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芭
A、第三百六十五天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某種特異功能。
比如隨便在哪一家餐廳都能迅速點到他們家最難吃的那道菜。
比如集中意念選擇七個數(shù)字,那么這一天的大樂透就一定會與這組號碼徹底絕緣。
還有就是,我一向堅信國足會百戰(zhàn)百勝無往不利,卻每每事與愿違,我總覺得他們會恨我如此忠心。
請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一種人,他倒霉的人生簡直可以參加吉尼斯悲劇大賽,比如我——嚴(yán)碧喜——一個十九歲的合法公民。
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莫過于高考那年被一所私立大學(xué)特招過去,并學(xué)費全免。只可惜還未等到開學(xué),那所學(xué)校就宣布關(guān)門大吉。
于是我巧妙地錯過了那一年的高考,開始以高中學(xué)歷在殘酷社會闖蕩行走。兩年的時間,我做過電影放映員,西餐廳女招待,也做過推銷員,游樂場設(shè)備的看管,發(fā)過傳單亦送過牛奶,最后在一家醫(yī)院做起了清潔員。
我賣命工作任勞任怨,終于在十九歲生日這一天存下一萬元巨款。
你可知,這薄薄的一沓鈔票,是我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以汗水、以體力、以無數(shù)個不眠不休才辛苦得來。
如此珍貴,以至于我當(dāng)場霸氣十足地辭掉了住院部清潔員的工作,并且不知道好歹地訂了一張飛往北方的機票。
這是窮姑娘嚴(yán)碧喜第一次坐飛機,這讓我局促不安勞神傷財戰(zhàn)戰(zhàn)兢兢,空姐問我喝什么,我臉色絳紫地擺擺手,吞了口自己的口水來解渴。
我以為飛機上喝水是要錢的,并且一定比陸地上賣得貴很多。
飛機起飛的時候,我緊張地閉上了眼睛,掌心里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如果我說,我將為愛而遠(yuǎn)走天涯,你會笑我的奮不顧身,笑我傻嗎?
B、第三百六十一天
北方的三月,風(fēng)很大,還下著薄雪。
我扛著一袋五十斤重的大米吭哧吭哧地爬上八樓,砰地關(guān)上銹跡斑斑的大門。這幢老樓里住著許多退休的紡織廠工人,還有一些像我這樣不遠(yuǎn)萬里奔赴而來的異客。
他們都覺得我的南方口音有點滑稽,卻又都善意地告訴我哪一家蔬果攤賣的土豆便宜些,哪一家超市的衛(wèi)生巾會打折。
還有就是,住在306的老爺爺喜歡住在604的老奶奶,為了多看她一眼,他每天都要蹲在三樓的過道上抽很長時間的煙。
這是一個和善而八卦的小區(qū),其中最和善最八卦的那個人就是你。
你叫陳西,二十五歲,副業(yè)是雜貨店老板,主業(yè)是Moses網(wǎng)站的站長。
白天,你在離小區(qū)不遠(yuǎn)的一間門市房里賣雜貨,巴黎古董市場淘來的鈴鐺,俄羅斯批來的向日葵書簽,民國時期的老銀卡扣手鐲,日式青花瓷菜碟,孔雀的羽毛……這些東西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地堆在一起。
夜里,你打開Moses網(wǎng)站,接一些訂單,每一份都極其昂貴,因為你販賣的是愛情。
失戀的人,你幫他介紹新的戀情,不愿放手的人,你幫他追回舊愛;壓根就看不上對方的,你就出面替他拒絕。拒絕也是愛的一種,是愛的另一種交代方式。
你的網(wǎng)站早已經(jīng)名聲在外,所以我來找你,用我身上所有的錢——扣除從南到北的機票,扣除一個月三百塊錢的房租,再扣除買一百斤大米的錢——說實在的,還真沒剩下多少。
星期三下午,我把這些錢遞給你,不夠?沒關(guān)系,我嚴(yán)碧喜上能安燈管,下能通馬桶,打掃衛(wèi)生是我的家傳絕學(xué),洗衣做飯更是我的天性本能。還不夠?沒關(guān)系,您要是實在無聊,我還能表演一段胸口碎大石給您解解悶兒。
