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挽
他說:“那天我坐在床邊,看你酣睡的側(cè)臉如花般芬芳。想起過往賭書潑茶的時光,我忽然有了和往日告別的勇氣,只想與你簪花煮酒癡守到老,可惜……”
不怨你。只是,我從前簪花是為你,如今只為自己。
1.
“不過一夜,這滿園的芙蓉竟然都開了,真是好看?!鼻稍茍A睜著眼,一瞬不瞬地盯著窗外。
綠珠撲哧一笑,掩嘴打趣道:“小丫頭片子,當真沒見過世面,這算什么,從前在棲芳殿,那芙蓉花才叫漂亮……”她猛地住了口,擔憂地看向一旁正在看書的女子。待發(fā)現(xiàn)她并未注意到兩人的談話,這才把高懸的心放下,趕緊拉了一臉茫然的巧云走出書房。
門剛闔上,剛剛還全神貫注的人立刻丟掉手中書簡,壓了壓眉心,輕輕吐出一口氣。多久了,多久沒記起從前。她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完全放下,沒想到再次聽見“棲芳殿”三個字時,她仍是心緒起伏久久難以平靜。一恍三年,當年的夏如織如今是市井酒肆的普通掌柜,而那個曾經(jīng)贊她“冰明玉潤天然色,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人,又在何方。
2.
夏如織初次遇見皇甫燁,是一個纏綿的雨天。她費了不少力氣才從府中逃出來,在長安街上魂不守舍地游蕩,直至走累了,才隨意挑家路邊的酒樓歇腳。她大馬金刀地坐下,扯開嗓子喚小二:“來壇竹葉青。”鄰座有客人投來驚訝的一瞥。她惡狠狠地瞪回去,拍掉壇口的泥封豪飲。自前些日子選秀開始,爹爹就鄭重其事找來嬤嬤教她言行舉止,又忙著在宮內(nèi)上下打點,只盼老天開眼能叫她被圣上相中,好光耀夏家的門楣。想她今年不過二八,叫今上一聲爹爹都絲毫不覺冤枉,嫁給他兒子還差不多。她恨恨地吞下幾口,朦朧中,只見鄰座有人遙遙舉杯喝了聲“好”,另一人干脆起身向她走來。
眨眼工夫,也不見少年如何動作,酒壇便轉(zhuǎn)至他手中,清朗的聲音隨之響起:“飲酒本是樂事,如你這般牛飲,卻是辜負了美酒?!彼淮笈l(fā)作,卻見他自懷中掏出帕子,細細地為她擦拭酒漬。少年容貌俊秀衣著華貴,舉手之間隱含貴氣,顯然是出身不凡。夏如織臉一熱,再暗自將他與風燭殘年的大周皇帝比上一比,終于忍不住悲傷,爛醉著抱住他哇哇哭訴起來。
少年耐著性子聽完,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是選秀而已,值得你大雨天跑來買醉?”
夏如織怒目瞪他,氣得口不擇言:“公子說得輕巧,當今圣上已年過半百,換成你是我,只怕鬧得更厲害?!?/p>
“放肆?!彼p叱一聲,想想又忍俊不禁,笑罵道,“夏如織,此次選秀一為充盈后宮,主要是為適齡王孫選妃,夏丞相難道沒有告訴你?”
