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得見天空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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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和殘疾人，既是弱勢群體又是少數(shù)群體?？墒?，社會對于他們的關(guān)注，總嫌不夠。因為作為主流群體的我們無法想象，眼睛看不見東西，耳朵聽不見聲音，手腳不能使用是什么感覺，我們很少對“說”、“聽”、“看”這些美妙的事情懷有感恩之心……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安格的雪樣年華》的小樓，此次再度將關(guān)懷的目光投向病人的世界。在這個故事里，她讓世界充滿了愛的聲音。

那一刻，我無聲地落下淚來。

原來。

能活著聽見所愛的人說愛我，竟是如此奢侈的幸福。

(一)

我二十六歲的時候正經(jīng)歷著不大不小的人生瓶頸。我從最好的醫(yī)科學(xué)校獲得碩士學(xué)位已經(jīng)有一年，一邊在一所大醫(yī)院里當(dāng)實習(xí)醫(yī)生，一邊攻讀博士學(xué)位。見慣了生死與過度疲勞已經(jīng)壓迫得我對一切失去了感覺，包括愛情。是的，我每天就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計算機，唯獨缺少人工智能。

我的男友，亦君，當(dāng)年的大學(xué)學(xué)長，同一醫(yī)院的同事，以及基本外科未來的精英，也面臨著和我同樣的困境。

直到那一天。

我當(dāng)時輪轉(zhuǎn)到耳鼻喉科，在人工耳蝸中心實習(xí)。我們中心基本上都是小患者，而這一天，卻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十六歲的“大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長得很普通，丟在人堆里找不出來的那種。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面前，臉上露出患者特有的謙卑的笑容。

韓露。十六歲。這一天她走進了我的生活。

以下是我們的手語對話。

“你好，我有什么能幫助你的嗎?”

“我想做人工耳蝸的手術(shù)?！?/p>

我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我能夠了解她的心情，不過，這里面，確實有很多的不可抗力。

“你是先天失聰嗎?”

“是的。”

“你能發(fā)聲嗎?”

“可以，小時候做過測試，我是因聾致啞?！?/p>

我大概了解她的想法了。但那是一個，我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我看上去更顯得耐心一些。我盡量“和顏悅色”地告訴她：“你很想聽見聲音是吧?”

她很肯定地點點頭。

“同時，也希望能說話，能表達自己的感想是嗎?”

她有些呆呆地看著我，然后，緩緩地，慎重地點點頭。

“我們的技術(shù)可能讓你恢復(fù)聽力，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但我們會盡力去做。”我有意地停頓了一下，好加深我后面的話的力度，“但是，你來的時候可能已經(jīng)看見我們的宣傳說明了，我們的治療對象主要是小孩，越小越好。為什么?因為小孩的接受能力比較強，也有一個相對可靠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讓他們學(xué)會理解聲音的意義，學(xué)著去說話。但你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最佳的時期，你很可能獲得聽力以后，還是聽不懂別人的話，學(xué)會說話就更困難了。我們希望你在堅持手術(shù)前能夠了解這一切?！?/p>

韓露認(rèn)真地點點頭。旋即，她臉上又露出一個笑容來。讓我怦然心動。

“謝謝你醫(yī)生。你說的這些，我之前就了解過了?！?/p>

“我仍然希望能接受這個手術(shù)。我的愿望很簡單，就是能聽見罷了?！?/p>

“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p>

原來是為了愛情。

我有些吃驚——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愛情對她來說是青澀的果實，太早采摘始終不好。然而韓露執(zhí)著地微笑著，臉上充滿淡淡的幸福。莫名，我的心里也是軟軟的，覺得她的面孔因幸福的光芒越發(fā)生動起來。

我仍然想努力一下：“你要知道，我們很少做十六周歲以上的人的手術(shù)，主要是它帶來的滿足感過于小，你了解了這些仍然希望完成這個手術(shù)嗎?”