你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我,一臉被強盜入侵的表情,而我咬緊牙關(guān)幫你拖地板,時不時向你拋出一個童叟無欺的笑。
求你了陳西,幫幫我。
我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和你學(xué)習(xí)怎樣談戀愛。
C、第二百八十五天
所謂戀愛,不過是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使然。
發(fā)情的母貓,緊抱在一起的蒼蠅,挑釁的獅子,以及,前來拜師學(xué)藝的嚴(yán)碧喜。在你眼中,我就是一個渾身散發(fā)著求偶?xì)庀⒌摹F鬼。
我沒有工作,便賴在雜貨店幫你的忙,我知道你一定會收留我,你溫順的眼睛讓我信你。
每天清晨,我早早地到雜貨店去,嘩啦嘩啦地拉開厚重的卷簾門,晨曦便如蜜糖溫潤地涌進(jìn)去,彌漫在擺滿雜貨的木柜里。
我喜歡你的店,有歲月的蓬松味道,就像松軟的蛋糕,時不時飄出一陣令人思緒蹁躚的香味。
通常你在九點左右才來上班,這期間我一邊啃著飯團一邊把目光放得很遠(yuǎn),像雷達(dá)一樣搜尋著你的身影。
心情好的時候,你揉一下我的頭發(fā),涼涼的指端無知無覺地劃過我的耳根,那種微妙的感覺讓我的表情變得緊繃,所有的毛孔迅速合攏。
這時候你會說,嚴(yán)碧喜,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喜歡木訥的女生,特別是當(dāng)那個女生嘴角還沾著飯粒的時候。
說完,你伸出手,不經(jīng)意地將我嘴邊沾著的飯粒拿掉,并搖搖頭,你的反應(yīng)還可以再慢點嗎?
你真不該接受我的訂單,我的無賴和笨拙簡直讓你七竅生煙了。
所以你大聲地吼,你究竟看上了哪個渾蛋,要來這里這樣折磨我?
我打了個嗝,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笑瞇瞇地望著你,不反駁。
D、第二百五十一天
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戀愛?
因為這是全世界人都會的一門“技術(shù)”,偏偏我就不會,為了不和社會脫軌,我一定要學(xué)會如何與自己的戀人相處。
你坐在白色的軟皮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對我說,就像母親與父親相處,自然愉悅,就這么簡單。
不不不,我媽和我爸絕大部分時間都是站在戰(zhàn)場上,冷言冷語,針鋒相對,隨著時間的流逝愈演愈烈,漸漸演化為摔東西,花瓶、飯碗、收音機、熱水瓶,直到家里的東西全部被砸光,他們開始拳腳相向。
我站在門口,哭著告訴他們我的感受,我說我很害怕,你們不要打了。
于是他們就沒有再打了,拉著我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我的媽媽遞給我兩張字條讓我抽簽,我抽中了寫有爸爸的那一張,于是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媽媽。
事實上自從我與爸爸開始生活以來,日子便朝著越來越令我惶恐的趨勢急轉(zhuǎn)直下,他不會做飯,因此我吃了一整年的泡面,導(dǎo)致胃潰瘍,營養(yǎng)不良。婚姻的破滅讓他變得脾氣古怪,酗酒成性,每天稍有空閑就會蹲在門口一根接著一根地吸煙。直到我十四歲那年他酒后開車出了意外。
那時候我在醫(yī)院看著死去的爸爸,突然異??释切┧c媽媽拳腳相向的時光,至少那時候他們都是鮮活的,至少我可以確保他們都還在我身邊。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生了一種奇怪的病——凡是對我告白過的男生,我都會在夜里做夢夢見他們,他們面無表情地舉起暖水瓶朝我狠狠地丟過來,就這樣,我被開水燙醒。