她驀然回神,被他的話驚得跳起來。自她聽聞選秀起就開始大吵大鬧,哪里聽得進人半句解釋,即使爹爹說過她也沒在意。剎那間酒醒了大半,四目相對間,她陡然覺得他的面容似曾相識,不由自主地問出口:“你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那天直到最后,她也沒問出想要的答案,又困又累的她居然睡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府中。問及是誰送她回來的,府中下人們?nèi)监渎暡徽Z,大概是被人刻意囑咐過。爹爹破天荒地沒責罰她,只是從今往后加緊了對她的看管。
學刺繡女紅的閑暇,她常常想起那個瓊林玉樹般的少年,無端端生出些悵惘。
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竟很快又見到他。
選秀的最后,她和一眾秀女站在大殿上供皇上和諸位娘娘甄選。他正好從她身旁經(jīng)過,她震驚之下不由得脫口而出:“是你?”少年今天換了一件煙綠色的袍子,更加襯得秀梅如竹,他也認出她來,嘴角一彎正欲答話,卻聽得身旁宮人恭敬地喚他太子殿下。居然是當朝太子,皇甫燁。他含笑看她一眼,她竟慌亂得不能自持,心動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实垲H有深意的眼神在他們倆身上一掃,笑問:“燁兒可有中意的?”他點頭稱是,從宮人手里拿了牌子,急不可待地朝她這個方向走來。
她頓時大喜過望,就憑她的家世以及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想必十拿九穩(wěn)。只差一步,卻見身旁忽然有人盈盈上前一步跪下,淡淡地道:“奴婢自請留宮伺候各位娘娘,望陛下成全?!闭Z氣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平靜得沒有半點波瀾。她認出那是吏部一個小官的女兒,姓杜名若蘭,相貌勉強只稱得上清麗,卻勝在氣質(zhì)清逸出塵?;噬洗笮χ鴾柿耍攬龇鉃樘m妃。
皇甫燁顯然也很震撼,面色蒼白愣在原地,緊握了拳,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直到皇帝出言提醒,他這才抿了唇,緩緩走至她跟前,問:“你可愿意做我的太子妃?”
她沒有片刻猶疑:“好?!甭勓曰矢钅坏匕雅谱尤o她,臉上再沒有半分笑意。她此時想不到,為這一字,日后自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皇帝喚她上前,滿意地細細端詳了一番,笑著說起往事,“燁兒幼時最愛和你玩鬧,也曾說日后定要娶你為妻,朕當日以為不過是一句戲言,沒想到今日果真應(yīng)驗?!?/p>
她也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個禮:“能嫁給太子殿下,是如織的福分?!鞭D(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皇甫燁正直勾勾地盯著杜若蘭,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心里的不安自此生了根,她恍惚了解到皇甫燁的真正心意。只是,那時的她年紀尚幼,總以為只要自己堅持,就一定能打動他??上幻靼祝星橐皇孪騺頉]有公平可言,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
3.
酒肆的生意自她接手后越來越好,城中人漸漸都知道長安街上的酒肆里有一個傾國傾城的掌柜。同時也有很大一部分客人是為著秦沉脂而來。他的姿容在她之上,引得一眾女客心旌搖曳。
當年她黯然離宮,正是秦沉脂用假死藥瞞過眾人暗渡陳倉,不然也不能走得那么順利。事后他亦辭去太醫(yī)院醫(yī)正一職,來她店里做了一個普通的伙計。她常常想,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竟能讓他甘愿斂去一身光華,陪她在市井中一待就是三年?
4.
大婚那夜,她惴惴不安地坐在房里等皇甫燁。忽聽得外面嘈雜聲不止,有丫鬟進來轉(zhuǎn)告她,宮里出了事,殿下正趕過去處理,讓她先自行休息。
她忍不住失落,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天睡不著,索性在府中四處走走。經(jīng)過后院時,卻見賓客里還有一人未走,在花木的陰影下背對她站著,峨冠博袖的男子懶散地倚樹而立,她卻覺得那背影看上去瀟灑無比,一時忍不住好奇地走過去,問:“你在做什么?”
