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一】
阮箏提著燈籠,一個人走在深夜的長街上。經(jīng)過一條小巷口的時候,她聽見黑黢黢的巷子里傳出嘩啦一聲響,好像是有木架子一類的東西倒塌在地上。她舉著燈籠照過去:“誰在那里?”
巷子里交纏的兩個人影忽然靜止下來。
井澈推開了懷里發(fā)癡的楚家小姐,女子微微一愣,伸手摸著自己的嘴唇,嘴唇上似乎還殘留著被井澈吮咬過的芳甜。她忽然發(fā)狠地一笑,撲上去想繼續(xù)剛才的纏綿,井澈卻看阮箏提著燈籠越來越靠近,他眉頭一皺,拂開楚家小姐,急忙朝巷子的另一頭走了。
楚小姐錯愕地愣在那里,阮箏舉著燈籠照過去,關(guān)切地問道:“姑娘,發(fā)生什么事了?你還好嗎?”
楚小姐的目光忽然如鬼魅般飄過來,盯著阮箏,幽幽地道:“我沒事?!痹捯舨怕?,突然隨手抄起半截斷木頭,沖著阮箏亂劈去!
阮箏手里的燈籠啪地掉在地上。
木頭的尖刺嵌進她的小腹,她頓時倒在血泊里。楚小姐一愣,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癡癡地道:“誰讓你多管閑事了?你一來,他就走了。他不要我了!都是你害的,你……不得好死!”說著,她又瘋瘋癲癲地朝著井澈離開的方向追去。
阮箏張了張嘴,喊不出聲音。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能死——她心中的結(jié)還沒有解開,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小巷子里。她忽然看到面前走來一雙銀色的長靴,她立刻伸手抓著:“救救我!”
夜黑如墨。
遙遙的更鼓聲如泣如訴。
銀靴的主人低頭看下來:“你放心,你如果就這樣死了,我也會很失望的?!比罟~意識模糊,已經(jīng)聽不清他說什么了。
【二】
阮箏醒來的時候,井澈斜躺在床邊的竹榻上,單手支著頭,另一只手里還晃悠著一壺酒。盯著她邪魅地笑道,“你醒了?!?/p>
阮箏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好的傷口,怯生生地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井澈笑道:“我救了你,你不是應(yīng)該先對我說聲謝謝嗎?”
阮箏嗯了一聲:“多謝公子相救。這里是公子府上?”井澈似乎覺得無趣,道:“難道冰露城里還有像我金陵山莊一樣豪華的客棧?你一個姑娘家,半夜三更在大街上瞎晃什么?”
阮箏一聽,喜道:“這里是金陵山莊?你是井澈?”
井澈吊兒郎當(dāng)?shù)匦Φ溃骸霸趺?,你認識我?”阮箏道:“我不認識你,但我表姐常在信中提到你?!?/p>
“你表姐?”
“她叫丁無雙?!?/p>
阮箏一說,井澈倒沒有絲毫驚訝,眼神反倒更加意味深長。阮箏又道:“我來京城本是想投靠她,可我用盡了法子都找不到她,公子,你知道她在哪里嗎?”井澈笑道:“我也好一陣沒有見過她了,她不在綺春樓嗎?”綺春樓是煙花地,阮箏說的丁無雙是綺春樓里的紅牌姑娘。
井澈又問道:“你怎么會受傷的?”
阮箏搖搖頭,說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那楚家的小姐傷了?!拔艺J得她是大鹽商楚家的小姐,我看她當(dāng)時的模樣,好像中了邪似的……”她說著,將井澈的表情盯得緊緊的。井澈不動聲色地說:“你休息休息,等傷好一點再走吧?!彪x開的時候腳步又頓了頓,“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想了想,說:“阮箏。”
【三】
井澈說,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做的最有善心的一件事情了。他收留了阮箏。因為阮箏說自己父母雙亡,又找不到
表姐,在世上無親無故,求井澈能在金陵山莊給她片瓦遮頭。井澈并沒多做猶豫便答應(yīng)了。
有一日,山莊大門外傳來一陣喪樂。阮箏好奇地出門看熱鬧,卻聽說那棺材里躺著的正是楚家的小姐。
阮箏一愣:“她死了?”