可是我喜歡上一個男生,非常喜歡,所以陳西,我辭掉了工作,拿著全部家當(dāng)來投奔你,因為在我工作的那家醫(yī)院里,有一個小護(hù)士,是你幫她挽回了她輕生也未曾挽回的男朋友。
你沒想到我的表情如此堅決,又帶著點祈求的味道。
不會吧,你就那么喜歡他?你不解地看著我。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你對我認(rèn)真起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漸漸有了些好轉(zhuǎn),你竟還好心地收留我與你共進(jìn)晚餐,并教會我正確地使用餐具。
E、第一百九十五天
學(xué)會打架的最快方式便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同理,學(xué)會戀愛的最快方式便是真真切切地愛一場。
所謂的真真切切是指,我全心投入其中,而你則憑借超強的演技來配合我,糾正我在戀愛過程中錯誤的行為舉止。
也就是說,從這一刻開始,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就是你的小愛人。
這是我即將離開你的第一百九十五天,我想我會一直記得這個日子,是星期三,窗外下著暴雨,忽明忽暗的光隙間,你牽過我的手,一起在大雨中奔跑。
我們原本是要去看一場電影,卻被越來越大的雨水阻隔在半路,只好急匆匆逃到屋檐下避雨。
夜從地平線上緩緩浮現(xiàn),周遭靜靜,唯有嘩嘩的雨幕不停沖刷著地面。我站在你的左手邊,離你很近,抬眼就可以看見你掛著濛濛雨珠的睫毛。雨霧欲散未散,我正看得愣神,你突然回過頭來做一個驚天動地的鬼臉,嚴(yán)碧喜,再愛一個人,也不要把你的色欲熏心毫無保留地掛在臉上。
我被你嚇得天靈蓋一陣發(fā)麻,身板緊繃地朝后伸得筆直,嘴巴卻不甘于被你占了上風(fēng),清清嗓子對你說,我絲毫不介意讓他來拜訪我的心。
你彎起眼睛微微地笑,你還小,正是奮不顧身不計后果。
只因為我尚且年輕嗎?我憂心忡忡地迎上你黑暗中溫潤的眼睛。大概是有一些什么事情讓你誤會了,讓你誤以為,我此刻如此努力想要得到的愛情,僅僅是因為我不夠成熟。
而你竟然真的點點頭,是這樣的嚴(yán)碧喜,等你將來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就會知道好的愛情并非不計后果的莽撞,而是給彼此留一條退路,你在我這里要學(xué)習(xí)的不只是如何與異性相處,還應(yīng)該學(xué)一學(xué)怎樣在愛情面前轉(zhuǎn)個彎,避免傷害到自己。
陳西,也許你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慶幸我們之間的時光只剩下不足二百天。
這樣一來,我就永遠(yuǎn)是那個為愛不顧一切的嚴(yán)碧喜了。
因為我只剩下這一百九十五天。
F、第一百三十八天
夜深了,你將雜貨店的卷簾門重重地拉下,卷簾門下墜的聲音單調(diào)又雜亂,你皺著眉強忍著那一瞬間的孤單。然后你在附近的便利店泡了一碗面,站在小桌子前一口一口地吃完。
我就一直站在便利店對面看著你,直到你走出來。
陳西!我跳出來喊你。
你被我嚇得打了個飽嗝,隨即驚呼,嚴(yán)碧喜,你哭了?你看看你的鼻涕!
我用手背擦一下鼻涕,說,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說完我仰起臉,號啕大哭起來。
這之前我自己喝了一點酒,因此在號啕的時候口腔里噴出濃濃的酒味,你看著我,半晌,和顏悅色地勸我,別哭了,這有什么好哭的,你尚沒有從我這里出師,會被拒絕是當(dāng)然的!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我哭得越加賣力。
我是不懂。你聳聳肩,不再說話。那晚的月光淡淡,你一臉平靜地站在我對面等我哭完,才問我,所以你想干什么?殉情嗎?
不!我的鼻頭通紅,眼睛卻灼灼放光,我說,我要你陪我一醉方休!
你轉(zhuǎn)身走入便利店,再出來時手里拎著兩大袋子的啤酒,還有一袋烤魷魚,你揉揉我的腦袋對我說,走,我陪你到天明!