那人訝然回頭,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中執(zhí)了杯盞,竟然是在飲酒。他狐貍般狡黠的眸子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地笑了,“賞月?!彼滩蛔“蒂澮宦暎矍斑@人的相貌居然和皇甫燁不相伯仲,同是好看,皇甫燁多了幾分英氣,而他,則是不折不扣的俊美。
他自稱秦沉脂,是太醫(yī)院里的御醫(yī)。說著遞了只酒盅給她,她心事重重,當下也不忸怩,仰頭直接干了。他嘴角噙笑,一瞬不瞬地看她豪飲,自言自語地道:“夏老那樣墨守成規(guī)的性子,生的女兒居然一點也不像他。”說完對她笑一笑,笑容里莫名有些苦澀。她已然微醺,自顧自地伏在院內(nèi)石桌上又哭又笑,丟盡了顏面。
她兩次大醉至酩酊,說到底都為皇甫燁。后來她才知道,那場選秀不過是走個形式,實際上皇帝青睞的太子妃人選本就是她,正好皇浦燁也挑中她,倒是皆大歡喜。
實際上卻并非如此。
自始至終,皇甫燁的心里就只有一個杜若蘭。聽侍女綠珠說,皇甫燁大婚當夜匆忙入宮,正是因為蘭妃娘娘心疾發(fā)作。她輾轉(zhuǎn)打聽到蘭妃入宮的原因,居然是為秦沉脂。杜秦兩家自幼定親,不料大婚前夕,秦沉脂竟以心中另有他人為由,執(zhí)意上杜家退親。杜若蘭心碎之下,這才沖動地走進那重重宮闕。
直至第二日早上皇甫燁才回來,他靜默地看了她半晌,輕輕地撫了一下她的發(fā),說:“委屈你了?!彼D時紅了眼眶,心酸委屈一齊涌上來,卻聽得他又說,“如織,這一生除了愛,我什么都可以給你。”是承諾也是界限分明的提醒,她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決堤。自那以后,皇甫燁待她極好,錦衣華服稀世珍寶源源不斷地送給她。沒過多久,太子與太子妃鶼鰈情深的傳言就如同長了翅膀,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只有夏如織知道,這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彌補。
即便如此,她仍舊不改初衷,并且越發(fā)對他好。直到那一次,皇甫燁頻繁出入宮廷終于惹得皇帝龍顏大怒。后宮是女眷云集的地方,不知怎的,太子殿下和蘭妃有染的消息就傳了出去,宮中一時人心惶惶?;实蹥獾梅懦鲈拋?,要賜死蘭妃并廢除太子,就連圣旨都已經(jīng)擬好了。她得知消息后,晝夜不眠在御書房外跪了三天,才等到皇帝的宣召?;实勖嬗信淅涞氐溃骸叭羰菫樘忧笄槎鴣?,那大可不必!朕心意已決,誰再阻攔與太子同罪!”
她體力不支,搖搖欲墜,一跪下就整個人都撲倒在地。這樣楚楚可憐的模樣,就連皇帝也軟了三分,忙叫了宮女扶她起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朕知道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是這太子實在太不像話!”
“父皇被人陷害了!”她拼得一口氣大聲說道。
“此話何解?”
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才開始說話,說起這后宮是世上最狠毒最無情的地方,只因流言毀人于無形,哪怕皇上是千古明君,也躲不開這一招。如今忽而有這樣的流言漫天,恐怕是有人故意要挑撥太子與皇帝的關(guān)系,這其后的心思不可不防?!俺兼堑钕碌恼磉吶?,又怎會因著要維護他而亂作假話?若他與蘭妃有絲毫牽扯,臣妾才應(yīng)該是那個最想讓他們死的人啊!”她說得聲淚俱下,皇帝卻沉吟不語。
回家后她就累得昏了過去,直睡了整整一天,醒來時見皇甫燁守在床邊,握住她的手潸然淚下。隔天并沒有圣旨宣下,此后這件事竟然不了了之。從此他不再刻意避忌她,也逐漸減少去蘭妃的汀蘭殿。
直到先帝故去后,是宣統(tǒng)元年的秋天,他們成親三年。國事繁忙,皇甫燁開始整日宿在御書房。一天,她燉了湯親自送去,走到窗外,無意間聽見總管太監(jiān)常福和皇甫燁在屋內(nèi)說話,常福問他幾位太妃娘娘的住處該如何安排?;矢畹穆曇衾餄M是徹夜未眠的疲倦,隨口答道:“統(tǒng)一移至長樂殿吧?!焙鋈挥窒肫鹗裁矗颐ρa上一句,“蘭太妃素來喜歡清靜,記得給她單獨僻個庭院出來。”過了片刻,想想仍是不妥,他長嘆一聲,“罷了,還是讓她繼續(xù)住在汀蘭殿吧?!?/p>
她站在門外,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原來,他從來就不曾忘記。
5.
