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一)

沈七七

第一章：早闖天下早發(fā)財

窗邊的臘梅開花時，我逃出了王宮。

頭天晚上，公主彩虹扯著我閑聊。惦記著出逃，我心急如焚，不知幾時才可脫身；惦記著婚事，她憂心忡忡，不知該嫁給哪個男人。我們彼此心懷鬼胎，雞同鴨講了幾個時辰。

事情是這樣的，公主她老爹，也就是敞國大王聽信了奸臣讒言，在友邦朱子國向大夏朝起兵時，造了一百艘船裝滿了援兵前去支持。除了想趁機撈點油水這一小私心外，朱子國是他的兒女親家，不幫一把實在說不過去。

結(jié)果仗打到第二天，我方就敗了。

愿賭服輸，敗了自然得接受懲罰。朱子國被迫簽下城下之盟，承諾永世為臣不說，還割地若干、賠款若干。我們綠島國本來就窮，是沖著發(fā)戰(zhàn)爭財去的，哪曉得血本無歸，國王迅速地變得更窮了，壓根交不起罰款，只好打了個為期三天的欠條。

債主來勢洶洶，國王把自己悶在書房里發(fā)呆，食不甘味。第三天下午，他出關(guān)了，立刻召集群臣開會，他打算犧牲小我，送個女兒去和親，反正他女兒多。

朝堂上，臣子們跪了一地，大唱贊歌：“吾王萬歲!”這幫人個個窮得叮當(dāng)響，紛紛捂緊錢袋子，生怕國王號召大家捐款以救國難。一聽說公主和親就松了口氣，盡管公主們當(dāng)中，離婚配年齡最接近的是剛滿十一歲的七公主彩虹，她還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但這不打緊，又不是自家女兒。

我猜國王一定很郁悶，他沖使節(jié)那句“打贏了我們就有錢了”才發(fā)了兵。本想洗劫一座小城，占點便宜，不料虧得滿地找牙，還得讓幼女救國。

其實吃敗仗是明擺的，對方掛帥的是當(dāng)朝皇帝路云天，此人在軍事方面的履歷十分輝煌，十九歲時就把驍勇的遼國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后縱橫戰(zhàn)場7年，無一敗績，是個攻無不克的主兒。

所以朱子國使臣來游說國王時，他很猶豫，但做使節(jié)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口才很好：“路云天是厲害，可他的戰(zhàn)功都是皇子時期，為積累資本當(dāng)皇帝當(dāng)然會玩命地掐了。如今他江山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正是享福的時候，必然變得很怕死，哪會輕易出山。只要我們先發(fā)制人，打他個措手不及……”

然而措手不及的是我們，身為皇帝，路云天既不肯閑著又不怕死，連他的皇后也是，兩人把家中老小都扔在一邊，一人一騎就沖到戰(zhàn)場上了。據(jù)小道消息稱，皇后娘娘為人很囂張，放言她的夫君單手就能把我方甩出一條街。

她半點都不虛懷若谷，我方士兵都氣得牙癢癢，揚言要給她顏色看。但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吃敗仗的消息傳來后，舉國悲痛，我們綠島國靠水吃水，除了島上生長的橄欖樹，就是海里的魚了，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唯一歡喜的大概只是我的主子，彩虹小姑娘是個快樂的公主，才十一歲，是個充滿了幻想的年紀(jì)，一聽說大夏朝有三個俊美的皇子就樂開了花。本著嫁誰都合算的心理，她被老爹賣了還眉飛色舞地數(shù)著錢。

傍晚時，國王過來宣布他的決定：“虹兒啊，你趕緊收拾收拾，明天爹爹就派人送你去大夏朝了!”

父女對視著，不約而同露出了笑容。賣女求榮是我國優(yōu)良傳統(tǒng)，彩虹的姐姐們都嫁到外國和親去了，逢年過節(jié)就會捎來大包小包的婆家特產(chǎn)，偶爾回國省親一次，王宮上下都跟過了節(jié)似的，傾巢而出排隊去嘗鮮。一年到頭都在吃蔬果和海鮮，難得有外來食品，分到食物的人們臉上都笑開顏。

彩虹公主莊嚴(yán)地跟她老爹表了態(tài)：“父王你放心，我一定不負(fù)所望，互通有無!”