附近也有看熱鬧的人聽見阮箏的驚呼,過來道:“死了,聽說還是自殺死的呢!唉,年紀(jì)輕輕的,有什么想不開……”
井澈卻毫無惋惜的意思,反倒是優(yōu)哉游哉地笑著,在阮箏耳邊道:“她差點殺了你,她死了,你怎么好像還挺難過的?”阮箏不高興了,白了他一眼:“公子,你不知道人皆有情嗎?”
“有情?嗬,什么是情?”
阮箏盯著井澈,眼神忽然咄咄逼人:“公子,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愛過什么人嗎?那、你愛過我表姐嗎?”井澈還來不及回答,突然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看容貌已是半老徐娘,但說話的聲音卻如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井澈!”那女人喊了一聲,將早就抱在懷里的一瓢烈酒朝著阮箏和井澈潑來。阮箏頓時渾身被澆透,就看對方擦燃了火鐮子舉在手里,瘋瘋癲癲地道,“井澈,難怪你對我始亂終棄,原來是嫌我丑,看上了這只狐媚子!我今天就燒了她的狐貍尾巴,看你還怎么跟她風(fēng)流快活!”
說著,竟撲上來將火鐮子往阮箏的身上杵!
井澈臉色一變,一個箭步上來扯開那女人的手,沒留神火鐮子竟然沾到他的衣袖,他的衣袖立刻燒起來!他倒是不慌不忙,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火便滅了。他推開那瘋女人。女人跌坐在地,大哭道:“你說過的,你說要娶我……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夜之間,我就變得又老又丑……我才十六歲……十六歲啊……嗚嗚嗚,為什么我會變成這樣?你、你不是說過愛我嗎?你怎么能嫌棄我呢?你娶我吧?你娶我啊……”
井澈任由她坐在地上哭鬧,拉著阮箏回了山莊。阮箏雖然還在氣井澈剛才的那番說話,但還是取出藥箱,冷冷地道:“公子,把手給我看看?!?/p>
“我沒事?!?/p>
“衣袖都燒成這樣了,怎么能沒事呢?”阮箏說著,掀開焦黃的布,看井澈的手臂果然只有一點輕微的發(fā)紅。她還是擦了燙傷藥膏上去,又道,“剛才那個女人,她為何來找你晦氣?”
井澈輕佻地一笑:“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愛過什么人嗎?那我告訴你吧……沒有!從來沒有!我只知道沉迷酒色,逢場作戲,剛才那個女人,跟你表姐一樣,也是綺春樓的姑娘。我隨口說的甜言蜜語她也當(dāng)真,我玩厭她了,她就上門撒潑……現(xiàn)在你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吧?”
【四】
不出三日,阮箏果然聽到了那個撒潑女人的死訊。她就死在綺春樓里,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盡。
阮箏坐在菱花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兩手慢慢地撫摸著那張并不太熟悉的臉,眼中清淚緩緩滑出。她想起幾個月前,失魂落魄的她爬到冰露山巔,想從高高的懸崖上跳下去,突然有人截住她,將她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救她的人,是一個面容白凈的年輕道長。
道長告訴她,她是受了妖法的迷惑,才會心灰意冷,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驚恐地看著他:“那我現(xiàn)在,是不是死了?”