韓露依然柔和地笑著，點點頭。

沒有愁苦的表情，沒有纖細(xì)的神經(jīng)，這個名叫韓露的女孩，一個天生的聾啞人，沒有同類患者常有的壓抑人格，她微笑著，因為感覺到一個人的愛而小小地快樂著，而且她把這種快樂傳給了我，讓我決定去幫助她。

至少，我希望能讓她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二)

這段時間我的生活更加忙碌了。一方面要求做人工耳蝸手術(shù)的患者越來越多(名氣出去了)，另一方面我也正在積極準(zhǔn)備著博士論文。上面有消息傳來，亦君作為基本外科未來的骨干，一旦獲得博士學(xué)位就立刻會被醫(yī)院送去留學(xué)，他也是忙得天昏地暗。奇怪，我們明明住在一起，但彼此的交談內(nèi)容除了工作，竟沒有什么別的好說的了。

照例是一個晚上，我在燈下K書，亦君推開門走了進來。

“又這么晚?”我拉拉身上的衣服，看看墻上的鐘已經(jīng)九點了。

“晚飯還在微波爐里，如果餓了就熱著吃吧。”我的眼睛回到了書上，努力把那些難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的解釋再記清楚一點。

“你做的?”

“怎么可能?”我詫異地抬頭，“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回來的時候都七點了。菜都是從食堂買的?！?/p>

“好了好了。”亦君疲倦地?fù)]揮手，“我知道了，我不想吃?！比缓笏趯γ娴纳嘲l(fā)上躺著一動不動。

“亦君，亦君，你沒事吧?”我輕聲喊他。

陰影中的他微微動了一下，簡單地說：“沒事，就是太疲倦了，不想動?！?/p>

“累了就去睡吧。我周六考試，可能會睡得很晚?！?/p>

他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但沒有動。

“夙榕，你有空嗎?突然想和你聊聊?！?/p>

“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周六我有考試，有什么話我考完了再說好不好?”我莫名地有點煩躁。

亦君的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身體也沒有動。

他說的話更是莫名其妙。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周六之前，我突然發(fā)生意外死了，你會再沒有機會和我說話了?！?/p>

我奇怪地看著他，慢慢地，臉上扯出一片悲哀來。

“陳亦君，你想得太多了，你不會發(fā)生意外，你不會出事。這種極小概率的事件，不會發(fā)生在你的身上。只是，我奇怪你怎么會突然有這種幼稚的想法?！?/p>

他把頭往后仰，雙手掩住燈光。

“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說這么任性的話。我可能太累了?！?/p>

“發(fā)生了什么事?”

“今天我們科來了一個患者，十九歲，正在考大學(xué)，就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了。所有的人都不會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命運，要不是今天突然昏迷被送進來，現(xiàn)在連自己都還蒙在鼓里?！?/p>

久久地，我才說了一句話：“這就是人的命，如果他真的就這么死了，也只能是他的命而已?！?/p>

“看著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東西。我竟有點羨慕。比如生命，比如理想，比如，愛情?！?/p>

他的手放在臉上，遮住光一般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不過這并不重要，這不足以影響我的判斷力。我知道他在犯一些常識性的錯誤，這種錯誤幾乎是每一個醫(yī)生的學(xué)生時代都會歷經(jīng)的。盡管這很悲哀，我也只能硬起心腸告訴他：“亦君，你還不明白嗎?不要對病人產(chǎn)生不必要的感情是當(dāng)醫(yī)生的首要條件。你在外科待著，見到的死亡比誰都多。每個人都去同情一番，去傷感一通，回來跟個死人一樣，明天還要不要工作?!”

他久久地看著我。低下了頭。

“你說得對。對不起……”

“記住，不要被病人左右情緒?！?/p>

亦君默然半晌，終于站起身來往里屋走。而他拋下的話，卻帶著手術(shù)刀般的冰冷扎在我身上。

“冷酷是比較好的生存法則。只是，這樣冷酷地活下去，你覺得幸福嗎?”

(三)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得讓我無法去顧及我的人生是否幸福，

門診、手術(shù)、教學(xué)、研究、考試……我在時間的磨盤里辛苦得像一頭騾子，任何的事情都不可能在我的心中激起更多的漣漪——哪怕那個人是我的男友。

韓露的手術(shù)比我想象得復(fù)雜，她的內(nèi)耳道是罕見的共通腔及大前庭導(dǎo)水管綜合征，這種畸形為手術(shù)的進行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哪怕在人工耳蝸技術(shù)最成熟的澳洲，這種手術(shù)的成功性也不高。但看著她誠懇而溫順的模樣，我不想在那層光亮上添加任何的碎痕。

于是我反復(fù)地看書，反復(fù)地查證，協(xié)助導(dǎo)師一起反復(fù)修改手術(shù)方案。

手術(shù)那天，韓露在父母的陪伴下來了。她看起來有點緊張。

“露露，一會兒我們將給你做一個手術(shù)，一個非常小的手術(shù)，你準(zhǔn)備好了嗎?”