國王贊許道：“虹兒長大了，爹爹很欣慰啊!”說著咂了咂嘴，“爹爹想吃他們的四喜丸子和酥皮餃，足有三年沒吃到了……”

彩虹也不由得流出了口水，她的貼身侍女我看不過眼了，默默地轉(zhuǎn)過頭去。王族沒出息成這樣了，叫我這個做下人的情何以堪?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的祖先放著好好的島主不做，嫌名頭不威風(fēng)，非要自立為王，活生生把綠島變成了綠島國；我們的國王繼承了優(yōu)良傳統(tǒng)，放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不過，異想天開地試圖搞侵略，硬拿雞蛋跟石頭碰，下場只有任人宰割。

但我還是很理解國王的，他只不過是想給全國人民(尤其是王族)改善一下伙食，可惜運氣不好，賭輸了。我不理解的是公主彩虹，拜強大的坊間八卦組織所賜，大夏朝的三位皇子的資料我們早就盡在掌握：

大皇子，十九歲，喜古玩，喜詩書，繼承了他皇后母親的釀酒手藝。名下不僅有古玩商鋪十二家，還自主經(jīng)營著皇家產(chǎn)業(yè)“梨花白”酒釀。既是詩人，又是商人，還把酒文化發(fā)展得如火如荼，人稱京城第一儒商。

二皇子，十六歲，喜武學(xué)，喜女人，繼承了皇帝父親的驍勇善戰(zhàn)。他風(fēng)流成性、浪蕩無邊，人生格言是——醒握天下權(quán)，醉臥美人膝。

三皇子，九歲，精通機關(guān)，繼承了皇后母親的針灸術(shù)，最獨特之處是愛馬成癡，全國各地均有他的馬莊。

三位皇子各有千秋，又都未娶親，彩虹公主好生為難，問個不休：“聽起來都個性鮮明，又美又酷，你說我到底嫁誰好呢?”

即使我國只是個方圓二十里的小島，但她爹既是國王，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公主了。公主生來就是嫁王子的，區(qū)別在于哪個國家、國家的規(guī)模如何而已。現(xiàn)在她又多了一樁幸福的苦惱，拉著我的胳膊使勁兒晃：“我都想要，怎么辦?但一女不嫁二夫，你幫我選一個嘛!”

我跟她說：“我的公主，請你搞清楚狀況，我們吃了敗仗，輪不到我們來挑對方?！?/p>

“金銀花，你不打壓我會死嗎?都是自卑惹的禍!”公主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傷，冷哼道，“敗軍又怎么了，我好歹是公主!”

我心里說，一個戰(zhàn)敗國的公主，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但這話太勢利太傷人了，我何必跟個小女孩過不去?雖然我只比她大三歲，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毒舌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專長之一，本名金銀花，人送外號毒舌花，我笑納之?？晒黢R上就要背井離鄉(xiāng)了，我不方便再雪上加霜。然而，活得太夢幻畢竟不是什么好事，我想了一下，決定幫她認(rèn)清形勢，做好心理建設(shè)：“殿下，他們一個財迷心竅，一個色欲熏心，一個人面獸心，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你若嫁了去，就想辦法讓他們休了你，再名正言順地回國吧?！?/p>

“人面獸心是什么意思?”

“他成天跟馬混著，不是人面獸心是什么?”我的公主是個貪吃的壞脾氣小胖妞，她遇弱則強，把侍女們都罵跑了，只有我敢于跟她吵架，她就很信服我，她娘過世得早，我?guī)缀醣凰暈樵僭炷赣H了。她是典型的遇強則弱，而那夏朝皇家子弟是三只怪物各有千秋，她肯定斗不過，回國才是上策。

公主聽不懂，瞪著我：“他們都有錢啊!跟了誰我都吃穿不愁!”

嫁個有錢人是敞國公主最大的心愿，我打擊她：“你身在綠島也吃穿不愁啊?！?/p>

“可我不想一生都在吃魚和橄欖了……”公主可憐巴巴，“快說快說，選大皇子怎么樣?”