“不,你還活著。我已經(jīng)將你身上的妖法解除,就算你再碰上對你施法的人,他也奈何不了你了?!彼f著,負手而立,晚風(fēng)中的側(cè)影顯得尤其蕭索,“貧道邪光,這五年來,一直在追蹤那只鳶蘿花妖。只可惜修為不夠,對付不了他。他如今就躲在冰露城里,他就是金陵山莊的主人,井澈。”
阮箏還記得當(dāng)時的她痛不欲生的心情。她突然將鏡子按在桌上,埋頭哭了起來?!熬海阒绬??根本就沒有什么阮箏,我也不是丁無雙的表妹……我就是丁無雙,我就是那個被你害得幾乎喪命的丁無雙?。 ?/p>
當(dāng)日,邪光告訴她,鳶蘿花妖有一項特殊的本領(lǐng),可以迷惑女子為他瘋狂。在他向她們索吻的時候,他就會吸走她們體內(nèi)某些無形的東西。她也知道那晚和楚小姐在巷子里幽會的人就是井澈,她不是無意間撞破他們,而是有意想阻止??蛇€是遲了一步。楚小姐還是被井澈吸走了她的善良。
就因為她沒了善良,瘋狂的欲望才會扭曲她,她才會失去理智襲擊阮箏,想報復(fù)她打斷了她跟井澈的纏綿。
而綺春樓的那個女人,阮箏也不難猜到,她是被井澈吸走了壽命,所以才會一夜變老。那些受害的姑娘,她們無一例外會變得癡狂,瘋癲,最后自盡身亡。她們死時散出的怨氣,就是鳶蘿花妖提增修為的捷徑。
這些也都是邪光告訴阮箏的。半年前的她,就是被井澈奪去了熱情,所以才會變得冷漠虛弱,毫無生存的意念。邪光清除了她身上的妖法,可她怨怒難消,執(zhí)意要回來報仇。邪光道:“你若是真的想報仇,貧道可以幫你,為你換上新的容貌,這樣你再回到井澈身邊,便能令他防不勝防。而且……”
“而且什么?”
“貧道還可以教你如何對付他!”
她想了想,眼中兇光畢現(xiàn):“好,那便有勞道長了。”
——從那以后,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丁無雙了。
只有阮箏。
只有這個喜怒無常,對井澈恨之入骨,卻深愛難斷的阮箏。
【五】
花燈節(jié)那天,整座冰露城都被鮮艷的明光照著,遠遠看去,云蒸霞蔚。阮箏站在金陵山莊大門外,兀自失神地望著。井澈款步過來,忽然道:“花燈會才剛開始,想看的話現(xiàn)在去正是時候?!?/p>
阮箏一愣:“你也去?”
井澈搖著折扇:“怎么,不歡迎我?”
阮箏木訥地搖了搖頭:“沒有。走吧?”兩個人并肩穿行在熱鬧的集市上,風(fēng)中微微搖曳的花燈,將他們的影子撞在一起卻又分開。井澈看見燈上詩謎,輕念,“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猜一句諺語?”
阮箏不假思索,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p>
“你怎么知道?”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周郎是英雄,沒有東風(fēng),赤壁無功,他自然難過,這個難過是說他難受的意思。銅雀春深鎖二喬,二喬是美人,被幽禁,便是被關(guān)押之意。這個謎底,其實是曲解了原句的意思的?!?/p>
“那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原本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不知道?”
“我應(yīng)該知道嗎?”井澈又輕佻地笑起來。阮箏不無譏訕地笑:“對了,你是不應(yīng)該知道,你從來就不懂人間情愛?!闭f著,徑自朝前走去。一不小心撞到了迎面過來的人,她連忙道歉。那人卻拉住她:“姑娘,一個人???我陪你逛花燈會好不好?”
“你放開我!”阮箏喝了一聲。
井澈沖上來推開那人:“滾開!”