正午的酒肆很熱鬧。想是從前在宮里憋壞了,如今她最喜歡坐在柜臺后面,聽客人天南海北地閑聊吹噓,嘈雜的人語聲讓她有再世為人的錯覺。忽然聽見有客人說:“聽說今天早上宮里的蘭太妃薨逝了,圣上哀痛不已,下令一個月內(nèi)禁止宴樂婚嫁,舉國同哀?!?/p>
她猛地一震,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杯盞,血很快涌出來。秦沉脂大驚失色,急急拿了傷藥給她敷,一面迭聲安慰她:“如織,疼就閉上眼,忍一忍就過去了。”
聲音源源不斷地涌入她的耳中:“當今圣上果真是孝子,據(jù)說他從昨晚到今天早晨哭昏好幾次,蘭太妃并不是他的生母,竟能孝順成這樣,真是難能可貴……”她捂住心口,剎那間疼得不能自制。
只有她知道,皇甫燁哀慟的并非喪失親人,而是,痛失所愛。如果不是杜若蘭,或許她現(xiàn)在還是那深深宮闕里端莊得體的皇后。如今乍聽見杜若蘭的死訊,她竟然絲毫不覺得暢快,反而生出濃重的哀傷。
6.
當年,杜若蘭第一次來棲芳殿那天,她緊張得手足無措。一樣的清麗面容,一樣的如蘭氣質(zhì),不一樣的是深宮多年鑄就的雍容貴氣,以及深不可測的眼神。杜若蘭拉了她近前細看,笑著贊嘆道:“從前總聽燁兒提起,皇后如何傾國傾城端莊賢淑,哀家還不信,今日一見,這京城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彼幌?,正欲接話,又聽她懨懨地開口,“難怪燁兒連著好幾日沒有過來請安。”
她大驚失色,惶惶地解釋道:“皇上……皇上近日為國事操勞過度,太醫(yī)也極力勸他修養(yǎng)幾日……”話未說完便被打斷,女子笑顏如花意有所指,“所以,皇后日后可要仔細服侍,萬萬不可掉以輕心?!苯酉聛碛蛛S意囑咐幾句,杜若蘭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她長吁一口氣,怎么也想不通她話中暗藏的敵意究竟為哪般。
直到蘭太妃中毒的消息傳來,她才隱隱覺得不對勁。果然,不過酉時,皇甫燁便怒氣沖沖地前來,未等她開口,便一掌打在她的臉上:“夏如織,看看你干的好事?!?/p>
她捂臉,淚眼盈盈地望著他:“你以為是我下的毒?”
他臉色鐵青,咬牙一字一字擠出話來:“除了你還有誰?若蘭今天只來過棲芳殿,從你這里回去后便腹痛不止。”
“我如果真有心害她,當初先帝決意賜死她時,又何必救她?”她憤憤大喊。
他一愣,半晌才冷冷地道:“這便是你心機深沉之處了,當初救她想必是做給我看,讓我覺得虧欠你……我本以為你心地善良,不像這宮里其他人,今天才知道你竟然如此歹毒?!庇趾藓薜匮a充道,“如果若蘭有個三長兩短,朕絕不輕饒你!”
淚水再也止不住,她哭得肝腸寸斷。直到后來有一次,秦沉脂去汀蘭殿請脈,和宮人們聊起太妃那日的飲食,才發(fā)現(xiàn)不過誤會一場。蘭太妃當日用餐的菜里有一道芙蓉蟹,之后又吃了番國進貢的香梨,因此傷了腸胃。先前的太醫(yī)僅憑癥狀誤以為是中毒,實際不過是食物相克而已。冤屈總算得以洗清,皇甫燁也送來珍寶以示安撫,她卻仍是大病一場?;矢顝膩砭筒辉鴲圻^她,可她沒想到,他們之間竟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7.