“商人重利輕別離，不好?！?/p>

公主白了我一眼：“我哪會那么命苦!他的皇帝老爹不整天都跟他的皇后混在一起嗎?并且他只有她一個老婆?！?/p>

大夏朝的皇后娘娘薛十九是個傳奇人物，可沙場退敵，也可妙手行醫(yī)，從平民到皇后，她只用了九年時間。她的事跡被好事者弄成手抄本在民間流傳，我也有幸讀過那本暢銷不衰的勵志之作《江山謠——從小賊到皇妃》，書中對她“出身寒

微、獨攬帝愛”進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使我對這位皇后很是神往。

公主也看過這本書，我問：“你覺得你有可能成為薛十九第二嗎?”

公主不確定地?fù)u了搖頭：“那二皇子呢?”

“漂亮男人靠不住?！蔽铱謬?biāo)?，“漂亮又有錢的男人呢?”

公主不死心：“那三皇子呢?他喜歡馬，這個愛好很貴族，也很善良!”

我冷笑：“你以為興趣古怪的人性格會很正常嗎，萬一他喜歡跟馬共寢，勝過跟你同睡呢?”

“喜歡養(yǎng)馬，也不算多古怪吧……”

“但一個人以馬莊為家，喜愛動物勝過人，那就有點可怕了?！币姽鞯哪樕絹碓诫y看了，我有點愧疚，她還小，被我嚇出童年陰影可就嚴(yán)重了，“我們把難題甩給對方好不好，讓他們抉擇去吧!”

到底年紀(jì)小，公主被我哄得破涕為笑：“好好好，他們都很帥，把我指派給誰都是賺!剛才我就跟父王說了，你、鈴鐺和小露都會跟我一起去夏朝，有你們做伴，我就不會孤單了!對了，金銀花，你說，我明天穿哪件衣裳動身呢?父王請人給我做了嫁衣，不知趕不趕得出來呢……”

公主要出嫁，侍女要陪嫁。但我一點都不想跟她一起去大夏朝，我從六歲起就在伺候這位主子，她太黏人了，我實在有點厭煩了。而那大夏朝皇宮必然一入深似海，哪有自由可言?我才不要一輩子都守著她待在后宮，陪了青春折了壽，一生都在聽她的使喚。

“那大夏朝啊，什么吃的都有。到時你就發(fā)揮你料理海鮮的手藝，給我來做吃的……”公主猶在幻想，我同情地看著她，一個人只要把自己當(dāng)公主看了，腦子一般都不大好用。我的公主殿下，到了大夏朝，我們都是窮人，半斤八兩。你又不比我有錢，為什么還要我伺候你，把一生都獻給你呢?我又不想當(dāng)圣母。

于是當(dāng)公主在發(fā)愁嫁給誰時，我在盤算出逃大事。我的命運我做主，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我想好了，這會兒是最好的時機，明日一早她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也沒時間大肆尋找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王宮的人顧不上我。要是半路可就說不準(zhǔn)了，她會黏著我傾訴困惑和向往，侍衛(wèi)們又都有武功，我逃不掉的。

成敗就在今夜，事不宜遲，我哄睡了喋喋不休的彩虹：“公主殿下，我不知道三位皇子誰會選你，我只知道他們肯定都不喜歡面如菜色的女人?！?/p>

這句話十分有效，公主跳起來，睡覺去了。我也跳起來，逃跑了。

出宮門很容易，我捏造的借口很管用：“公主想吃城東食品店的糯米糖，派我去買!”

這家店販賣連王族都不易吃上的外埠食品，價格昂貴卻門庭若市，王族子弟都會來光顧，經(jīng)常是通宵營業(yè)。國王曾經(jīng)想把此店招安，但那位沒人見過的老板很倨傲，托人帶信回絕了他：“我的錢比你多，為什么要聽你的?”

國王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就把賦稅加重了三成，但此店照開不誤。沒辦法，聽說幕后老板是大夏朝的人，他人脈廣，手下管了數(shù)百人負(fù)責(zé)給綠島送貨，連綠島通往內(nèi)陸的關(guān)口都被他買斷了。也就是說，連王族要想離開綠島，都必須給他說好話。有一次我聽到相國大人勸國王：“你別跟他斗了，快快撤掉他的稅!他的錢可以把綠島買下來，隨時能推翻你，自己當(dāng)國王!”