她點點頭。

“謝謝醫(yī)生，只有您能夠幫助我。我信任您?！?/p>

她蒼白而美麗地笑著，像水一樣蕩開。

只有你能夠幫助我。看著露露安靜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閉著雙眼神態(tài)安詳，突然就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一個等待新生的精靈，在一片綠葉中靜靜地沉睡。神奇的魔杖輕輕一揮，萬物復(fù)蘇，精靈醒來，最純潔最溫柔的笑在綠葉間悄悄綻放……

手術(shù)進行了四個小時，比尋常的手術(shù)要長。但這四個小時里包含我們每一步的萬無一失。

麻藥過后韓露在父母的陪伴下離開，走的時候她久久地看著我，突然轉(zhuǎn)身深深地鞠躬。

她說：“謝謝。”

她的手指長時間地停止在空中，好像，等待謝幕的指揮棒。

十天后。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親自拆開她耳朵上的紗布，親自為她接上助聽器，親自測試了音量的大小。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說著話，同時用手夸張地比畫著。

很緊張，時間好像不會流動了。

韓露呆呆地看著我，面無表情。

我又連說帶比了一遍。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仿佛……魔杖揮出，精靈醒來，一層淚光猛地浮上她的眼眶!

她捂著嘴，淚水瘋狂地在她的手指縫間流瀉。

她在點頭，猛烈地點頭!臉、眼睛、手掌……都在點點的淚光中閃動著不可名狀的光芒。

那一刻，久違的濕潤沾滿了我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久好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

那一刻，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感恩著我的職業(yè)，我的生活，給了我這樣充實而又直接的幸福。

(四)

當(dāng)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我打開燈，卻看見他躺在沙發(fā)上，雙手掩住自己的眼睛。

“亦君，你怎么不開燈?”

“我想靜靜地待一會兒……”

我走近他：“怎么不去床上休息?”

“我在等你啊?！彼徛匕盐依蛩?，頭靠在我的身上。

“出什么事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他死了?！?/p>

我立刻就知道他在說什么?！八笔且嗑洗翁岬降哪腔颊摺M管這幾天我和他都忙得四腳朝天，但不多的交流中總是有意無意地談到這個男孩。談到他的恐懼，談到他的悲傷，談到他強烈的求生欲望，談到他越想抓，卻越抓不住的生命的光。

他死了。早就料到。

“別難過了，你們已經(jīng)盡力了?！蔽逸p撫他的頭發(fā)。

“夙榕。我感到很無力。醫(yī)學(xué)之于命運真的就這么無奈嗎?知道嗎?他只想再活一個月，再多活一個月，這樣藐小的愿望我竟然無法實現(xiàn)……”

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我的胳膊。我默默地承受著，用我的痛苦承接他的痛苦。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扛不過去了。今天早上，趁著最后一絲清醒，他瘋狂地按響急救鈴，卻不過是讓我?guī)鸵恢敝荒芸亢粑鼨C維持生命的他讀一封寫給喜歡的女孩的信，錄下來…一再寄過去……”

“為什么會讓你幫他念7不是可以把信寄過去的嗎?”

“不……那個女孩是個聾啞人。他們之間有個約定，等治好女孩的殘疾，讓她的世界里充滿他的聲音……他住院了也一直不死心，要多活一個月，親口告訴她他愛她。只是，他再也等不了了……”

我深深地嘆息著，為這個不相識男孩的命運。同時我想起了韓露，仿佛看見她喜極而泣的臉。同樣是渴望幸福的人，為什么一個獲得了新生，而另一個，只能無奈地接受死神的邀請?