她從不知道,市井百姓的生活竟如此豐富多彩。
天氣好的日子,秦沉脂會帶她去集市小攤上吃一碗豆腐花,或是去郊外踏青放紙鳶,再或者干脆哪兒也不去,就在酒肆里跟她講他曾去過的西域諸國。她不由得心生向往,渾然不覺時光如梭流逝,直到幾個月后那個人找上門來。
綠珠驚叫一聲失手打碎了杯盞,她從柜臺后遽然抬頭。一瞬間,周圍喧鬧嘈雜仿若不存在,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蕓蕓眾生里,她的眼中只有他,皇甫燁。三年未見,他瘦得脫了形,也憔悴了不少,不再是初見時那個風清月朗的少年,她忍不住掩嘴失聲,未語淚先流。
他說:“如織,我找了你許久。我就知道……當年你沒死……聽人說,這家酒肆新?lián)Q的掌柜有天人之姿,我忍不住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她再也忍不住,抱住皇甫燁放聲大哭。夠了,足夠了,時隔三年,他愿意回頭尋回她,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枉此生。
他們絮絮離別后的一切,末了他欣喜地直視她,眸光清亮:“如織,跟我回宮吧,往后我必定好好兒待你?!彼汇?,猛地抽回手,踉蹌著后退幾步,低頭避開他疑惑的目光。
她等這一天等很久了,可是,為什么它來得那樣遲,遲得她再也不愿回到那爾虞我詐人心莫測的地方。
8.
她徹底心如死灰,是在杜若蘭心悸發(fā)作的那一次。太醫(yī)開出的方子里,最關(guān)鍵的一味藥是千年雪參——昔年番國進獻的稀世珍品,早前曾被先帝賜給夏丞相——皇甫燁委婉地問起,她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主動獻上。
皇甫燁衣不解帶守了好幾天,親自熬藥,又親眼見杜若蘭喝完睡下,這才放下心來。她在院內(nèi)佇立許久,明明是風和日暖,卻覺得有如置身三九寒天。皇甫燁小心翼翼地帶上門,躊躇著走過來,連日來第一次認真地看她:“謝謝?!?/p>
她愕然抬頭,氣得渾身顫抖,他居然為另一個女子對她道謝,悲傷再也控制不?。骸笆遣皇菬o論我怎么做,你都沒辦法愛上我?”
他艱難地偏轉(zhuǎn)頭,狠心道:“成親那晚,我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p>
她的面色慘白踉蹌一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皇甫燁,我有哪點不如她,樣貌家世,我樣樣勝出她許多,就連認識你也比她早……為什么……明明是我先遇見你……”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是我對不起你?!彼K究心下不忍,伸手欲扶她,忽然聽見宮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稟告,太妃娘娘出事了。他重重一顫,再也顧不上她,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直奔房內(nèi)。
杜若蘭無力地倚床而坐,素白的帕子上星星點點盡是濃稠的黑血。藥里有毒,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見皇甫燁進來,她虛弱地一笑,繼而伏下身,掩嘴咳了好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說了叫他們別驚動你,沒想到這群奴才……到底還是讓你知道了?!闭Z罷又咯出一大口血來。
“你好好兒休息,別說話了。”皇甫燁強忍心疼,大聲喝問一旁宮人,“怎么回事,剛剛不還好好兒的,才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出來:“經(jīng)微臣診斷,太妃娘娘這是中毒了,毒被下在藥里,所以娘娘喝完不久就有了反應(yīng)?!?/p>
“藥是朕親手熬的,難道朕還會害太妃不成?”他蹙眉,語氣不善。
“圣上息怒,話雖如此,可是還有一物不能確定……”說著抬頭看夏如織一眼。
房中頓時萬籟俱寂,見眾人一致把目光投向她,夏如織冷笑著轉(zhuǎn)頭,一瞬不瞬地盯住皇甫燁:“皇上……也認為問題出在雪參上?”她下意識地撫了撫小腹,只要他愿意相信她,她就把這個喜訊跟他分享。
半天沒人接話,杜若蘭勉力一笑,澀然道:“燁兒,這事到此為止吧,反正我身子本就不好,遲早……遲早有那么一天……”還沒說完,身子一傾就昏了過去。在宮人們驚恐的叫聲中,皇甫燁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凜然道,“來人,把皇后送回棲芳殿,嚴加看管,今后不許出殿?!泵黠@是軟禁,也是對她的回答。她的心,終于一寸一寸灰了下去。
她在御書房前跪了一整天,想等他出來解釋清楚。一旁食盒里的飯菜已經(jīng)熱過三四回,綠珠哭著從旁勸她半天,她卻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失去知覺。直到杜若蘭從旁經(jīng)過,她才猝然伸手拉住她的裙角,凄凄道:“你我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害我?”