國王也心知肚明，卻還嘴硬：“強龍難斗地頭蛇!我是地產(chǎn)商，土地是我的，我說了算!他有錢怎么著，我不賣給他!”

食品店的老板又派人捎來話：“我只對賺錢有興趣，對當(dāng)官沒興趣。”

見對方志不在此，國王也就安心了，繼續(xù)坐著他的王位，還不時腆著臉去弄點好吃的。食品店很給他面子，每個月都會主動送來幾箱，一來二去弄饞了公主的嘴巴，她恨不得每天都有零食吃，動不動就打發(fā)我去買。

好在她的零用錢不多，不然我可得跑斷了腿。但今夜，這個由頭將拯救我脫離苦海，獲得自由。我把換洗的衣服打了個包，拿上攢了幾年的月俸，揣上公主戴膩了隨手賞給我的幾件首飾，連夜逃之夭夭。

出宮后，我回了一趟家。已是子時，我娘早就睡下了，我把所有的月俸都從窗戶扔進去了，我這一走不知歸期，她孤苦伶仃的，有錢才好傍身。

我知道我走后，我娘將多么孤單。但我在時，她的孤單也一樣。

早在幾年前，我就想過要離開綠島，帶我娘遠走高飛，但試探過幾次，她都不肯。我知道她的心思，綠島是她和我爹相識的地方，她哪兒都不想去，就守候在這里，等我爹回來接她離開。

可是十五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我爹還是沒有來。當(dāng)初他們定情是在一個月圓之夜，我爹指著月亮發(fā)誓：“我像愛你一樣愛綠島，我會回來找你的，請你等我!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雙宿雙飛，再也不離分!”

我娘信了。

那個失足落海一路飄零而來的異鄉(xiāng)人在綠島上住了半個月后，他說要回到家鄉(xiāng)去請示父母之命，再返回迎娶我娘，可從此他杳無音訊。

她救了他的命，和他定了情，將所有的積蓄都贈予他，雇了能工巧匠建了一艘船，送走了他。

她以為他會回來，但他消失了。綠島是他的一段記憶，但是娘親的一生追憶。這個故事我聽娘親說過好多次，每次說到他，娘親都會恨恨道：“漂亮男人靠不住!”

但她還是年復(fù)一年地等了下去。

也許他永不再來，也許他明日歸來，所以我娘親哪兒都不去。她不怕錯下去，她只怕錯過去。

為了建那艘船，娘親負(fù)債累累，她本就不大會賺錢，而橄欖樹要種植七年才掛果，因此我出生頭幾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六歲時，我被她送進了宮，賺錢成了我的首要任務(wù)，有了錢，就能替她去找我爹。找著了他，就要跟他說一句話：“我娘用了一生來愛你?！?/p>

嘿嘿，一個老掉牙的始亂終棄的故事。小時候我聽得很感動，漸漸地就不了。為什么要去找他呢，他既然沒有再回頭，就說明他早就將這段往事從生命里悉數(shù)抹去，他并不在乎一個已然跟他無關(guān)的人愛了他整整一生，他不稀罕。這不重要，至少不比他后來的生活重要，縱然感動又怎樣，那也不過是一種情緒，不比嬌妻愛子帶給他的喜悅，以及富足生活帶給他的舒心更可貴。

有時我想，娘親未嘗不懂，但人有時候要學(xué)會哄騙自己，守住一個信念，才不至于讓生命坍塌。即使那信念虛無縹緲，就像國王，他無時不刻地在想象自己坐擁萬里江山，擁有無邊財富，而不是困守在不足五千居民的小島上。

如果他愿意接受這個事實，我想他不會派兩千人去跟大夏朝打仗，雖然路大將軍并沒把他們怎么樣。我軍兩千士兵出戰(zhàn)，只傷亡了兩個人，一個是膽小鬼，跑路時嚇得亂顫，被人踩傷了；一個是更高級別的膽小鬼，聽到?jīng)_鋒號角響起，被嚇破了膽，當(dāng)場死亡。其余人都活著回到了綠島上，國民只少了一個，再加上即將去和親的彩虹公主，一共就這么兩個。

在所有人眼里，我娘是個瘋子。他們都說，那女人瘋了啊，海里的魚多得吃不完，還腌魚做什么。

但我懂得。

我娘每年都會腌制很多魚，不是為了吃，而是她想留住它們，盡可能去留住它們，多出一天都好。

這毫無意義，但我娘的人生沒有多少事可做。我爹走后，她著了魔，徒勞地想留住她生命里最新鮮的一切，但她什么都留不住。

這不是瘋，而是癡，但兩者通?？雌饋砗芟?。聽說大夏朝的二皇子有句名言：“勸君莫惜金縷衣，人不癡狂枉少年!”