我們在你的公寓里喝酒。
你不勝酒力,才三瓶而已,皮膚已經(jīng)開始泛起潮紅。陳西,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可以明白,那一天的我,真的是很悲傷很悲傷的。
而所有的悲傷來源于,愛并不能交換愛。
我喜歡的那個男生,在我來北方找你之前,只遇見過他兩次。
我們甚至沒有好好地坐下來聊過天。
我卻在那之后漫長的時日里常常想起他的樣子,在夢里,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黑暗中望著我,像是一種庇佑。
他是唯一一個從未在夢中朝我丟暖水瓶的男孩子。
荒謬嗎?就因為這樣,我喜歡了他這么多年。
你靜靜地聽我說著醉話,忽然說,你這樣的人,和正常人談戀愛,會覺得艱難是情理之中的。即使你真的學(xué)會了所謂的愛情妙計,將來到了重要關(guān)頭,依然是要吃虧。
你這樣說,我就哭了。
一邊哭一邊慢慢地靠近你,在你悲天憫人的目光中哆哆嗦嗦地挨上你的膝蓋,像無可奈何的小動物,用臉頰將眼淚蹭在你的膝蓋上。
那天晚上我吻了你。
陳西,你這個白癡,我哪里是來請教你戀愛的方式,我明明就是來與你相愛的。
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你啊。
G、第九十六天
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個吻的含義,就像你永遠(yuǎn)都以為我為你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為了博取另一個人的歡心在演習(xí)。
不去雜貨店的時候我就在你家?guī)湍阆匆路?,抱著一大盆襯衫爬上天臺晾曬,順便也曬曬我日漸膽怯的心情。也有時候我?guī)湍阕鲲?,看著煤氣灶上藍(lán)色的火苗發(fā)呆。
如果我做的飯很合你的胃口,你就會耐心多教我一些東西,比如女孩子第一次約會不要穿白色系服裝,會顯得太有距離感。
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你對我的態(tài)度都談不上耐心。
因為我闖入你的世界太久了,有二百六十九天那么久。我不止吻了你,還成天跟在你身后混吃騙喝,這對于你來說,已經(jīng)是對一個陌生的窮鬼忍耐的極限。
所以有時候你會對我說,離我遠(yuǎn)點!也有時候你直接說,煩死了,滾回去!
我就順從地滾了,只是沒有滾太遠(yuǎn),常常坐在你家門前呆呆地看著那晚的月光,無聊的時候就數(shù)一數(shù)星星。
第二天清晨我照例去你的店里報到,陳西,早安!
陳西,午餐吃什么?
陳西,你想不想請我看一場電影?
陳西,陳西,陳西。
有一天你終于忍無可忍了,嚴(yán)碧喜!你這個牛皮糖,你干嗎總是黏著我?你明目張膽地告訴我你喜歡別的男人,卻成天圍著我轉(zhuǎn),你知不知道我會忍不住喜歡你啊!
你騰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惡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要走。
我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糊了滿臉。我也跳起來沖過去扯住你的袖子,將你硬生生扯到我的面前。然后,沒有一絲猶豫地,我跳起來,強吻了你。
你太高了,我撞到了你的牙齒。
但是那個吻,怎么說呢,還是非常甜蜜的,有一層令人戰(zhàn)栗的酥麻從我的脊背一路上串至費力仰起的發(fā)麻頸項。
H、第六十八天
十三歲那一年夏天,我第一次遇見你。
彼時我正躲在民政局門外張望正在辦離婚手續(xù)的父母,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小聲地哭起來,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張極其矛盾的臉。
明明有哭過的痕跡,眼神卻正確無誤地表達(dá)出無所謂的冷靜,就像那一天的天空,陽光再怎么辛辣,依舊平靜地冷著一張波瀾不驚的臉孔。
這張臉的主人問我,喂,你不要緊吧?
這個人就是你,十九歲的陳西,他請我喝一瓶橘子味汽水。
我們就坐在民政局外面的花壇邊,你告訴我你叫陳西,在我父母之后,你的父母就要進(jìn)去辦理離婚手續(xù)了。
頓了頓,又說,你在這里和你媽住一年,一年后就要跟你爸去北方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跟我說著些,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因為你坐在我身邊說的那些話,忽然間變得很堅強。堅強到可以安慰你說,沒關(guān)系的。
艷陽映著你的瞳孔,瀲滟著水光。
你笑著站起來,沖我揮揮手說,嗯,沒關(guān)系的。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回家,路上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碧喜,爸爸對不起你,也許你抽到媽媽會過得好一些。
一年后他死于酒后駕駛。
我還記得十四歲的我,幾近麻木地隨著親戚們辦理了爸爸的后事,然后在他們商量著究竟是哪個倒霉蛋要負(fù)起領(lǐng)養(yǎng)我的責(zé)任時,一個人背著行李去了孤兒院。
你知道孤兒院是什么樣子的嗎?