誰知對方振臂一喊,身后的隨從一窩蜂上來,將井澈和阮箏圍在中央。井澈屈指一彈,也不知道是彈出了什么東西,那人竟痛得滿地打滾。他嘴角一鉤,邪笑難掩,一把拉起阮箏沖開人群,朝斜巷里跑去。
阮箏亦步亦趨,看自己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掌心的微溫令她癡怔。他們跑到空曠的護城河畔,井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井澈想了想,摸著鼻梁道:“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就是覺得很有意思?!比罟~依稀又想起自己還是丁無雙的時候,也曾看見過他這樣狂放不羈的笑容。他覺察到她的沉默,視線對上她的,慢慢傾身下來,吻上她柔軟的雙唇。她的身體不禁發(fā)抖,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卻順著臉頰滑落。
突然,井澈臉色一變,推開阮箏,體內(nèi)忽然襲來的劇痛幾乎令他無法站立!他背靠著河畔楊樹猛喘粗氣:“你……你竟然對我用刺魂蠱?”
“刺魂蠱?我不知道什么是刺魂蠱,我只知道,有人告訴我,若是我和你接吻的時候,你心無雜念,便會安然無恙。但你如果還想從我的體內(nèi)吸走什么,你就會立刻受到反噬,神形俱傷,再不能用妖法害人?!?/p>
井澈狠狠地道:“你見過邪光?”
“沒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哼,他倒是煞費苦心,竟然利用你來算計我,丁無雙!”
阮箏大驚:“你、你知道我是丁無雙?”
井澈冷笑道:“邪光一定告訴你,他替你換了新的容貌,我便認不出你了吧?哼,現(xiàn)如今這世上,只有你自己看自己的時候,會以為你的容貌是變了的,其余的人看見的依然是丁無雙,邪光只是用障眼法騙了你一個人……”
“他一定還告訴你,他自己是除魔衛(wèi)道,所以想收服我吧?哼,他根本就和我一樣,是鳶蘿花妖。我們的真身,是同一株羽葉鳶蘿上的兩朵花,相互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我越是強大,他便越弱小,反之亦然。所以,他才總是想盡辦法要除掉我……”
“當(dāng)初你在巷子里出現(xiàn),我折回去救你,收留你在山莊,就是想弄清楚,在你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令你能逃過一劫。只是……我沒想到邪光會利用你,對我下刺魂蠱……”
井澈說著說著,已是滿面銀灰,雙唇烏黑。阮箏直覺他所言非虛,她或許是真的被邪光利用了,但是……
“那又如何呢?只要我能報仇,你們之間的私人恩怨,與我何干?”她幾乎是帶哭腔地問道,“可你既然早知道我是丁無雙,也應(yīng)該知道,你已經(jīng)從我這里奪走過一次,這次你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井澈微微一愣,卻又仰天大笑起來。他踉蹌地走近阮箏,攬住她的纖腰:“你知道我剛才想從你身上拿走的是什么嗎?雙兒,其實我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可是,這些……我現(xiàn)在都不會告訴你?!?/p>
他喊她,雙兒。那久違的稱呼,刺得她心痛難當(dāng)。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經(jīng),他抱著她吻著她,在她耳邊訴盡纏綿的那些光景。她癡怔地望著他,突然,他竟扼住她的脖頸,指甲像尖刺一般扎入!
她滿臉驚恐,卻不覺得疼,只覺得有東西從井澈的嘴里涌入她的身體里。
不一會兒,井澈的手一松,癱倒在地。
她驚魂未定,顫聲泣問:“你……剛才對我做了什么?”