他是對的，十多歲時是有本錢癡的，三十多歲了就會惹人笑話，我娘不懂。都說尊老愛幼，可見世人對中年人不怎么寬容。

等待我爹之外，她干的唯一的事就是種橄欖樹，每年到了他們定情之日，她就種上一株。如今我家前庭后院已有十幾株橄欖樹了，結(jié)滿了沉甸甸的果實。

月光安靜地灑落在院子里，隔著窗戶，我朝屋里望去，娘親睡得熟，但愿在我走后，她也能每晚都睡得安穩(wěn)。我在心里默默地跟她道了別，從院子里摸出一只竹筐，摘了大半筐背在肩上，就向食品店走去。

橄欖是個好東西，既可當(dāng)食物，也可在沿途販賣，這是我國唯一拿得出手的特產(chǎn)了。連物產(chǎn)豐富的大夏朝也長不出像綠島這么好的橄欖了，每年深秋都會有商人乘大船前來購買。采購季節(jié)一到，我就爬上高高的橄欖樹，邊看熱鬧邊扯著嗓子跟樹下的彩虹說：“哇，那個姑娘身上的紅披風(fēng)好漂亮!”

“那個人在吃東西!好像很好吃啊……”

有時連國王也會跑來聽熱鬧，繼而憤憤不平：“食品店老板又大賺了一筆，哼!”

關(guān)口都在食品店老板手里，進出他都是要收費的。連橄欖也不例外，他出的收購價比王室的價格高，老百姓都愿意賣給他，國王恨得胡子一翹一翹的，派了大臣去談判：“反對不正當(dāng)競爭!”

老板很委屈，派了人回話說：“局勢一邊倒，這不算競爭吧?”

國王氣壞了，又說：“那……反對壟斷!”

老板還是很委屈：“若不是我開發(fā)了橄欖的商機，你們只會讓它靜悄悄地生長，靜悄悄地腐爛啊。我使綠島居民跟外界有了往來，不僅讓他們多賺了錢，生活步步高，也使你們國力比以往強盛，這不好嗎?”

國王氣得立在原地轉(zhuǎn)圈圈：“都是你們打破了寧靜生活，本來我們是個淳樸的小島!”

“淳樸的話，為何要自稱君王，要搞侵略呢?”

國王被老板打壓得臥床三天，第四天他坐不住了，召來相國議事：“我們把他們轟走，自己接管關(guān)口和橄欖生意，你看如何?”

相國大人嚇白了臉，連連搖手：“不妥不妥，綠島的好處已被外界得知了，他們一走，只怕別國會來攻占我們，我們要當(dāng)亡國奴啊!”

“這么說，他們是在罩著我們了?”

相國嘆口氣：“我的陛下，您才明白啊!他們分明有吞并我們的實力，但沒這么做，你還不領(lǐng)情嗎?連增了他們的賦稅也沒和您計較，他們實在……”看國王的怒氣漸平，這才說了下去，“他們實在很夠意思了……”

國王徹底偃旗息鼓，仰人鼻息的滋味不好受，饞蟲來襲的滋味也不好受，他揮了揮手，打發(fā)侍童去給他買吃的。一邊吃著一邊生悶氣，一邊生悶氣一邊胡吃海塞，相國大人的開導(dǎo)挺管用，但他仍會尋思，若沒能吃上外埠的食物，頓頓魚肉也能過，像從未離開過綠島的祖祖輩輩那樣。但由奢入儉難，他的胃口被吊起來了，再想保持純正的口味就難了。