杜若蘭淡笑著彎下腰,指甲狠狠地掐在她的手上,輕聲道:“夏如織,把我逼到如此境地的人,正是你??!”她愕然抬頭,卻見杜若蘭神情狠厲,笑得滴出淚來,“秦沉脂當初正是因為你才執(zhí)意退親,我恨不能親手毀了你。”語罷狠狠地一腳踹在她的身上。
她下意識地護住腹部,可是來不及了,血很快涌了出來,像她院子里的芙蓉,鮮艷欲滴。她愣愣地跪坐在地,猛地記起初遇那天的酒肆,陪在皇甫燁身邊她一直不曾注意過的那個少年,可不就是秦沉脂??上菚r,她的眼里只有一個皇甫燁。
經(jīng)過這樣大起大落的折騰,孩子終究沒保住。她倚了床,無神地看著窗外,院子里花木扶疏,一派春意融融??墒?,她的心,卻終究還是荒蕪了。綠珠在門外陡然提高聲音請安,皇甫燁來了。
他坐至床邊,滿臉愧疚:“如織,我不知道……你已有身孕,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她怒目瞪他,視線如針尖般鋒利,厲聲道:“我想說,可是,你何嘗給過我機會?”她再也掩不住滿腹委屈和心碎,放聲痛哭,“我恨你……皇甫燁……我恨你,我再也不要做這皇后了……再也不要……”
他攬住她,耐心地拍她的背脊哄道:“是我的錯。如織,你先好好養(yǎng)身子,孩子以后還可以有,以后,我定會好好兒對你?!彼槠美哿?,攥著他的手閉目假寐,這樣的話他承諾過多少次,她就失望過多少次??墒?,仍舊忍不住心動。她悲涼地想,或許,這一輩子就注定與他糾纏不清了吧。
皇甫燁以為她果真睡著了,捧了她的手絮絮傾訴,沒想到,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瞬間心如死灰。也就是這一次,她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于是懇求秦沉脂幫忙助她出宮。
9.
皇甫燁握住她的肩:“那天我坐在床邊,看你酣睡的側(cè)臉如花般芬芳。想起過往賭書潑茶的時光,我忽然有了和往日告別的勇氣,只想與你簪花煮酒癡守到老,可惜……”又質(zhì)問她,“你這些年一直守在我們初遇的酒店,自然是為了等我。早前有若蘭,如今若蘭已經(jīng)不在,你還有什么顧忌?”
她重重地一顫,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原來,這個人這么無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在原地,所以半分不曾著急。若他真像說的那樣,愿意丟棄過往,為什么早不來尋她,偏偏等到杜若蘭病故以后才來?她怎知他不是拿她來填補今后的空缺,抑或,他愛她沒那么深刻,所以一直猶豫到現(xiàn)在。
哪一種解釋她都無法接受,心疼到極致反而有解脫的輕松,她從前是愛過他,可是今天,也真的徹徹底底放下了。所以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嘆氣道:“如果,我執(zhí)意不肯回宮,你可否為我放棄那至尊之位?”
長安街的酒肆破天荒一連幾天沒開張,本該在店里忙碌的美貌掌柜和俊俏伙計,如今正在駛往西域的馬車上。
秦沉脂含笑問她:“為何這樣匆忙地離開?”
她輕笑著瞥了他一眼:“三年前你偷運皇后出宮,而我假死欺騙天子,這兩樁都是砍頭的大罪,此時不溜難道還等圣上想起來?”當日她正是知道皇甫燁不可能為她放棄這錦繡江山,所以故意那么問,激起他的愧疚之情,以方便她和秦沉脂趁亂離開。
漫長的旅途中,她再一次夢見皇甫燁,他們一生中最溫馨的一晚。他以為她睡著了,唯一一次卸下心防,說了許多話,她相信那一晚他是認真的。只是最后,他說:“委屈你了,其實,我知道那碗藥里沒有毒,端給若蘭之前我曾親口喝過試探溫度,對不起……”
她恨的,其實并非是他不相信她,而是他明知是杜若蘭自己下毒陷害她,并且害死他們的孩子后,還要極力護她周全。好在,前塵往事她已盡數(shù)放下。
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