井澈邪笑不減,道:“我既然中了刺魂蠱,已是在劫難逃。我將我的精元都逼入了你的體內(nèi),很快你就會變成一個半人半妖的怪物。如果你想擺脫,就必須種出一株只開一朵的鳶蘿花,終日以鮮血澆灌?;ㄩ_之日就是我復(fù)活之時。只有我能召回在你體內(nèi)的精元,解開你半人半妖的魔障……”
【六】
夜風(fēng)幽涼,仿佛吹來縷縷鳶蘿花的清香。冰涼的月光將阮箏照著,片刻之后,阮箏再也看不到井澈的身影了。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她忽然覺得頭脹得難受,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她撕裂了似的。突然,一陣疾風(fēng)吹亂了她的衣裙,邪光面目兇狠地出現(xiàn)。
阮箏看了他一眼,木然地道:“他死了?!?/p>
“我知道?!毙肮夥讲鸥杏X到自己的道行忽然大增,便猜到井澈已是自毀而亡??墒?,他如今的道行卻還只達到第九成,若要達到第十成,他必須吃掉井澈的精元才可以。他是為了精元而來,兩指突然抵住阮箏的額心。阮箏頓覺疼痛難當(dāng),奮力想掙開他,腕間忽然有一股強大的氣流沖出,將邪光逼退兩丈。
邪光大怒,他知道那是井澈的精元在作祟,精元令阮箏變成非魔非妖的異類,她此刻再也不是任他宰割的普通人。他又再沖上前想制住她,她慌起來,再次排出幾掌,縱身一跳,便凌空飛了起來。
極短的時間,她便飛出了冰露城。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漸漸地,眼前迷霧靄靄,古樹參天,突然,身體急劇往下墜去,眼看就要觸地的時候,下墜的速度卻猛地放緩,安然無恙地落在碧草堆里。
草堆旁立著一塊石碑。上書斷冥谷三個大字。底下幾行小字則是說,在這山谷里,大凡有生命的東西,都不會遭遇傷害或死亡。
這是一片世外仙境,卻也是人間最清冷的所在。
須臾,邪光也從半空墜了下來。但他顯然早就知道斷冥谷的存在,看見那三個字立刻臉色一變,愣怔地站著。
【七】
從那以后,阮箏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斷冥谷。
只有在那里,她才是安全的。
她開始種植羽葉鳶蘿。那幾乎令邪光憤怒發(fā)狂??伤帽M各種辦法也沒能傷到她一根頭發(fā)。阮箏明白他為何始終不肯放棄。
“你是怕我一旦令井澈復(fù)活,他又將重新威脅到你,是不是?”
邪光震怒,道:“你忘了當(dāng)初他是怎么對你的?你千方百計想報復(fù)他,難道要讓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毀于一旦嗎?”
阮箏忽然覺得體內(nèi)有一陣撕裂般的疼——那是井澈留給她的——他的精元在她的體內(nèi),將她變成半人半妖的怪物,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承受難以名狀的劇痛。她摔倒在小溪邊,低頭一看,竟見溪水中的自己已是滿頭白發(fā)。
她仿佛已經(jīng)不覺得驚愕了。因為,她總是在某個醒來的清晨,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某種異樣,先是眉毛變成綠色,然后指甲突然變得細長而尖利,身體一天瘦過一天,而此時,她呆呆地抓起一縷白發(fā),抬頭望著邪光:“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要復(fù)活他了吧?我不想永遠都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邪光奈何不了,只能拂袖而去。
阮箏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屋前種下的羽葉鳶蘿還是奄奄一息,委靡的葉片仿佛總在風(fēng)中泣訴。她知道,她縱然在邪光的面前扮得理直氣壯,說自己復(fù)活井澈,是因為想過回正常人的生活。可是,真實的原因,她卻不肯對別人,甚至不肯對自己承認——
她是想知道,當(dāng)時的井澈到底想從她身上奪走什么,他還有什么話要對她講。
——如果那個吻并沒有暗藏殺機,她與他,會有著怎樣的后續(xù)?
