軒，一把扼住他的脖子。

蕓葭大驚，喝問：

“小濯你干什么?”

小濯剛才一心想著青燈，只顧著與蕓葭說話，并沒有注意到白應(yīng)軒，當(dāng)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他在場，立刻便動了手。他微微側(cè)過頭，道：

“姑娘，既然你能看見魔門所在，也必然能看見這個人頭頂?shù)木G氣?”

蕓葭不愿承認(rèn)：

“是的，那又如何?”

小濯道：

“他跟我一樣，是生魂。他本該是屬于修冥界的?！?/p>

白應(yīng)軒聽他們的對話，一臉茫然與驚駭：

“我不懂你們在說什么!”小濯冷聲道：

“你自然不懂，你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所以強(qiáng)迫你自己不去相信，大概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并不是正常的人，不過是有著常人外表的生魂?！?/p>

蕓葭一直不敢追究的疑惑，卻被小濯三言兩語解開了，她望著白應(yīng)軒，望著他額心的裂紋，頭頂?shù)木G氣，心中仿佛受火油煎熬。小濯道：

“青燈受損，生魂乃是祭燈的上選，只要青燈將他吃下，便可以恢復(fù)往日的靈氣?！?/p>

蕓葭聽小濯這樣一說，只怕他立刻就要對白應(yīng)軒下手，她猛撲過去，抓著小濯的袖子，嘶聲道：

“求求你放了他——”小濯漠然地一揮：

“生魂難尋，怪只怪他運(yùn)氣不好，我必須挽回青燈!”

蕓葭被他那樣一推，撞翻了架上的花瓶，花瓶的碎片扎傷了她的腳，鮮血淋漓。她重又撲上去，小濯的掌心射出一道劍光，劍光狠厲，白應(yīng)軒早嚇得魂飛魄散，大呼：

“蕓葭小心!”蕓葭卻竟然一點(diǎn)懼意都沒有，任由那劍光靠近她，只差一瞬就要刺進(jìn)她的眼睛里去。

小濯見狀，眉心一凜，忽地將劍光收回。

他怒喝道：

“你不要命了?”

蕓葭心如火焚，轉(zhuǎn)身死死地抱住白應(yīng)軒，凄聲道：“你若要將他當(dāng)成食物喂給青燈，就連我也一起殺了，將我的魂魄也填進(jìn)你的燈里去。這一生，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若死了，我就為他陪葬?！?/p>

眼淚無聲滑落。

有蕓葭的眼淚，還有白應(yīng)軒的眼淚。他們的眼淚交織在一起，織成一闋欲說還休的纏綿悲歌。半晌，屋子里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小濯走了。

一聲不響地，像一道影子般消失了。

只聽白應(yīng)軒在耳邊低嘆一聲：

“他走了。”蕓葭如夢初醒，猛地松開手，退后兩步，支支吾吾道：“我——我——”可是卻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甚至不敢抬頭看他。

白應(yīng)軒似有話說，先喚了她一聲：

“蕓葭?”

她幾乎跳起來，心亂如麻，不管白應(yīng)軒要對她說什么，仿佛都是千斤巨石，萬重海浪，都是她承受不起的，她逃也似的沖出了房間。(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