“那封信，如果平時我見了，一定會大聲地訓(xùn)斥，‘愛情這個詞語，連我們都不太明白，兩個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但當(dāng)時我就是很感動，我真切地知道這就是這個男孩的心聲，是他所有想說的而未說的情話……在我錄音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不能說話了，只是哭著，淚水一串串地沿著呼吸機滑落。那樣悲傷的他，因怕我遺漏掉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依然對我大睜著眼睛，拼命地看清，拼命地聽清……我一遍遍反復(fù)地讀著，就那樣看著他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渙散了……”

他緊緊地抓住我，頭深埋在我的懷里。我知道他不愿意讓我看見他軟弱的一面，他需要汲取我的溫暖來沖淡他心中濃濃的悲哀。他像一個最勇猛的勇士，長年不屈地戰(zhàn)斗著。現(xiàn)在他累了，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我愛你。”他在我懷里說。

仿佛什么東西猛地撞擊了我的心臟。我起碼有一年沒有聽見過這句話了。

然后我們約定好要忘記那個死去的男孩。我和亦君繼續(xù)在我們各自的崗位上辛勤地勞作，忙得顧不上品嘗其中的苦澀滋味。感謝我們的職業(yè)吧——身邊充滿如此多的生，老、病、死，任何感情都會顯得多余。

(五)

在這件事后的一個星期，韓露回來復(fù)查。

不管我對別人的態(tài)度有多冷靜，對韓露，我總有一份特別的情感。

而她的樣子看起來不怎么好，神色也比較憔悴。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問題了嗎?”我用手語和聲音同時表達。

韓露點點頭。她沒有說話。

“說給我聽好嗎?我會幫助你的?！蔽夷托牡亍罢f”。

韓露的眼底仿佛有淚。

“我想請你幫忙?！表n露緩緩地比畫著，“我能在你下班的時候打擾你嗎?”

“可以?！蔽夜室饴冻鲆粋€比較夸張的笑容，但心中忍不住隱隱有些擔(dān)心。

“謝謝……”

嘴不會動，說話的依然是手指。

韓露的手指長時間地停留在空中——像等待謝幕的指揮棒。

六點的時候韓露果然來了。我也照我們的約定在診室里等她。

她虛弱地笑笑，臉上卻一點笑意都沒有。

“我非常信任你，請你幫助我?！?/p>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有一個喜歡的人，這件事我沒有辦法對父母說?！表n露的眼中隱隱有淚光。

我暗自嘆氣，用手語安慰她。

“我治好耳朵是為了他，全是為了他啊……”她稍稍地遲疑了一下，手臂緩緩地滑開，“他死了?！?/p>

他死了。

很簡單的一個手勢。韓露的手指停留在右耳側(cè)，久久地停止。她的表情有些恍惚，仿佛那個“走”的手勢，帶走的不僅是她喜歡的人，還有她的靈魂。

韓露猛地低下頭來，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她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卻在下一刻哭出了聲。

我久久地不能說話。我在這個孩子的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那么愛他，現(xiàn)在仍無法控制地在我面前哭泣……

而一直自認(rèn)為幸運和幸福的我，一生，都不曾像她那樣愛過。

過了很久，當(dāng)韓露的情緒平穩(wěn)了一點，我才緩緩地用手勢表達：“我能為你做什么呢?”

韓露的身體不自覺地向后靠了靠，身形小小的，讓人愛憐。

“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聽見聲音。從小都不能。我并不為此而難過，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命，并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但當(dāng)我遇見他以后，我突然渴求一些原本不屬于我的東西。我想聽見他的聲音，做夢都想。我想知道那么溫柔的他會有怎樣一種甜蜜的聲音，我想聽他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當(dāng)我知道有希望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的時候真不知道有多高興，這就意味著我終于有機會可以聽見他的昵語……來的時候我們悄悄約好，只要我一治好耳朵，我們就一起去大山里，去到那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呼喚彼此的名字……然后，你知道了。當(dāng)我回去的時候，只剩下他留給我的一段錄音……”

韓露一邊哭著，一邊把一盒磁帶放在我面前。

“可惜我剛剛治好耳朵，還什么都聽不懂。我也不敢告訴父母，我……”

空氣里充滿她一陣一陣的抽泣聲。

我無言。不。我流淚了。

我流著淚把磁帶拿過來，仔細(xì)地看好正反面。然后把它放進韓露帶來的收音機里。

之前是一段沙沙聲。韓露強忍住淚水抬起頭來，她要一字不落地“聽”完錄音內(nèi)容。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的手放在了空中，仿佛要開始我的交響曲……

一個男聲。

“露露，對不起，當(dāng)你聽見我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

露露也聽見了，但她只能疑惑地看著我，看著我的手指依然靜止在空氣中。

“露露，對不起，當(dāng)你聽見我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

天啊——

我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強壓住自己不讓自己尖叫出來。而強壓不住的是我從心底冒上來的一股血淚之氣，它猛烈地沖刷了我的眼睛，讓我的淚像噴涌的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六)

那個男聲分明是亦君的聲音!