【八】
春來秋走。
一年一年的時光便那樣過了。
斷冥谷中萬花流轉(zhuǎn),屋前卻獨不見鳶蘿。阮箏幾乎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她與那株寂寞委靡的羽葉鳶蘿到底在一起過了多少年。
有一日,她體內(nèi)的疼痛再度襲來,她丟開懷里抱著的野兔,昏倒在門前。
迷糊間,她好像嗅到一陣獨特的芬芳,淡淡的身影總是在她眼前晃動。她伸手抓了抓,喊了一聲:“井澈,是你嗎?”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撫在她的額頭上:“是我。無雙,鳶蘿花開了,我終于能回來見你了?!?/p>
【九】
阮箏醒來以后才知道,那不是夢境。
井澈回來了。
那樣俊朗的眉目,那樣偉岸的身影,一切都鮮活如昨。他就站在她面前。門外的那株羽葉鳶蘿果然盛開了一朵。
井澈溫柔地執(zhí)起了阮箏的手,那舉動讓阮箏覺得受寵若驚?!斑@二十年,我每天都在鳶蘿花里,看著你一個人受苦,受疼……我才知道,我的心原來也是會為你而疼的。我想我當(dāng)初也許不應(yīng)該那么自私,用這樣殘酷的方法要挾你。無雙,你能原諒我嗎?”
阮箏錯愕地看著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人,映照出干枯白發(fā)的自己。她癡癡地問他:“那你告訴我,二十年前,你還想從我身上拿走的是什么?”看井澈不言,又問,“你說你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對我說,那又是什么?”
良久,井澈道:“無雙,我曾經(jīng)那么無情地傷害了你,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但我要告訴你,我當(dāng)時想跟你說的那句話……就是……我是真的愛上你了……如果不是邪光,我們之間也許就不會浪費掉這二十年的光陰……”阮箏的手一抖,從他的手里滑脫出來,他重新握著她,“跟我走好不好?”
“去哪里?”
“我要召回我的精元,單憑一己之力是不夠的,我必須回霧峰山,我修煉成人的地方,向山妖老前輩求助?!?/p>
阮箏想了想,點頭道:“我聽你的?!?/p>
【十】
清晨,淡如薄紗的煙霧將山谷籠罩著,阮箏一直緊緊地牽著井澈的手,兩個人向出谷的方向緩緩而去。
井澈始終神情冷凝,并沒有太多言語。阮箏越走越覺得心亂得慌,忍不住停下來。井澈立刻皺眉:“怎么了?”她道:“也許是早晨吃的梨不太干凈,肚子有點不舒服?!本合肓讼?,蹲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一股暖流頓時傳遍。
“怎么樣?好點了嗎?”
“嗯?”
“好點了嗎?”他又問。她如夢初醒:“哦,好多了?!彼鋈怀钊荼短淼囟⒅熬海覀円欢ㄒx開斷冥谷嗎?”他道:“如果不拿出你體內(nèi)的精元,你還會一直受苦,我不忍心?!?/p>
“嗯——”她不再說什么,重又低著頭跟他走。跨出斷冥谷地界的一剎那,她眼中忽然清淚滿溢。
井澈仿佛覺察到,回頭來看,正欲詢問,卻猛然覺得體內(nèi)有一股真氣亂走,五臟六腑猶如火燒。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奮起一掌擊在她的胸口,她飛出幾丈遠,墜地時骨頭發(fā)出斷裂的脆響。
“早上你給我吃的是什么?”