事實上如今的我也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充滿刺鼻尿騷味兒的衛(wèi)生間里掏心掏肺地嘔吐起來。
為了節(jié)約用水,那里一個星期只可以洗一次澡。
南方盛夏,為了掩蓋我身上濃濃的汗味,每天清晨我都偷偷地往自己身上淋花露水。這種味道聞多了會令人頭腦發(fā)暈,于是我的同學(xué)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總喜歡夸張地捂住口鼻。
我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姑娘,沉默寡言。
也有人形容我為“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死了人,每天都苦著一張臉,看著就讓人討厭”。
那年冬天我一個人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突然在上學(xué)的路上舉步不前,是的,我不想走了,也找不到繼續(xù)走下去的意義。
我停在路中央,直直地看著前方,一動也不動。
世界靜悄悄的,突然有兩個男生走過來拍我的頭,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怎樣欺負(fù)她她也不會反抗的,這個女生就是這么奇怪,死氣沉沉,不信你打她一下試試。
然后另一個男生也朝我的后腦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我跌倒在南方潮濕的冬天街道上。
是你在路過的時候,毫不猶豫地?fù)]起拳頭將他們打翻在地,將那些我想要卻無法發(fā)泄出來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替我發(fā)泄出來。
你為我生氣的樣子,替我不甘的樣子,你悲天憫人的樣子……這樣一個你,在那個令人灰心喪氣的冬天告訴我,將來你要開一家店,你是老板,每天的工作就是撮合那些就快要分開的人。
現(xiàn)在你做到了,我真替你開心。
I、第三十天
我一個人靜靜地喜歡了你那么多年。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在醫(yī)院做了免費的身體檢查,也許我還能繼續(xù)靜靜地喜歡你更多年。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常常感到頭暈,體力像被透支一樣綿軟無力,我以為這是一個窮鬼長期勞累所致,卻沒想到是我的腦子里長了一顆瘤。
這顆惡意的瘤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悄悄地在我的腦中生長,被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長大到幾乎就快要了我的命。
醫(yī)生說,最多,我還有一年的時間。
如果接受切除手術(shù),成功的幾率也僅有百分之十五,即便成功,失去記憶的可能性會有百分之九十那么高。也就是說,就算手術(shù)成功了,我也會將你忘得一干二凈。
這怎么可以?全世界只有我不能忘記你。
如果就連我也不記得,還會有誰愿意相信,我曾經(jīng)愛過你呢?
更何況,我只有三萬元,用來做手術(shù)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用來去找你,卻足夠了。
陳西,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為什么一定要如此魯莽地飛奔至你的生活里,還來不及問你是否歡迎,就不容拒絕地闖進(jìn)你的世界。
我就像一顆瘤,趕也趕不走。
你聽著我說這些,眼睛里出現(xiàn)了晶瑩的光芒。那光芒清晰動人,一下子讓我想起了十九歲那一年的你。
嚴(yán)碧喜。你輕輕喊我一聲,一點點,一點點靠近我,將我擁進(jìn)懷里。你怎么不早一些告訴我,如果早一些……對不起,之前那么多的時間,我沒有珍惜……
我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你的胸口,毛茸茸的羊毛衫上有淡淡的煙草香味。
如果我早一些告訴你,愚笨如我,我會迷惑你對我是憐憫多一點,還是喜歡多一點?,F(xiàn)在告訴你,我就懷疑自己了。
其實也并不晚,我還有三十天的時間可以與你一起度過,至少我到了天堂以后,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們,我是陳西的女朋友。
這三十天是何其珍貴,你擦干了眼淚,也擦干了我的眼淚。
夕陽是暖暖的橙汁涌在天邊,我們肩并著肩坐在天臺上什么話也沒有說。我們的頭頂是我昨天給你洗干凈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晾成一排。
J、第一天
如果生命只余下三十天,你會怎樣度過?