一切一切的記憶都恢復(fù)了。我立刻想起來那個男孩的故事，他舍不得自己的愛人，在臨死的時候，讓亦君幫他錄了一盒磁帶，磁帶上全是對愛人最后的傾訴。

為什么?為什么時間就不能停留一會兒，讓他的生命再多一天?

為什么?為什么露露拼命地要治好自己的耳朵，卻永遠(yuǎn)失去了聽見的權(quán)利?

哪怕一天也好啊……

我臉上瘋狂涌出的淚水嚇壞了韓露，她萬分緊張地看著我，幾乎要撲過來抱住我。她不停地慌張地打著手勢。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而我只能看著她，身體不停地顫抖。

她也被我弄哭了，一邊還不停地打著手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露露，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失控了。在他，或是“他”的聲音里。

有些淚，必須由我?guī)湍懔?。你已?jīng)永遠(yuǎn)地失去他……和他的聲音了。

“露露，對不起，當(dāng)你聽見我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我也非常不舍，非常難過，也曾經(jīng)一直向上帝祈禱過，不過看來已經(jīng)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想，想看見你聽見我聲音時那夢幻般的笑容。你知道嗎?那種笑容伴隨了我很多年，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我的血液里。在我離開的時候，我最不放心的還是你。一個人的你，要怎么在沒有我的世界里辛苦跋涉，在沒有我聲音的世界里靜靜地行走?一想到這里，我就擔(dān)心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當(dāng)我離開的時候，最大的遺憾不是自己生命的短暫，而是我再也不能照顧你了。

“不過沒關(guān)系，你一直很堅強，比我堅強。正是這樣的你深深地吸引了我，讓我在你安詳?shù)奈⑿χ胁荒茏约?。露露，我們的約定，大概要你一個人去完成了。當(dāng)你到達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的時候，請讓我呼喚你的名字吧。露露……我愛你……露露……我愛你……露露……我愛你……露露……”

我的手指長時間地在空氣中劃動著這個名字，仿佛沒有盡頭。亦君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著，有著從來沒有的感性。他從來沒有這么深情地呼喚過我的名字，說過我愛你。但此刻，我的世界里，也只剩下亦君的聲音，他仿佛永不停止地在我耳邊輕輕地呢喃著：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當(dāng)我的世界只剩下你的聲音。

韓露一直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我，用盡她所有的自制力。她深知機會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的機會可以“看見”這盒磁帶的內(nèi)容，因此，哪怕淚水在她的臉上流成小河，她也不敢擦一下。

那個男孩走的時候，也一定是這樣的表情吧。

大睜的眼睛、洶涌的淚水、不舍的目光、崩潰的意志，以及，最后最后，殘存的堅持……

露露，我愛你。

你聽到了嗎?

(七)

我回到家里，第一次感覺如此精疲力竭。

亦君躺在床上看書，昏黃的燈光模糊了他的臉。

我走過去，衣服不換鞋不脫，和衣倒在他旁邊。

“怎么了?這么累的樣子?！?/p>

他關(guān)切地把我摟在懷里，手指輕柔地?fù)徇^我的背。

我不語，閉上眼睛享受寧靜。

“明天休息一天吧。我?guī)湍阏埣??！?/p>

聲音溫溫柔柔的，如呢喃一般……

我睜開了眼睛，注視著臺燈的燈罩上有一只小小的、匍匐的飛蛾。

“亦君。”

“嗯。”

“你愛我嗎?”

“傻瓜。當(dāng)然愛了?！?/p>

飛蛾仿佛受了驚動，扇動了一下翅膀。

然而又靜靜地匍甸著，等待著光明和溫暖。

那一刻，我無聲地落下淚來。

原來。

能活著聽見所愛的人說愛我，竟是如此奢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