阮箏口吐鮮血,吃力地道:“你喝的水里面,有符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了……邪光!你還記得嗎?這符咒的繪制方法就是你二十年前救我的時候教給我的,今日,我將它還給你……”
“你……你竟會識穿我?不!不可能……”
邪光的模樣瞬間一變,變回了他本來的面目。對阮箏來說,如果井澈的復(fù)活是一個夢,她多希望這夢能持續(xù)得久一點,多希望從昨夜到今日的柔情,都是來自那個真正的被她所想、被她所愛的男子。
可惜,現(xiàn)實卻太殘忍。
井澈根本就沒有復(fù)活。那株羽葉鳶蘿也沒有盛開。
阮箏看見的那一朵,是邪光再次用障眼法騙了她。
邪光變成井澈的模樣,想將阮箏引出斷冥谷,可阮箏卻早已識破了他。
——縱然容貌可以復(fù)制,聲音可以模仿,但眼神卻是最難撒謊的。阮箏又怎會分辨不出,站在自己眼前假裝深情的男子,并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所以,她便猜到了這一切又是邪光的計謀。她將計就計,假裝順從,卻騙他喝了符咒。在斷冥谷里,因為傷害和死亡都不會發(fā)生,所以邪光暫時還覺察不到身體的異樣,但他們一離開斷冥谷,符咒會立刻生效,邪光頓覺神形俱亂,癲狂欲裂。
忽然,阮箏依稀看到谷外的荒地里盛開了大片大片的鳶蘿花,風(fēng)一吹,花葉翩然,映著碧空如洗,猶如夢幻仙境。
她噙淚望著,試圖從中找尋出自己牽掛的眉眼。
可是,那里到底還是沒有,有的只是無盡的哀傷和絕望。她漸漸覺得疲累,身體虛弱地倒下去。邪光的咆哮聲還在鞭打著她:“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我就算灰飛煙滅,也要在那之前毀了你,讓井澈再也無法復(fù)活……”
【十一】
阮箏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讓她在承受了邪光瘋狂的攻擊之后,仍然還能跌跌撞撞地走回茅屋。
因為邪光已經(jīng)灰飛煙滅,他的法術(shù)也便失去了效力。
阮箏看見的羽葉鳶蘿又是奄奄一息,連花苞也沒有了。她虛弱地倒在花盆旁邊,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掌心,還像往日那樣,擠出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在泥土里。她覺得身體越來越沉重,視線越來越模糊,就連擠出來的鮮血,也流得越來越緩慢,最后,竟是一滴也流不出來了。
她死了。
流盡了最后一滴,冰涼干枯地躺在那株羽葉鳶蘿旁。固執(zhí)地不肯閉上的雙眼,仿佛還在期待著什么。
然而,她等了二十年的答案,卻姍姍來遲。
那株羽葉鳶蘿是在阮箏斷氣的一剎那怒放的。片刻之后,平地涌起白煙,煙霧之中漸漸生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他款步走過來,負著手,居高臨下地盯著死去的女子。愣了好久,忽然輕輕地喊出:“雙兒?!?/p>
一陣風(fēng)起,吹亂他的頭發(fā),他那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竟也變得雪白。
【十二】
井澈葬了阮箏。他站在她墳前,冰涼的手指輕輕撫著墓碑上的名字。
“也許這就是我受到的懲罰吧?雙兒,我竟然變得跟你一樣,非人非妖,這輩子再也無法擺脫疼痛的折磨。每逢疼痛來襲,我都會想起你……”
“……我為什么要想起你?”
“雙兒,我還欠你一個解釋。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吧,那次,我想從你體內(nèi)拿走的,就是你說的……愛情……你說我不懂,我卻不知為何,突然想嘗試。其實,我只要控制好施術(shù)的程度,就算吸走人體內(nèi)的某種東西,但只吸走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那個人是不會變瘋狂,也不會死的?!?/p>
“所以,我想吸走你的一部分愛情……我想,那樣的話你不會有事,而我也許還能試著與你相愛。”
“是你教我的,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我至今還是不懂它的真正含義?!?/p>
“雙兒,那個時候我其實也恨透了你,恨你跟邪光串通來對付我。我其實并沒有什么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奇心,希望你會更加賣力地為我種羽葉鳶蘿。這二十年我雖然無法成形,但自從你的第一滴血滲入根莖,我便存在了?!?/p>
“我一直在那株羽葉鳶蘿里,看著你。事到如今我還是會想起你每次照料我的時候,那種落寞卻溫柔、憧憬之中還滿含絕望的眼神。”
“我漸漸覺得,我不恨你了?!?/p>
“雙兒——”
井澈說著說著,疼得彎下腰去。他便靠著墓碑坐著,看天空飄來簌簌的雪花。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在高高的云端望著他,時而微笑,時而落淚。他的心似乎瞬間就裂開了,蓋過了所有的疼痛。
可惜,卻再也沒有人來告訴他,那就是愛情。
他終于擁有,卻已經(jīng)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