如果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是虛度,也不為過吧。
最刻骨銘心的,往往是那些最平淡無常的,就像月亮。
每天清晨,我睡到日上三竿,而你在廚房小心翼翼地敲碎一個雞蛋的殼,煤氣灶上燒著滾燙的水,撇一把菠菜,將打碎的蛋花一點一點倒進(jìn)去。
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你忙碌的背影,你說,嚴(yán)碧喜,你這豬,要睡到什么時候?。?/p>
吃完早餐,我們一起去雜貨店上班,如果有客人砍價砍得太多,我就會跳出來理論,但如果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真切的渴望,就會分文不取地送給他。
中午,我們一起回家吃飯,站在陽臺上喝一杯咖啡或者紅茶,然后繼續(xù)回到雜貨店上班。
我常??匆娮?06室的老爺爺蹲在走廊里吸著煙,陽光自窗外慷慨地投擲進(jìn)來,溫暖他內(nèi)斂的臉部輪廓。他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住604室的老奶奶吧。
喜歡到,即使醫(yī)生禁止他繼續(xù)吸煙,也為了找一個遇見住604室奶奶的借口,頑童一樣趁著家人不在的時候偷偷地吸一根。他在夜里劇烈地咳嗽,仍可因為見了她一面而愉悅?cè)胨?/p>
我把口袋里剩余的十三元錢交給你,厚著臉皮說,我下一個訂單,你要幫忙住306室的爺爺。
你不與我計較,將十三元錢整齊地揣進(jìn)口袋里,這是你開業(yè)以來接到的最廉價的訂單。
2011年2月14日,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個情人節(jié)。你手捧著玫瑰花束敲開604室的房門。
老奶奶是打扮過的,穿一件藕綠色的毛衣開衫微笑著打開房門,雙眼卻在看見你的那一刻露出短暫的失落。
你說,我代替306室的爺爺邀請你共赴晚宴,你愿意嗎?
你可相信,在那一刻,這個年近六旬的老人眼中有著怎樣單純的歡愉,仿佛多年的時光刷刷倒退,將皺紋撫平,將滄桑泯滅,在遲來的愛情面前,她只是一個忐忑地等待著戀人的小女孩。
像是在上帝面前宣誓,她顫抖著雙手接過花束,淺笑著答你,我愿意。
她走下玫瑰花鋪就的樓梯,這幢老樓很久沒有被這樣溫柔對待,灰塵已被我們沖刷干凈,而604室的爺爺緊張地等在樓下,像一個羞澀木訥的十七歲少年。
陳西,那時候我就在想,你在今后的歲月里,也一定有機會這樣珍重地對待一個戀慕著你的女生。即便那個人不是我,不會是我,但請一定要堅定地走向她。
想必在天國的我,只會慶幸,不會傷心。
春天已經(jīng)離我這樣近,深夜,我倚在你的肩上輕輕地閉上眼睛,計算著我將與世長辭的時間,還有幾個小時,幾分鐘,幾次呼吸。
依稀間,我仿佛聽見你隱忍的哭聲,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頸窩。
——嚴(yán)碧喜。
——嗯?
——睡了嗎?
——還沒。
——嚴(yán)碧喜。
——嗯?
——我愛你。
K、若是幸福在午夜抵達(dá)
我一直相信自己有某種特異功能。
比如隨便在哪家廟宇抽簽總會百發(fā)百中抽到下下簽。
比如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喜歡上某個大明星,沒過幾天他就一定會被丑聞逼得退出娛樂圈。
還比如,隨便在醫(yī)院做了一次身體檢查,去取檢查結(jié)果的時候,一定會拿到病入膏肓的那一份。
原本就不屬于我的那一份。
同是嚴(yán)碧喜,同是十九歲,卻是一個O型血,一個AB型。
請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一種人,她倒霉的人生簡直可以參加吉尼斯悲劇大賽,比如我——嚴(yán)碧喜——一個被命運嚇了一跳的合法公民。
2011年2月14日,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個情人節(jié)。
我倚在陳西的肩膀上等待著死亡悄然降臨,懷揣著敬畏和甘愿。就像灰姑娘等待著午夜十二點魔法的失效。
卻恰巧有幸福在午夜抵達(dá)。
——嚴(yán)碧喜。
——嗯?
——天亮了。
沉默了一分鐘,他的吻準(zhǔn)確無誤地落下來。
我知道我們會這樣傻乎乎地一直愛下去,就像末日明日就會來臨一樣,就像幸福在措手不及的時候突然抵達(d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