沖這點，他很生食品店老板的氣，他覺得生活被打擾了，受制于人真憋屈啊。但綠島的居民顯然不這么看，他們對外來事物全盤接受，樂在其中，尤其是老板派來的一支醫(yī)療隊在此地駐扎后，就更得民心了。

綠島小國寡民，只有區(qū)區(qū)幾個赤腳醫(yī)生，醫(yī)術(shù)也不昌明。醫(yī)療隊來了之后，每年因發(fā)熱、風(fēng)寒、難產(chǎn)及各種疑難雜癥死去的人數(shù)就減少了。百姓對他們極為愛戴，那位幾乎沒露過面的老板更是被當(dāng)成尊神在民間傳誦。

去年，老板將關(guān)口對綠島本土居住完全免費地開放了，慢慢地就有人離開綠島，走出去見見世面了。國王惶惶不可終日，他怕他的子民全都逃走了，只剩他還堅守在此，成了真正意義的孤家寡人。

盡管老板提供專船接送、食宿全免的便利，有勇氣打破現(xiàn)狀的到底是少數(shù)?？v是出走了，多半也回來了，只有極個別在異國他鄉(xiāng)扎下了根，過年時帶著外埠的氣息、外埠的見聞和外埠的好東西回來探望父老鄉(xiāng)親。更多的人羨慕著，躍躍欲試著，還是止于最關(guān)鍵的一步。

可我不是，自懂事起，我就想要離開綠島。不只是為著尋找不想與我們相認(rèn)的爹爹，而是為了能夠去那個“烏獸云集、子民安樂”的地方。綠島是熱帶氣候，終年溫暖如春，可那兒春有百花冬有雪，有好吃的糯米糖，有烤得酥香的八珍鴨，有生死相隨的愛情故事，有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不是我娘，她一輩子都沒離開過綠島，可我要走。我并沒有足夠的勇氣，但公主彩虹的和親，使我的原計劃提前。這樣也好。

我卷起爹爹的畫像，背著橄欖和從宮中帶出的干糧，揣著當(dāng)成盤纏的耳環(huán)，抓了幾個瓶瓶罐罐，藏著爹娘的定情信物——一只白玉雕成的釵，去找食品店給我行個方便，劃一艘船，我要離開。

我很明白，這將是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哪怕在此刻，我尚不懂它對我的意義將比預(yù)料的要深遠得多。

有些事情，必須要到很久以后才能領(lǐng)悟命運的深意呢。

娘親憑記憶給爹爹畫過像，最初不算像，她不滿意，就拜了一名畫匠為師，專攻人像。就這樣畫了七年，終于有一天，她凝視著自己畫筆下的人，久久回不了神。記憶中，我沒見過娘親哭，那天她也沒有，我疑心她是想哭的，但她跟我說，人生別久不成悲，哭不出來。

人生別久不成悲，她曾經(jīng)聽那個人說過這句話。那是她全然陌生的語言，為了他，她摸索著，一字一句地學(xué)著。等我出生后，她就教給我，這使我在會說綠島話外，多掌握了一門語言——這也為我出逃多了底氣。

再人生地不熟，我也不那么怕。

連跟食品店的伙計們交談我都很得心應(yīng)手，他們也會笑著說：“島上的居民會說夏語的人很少呢，大多數(shù)都要依靠通譯。”

我來得挺多，他們也都認(rèn)得我，燈火通明的店鋪里，圓臉的小伙計迎上來：“這回是要給公主殿下買點什么呢?還是糯米糖?”

“不呢，我想離開綠島?！?/p>

他很意外：“公主知道嗎?”

我撒了個謊：“我沒見過的爹爹是夏朝人，我娘讓我去找他，公主也知情，很支持我。”

畫像中的爹爹的模樣早就爛熟于心，為了娘親，我會去找他，但這絕非我出行的唯一緣由。

小伙計道：“你不急吧?這都申時了，你不妨到后院的廂房去小睡一會兒，天亮了再出發(fā)?！?/p>

天亮了就來不及了，會被公主發(fā)現(xiàn)我失蹤了，我按捺不?。骸拔壹?我娘給我爹做了幾道點心，我怕拖長了它會壞。”

這個理由很牽強，但他是個單純的人，不疑有他，沉吟著：“那……我去問問看?！?/p>

食品店對綠島本土居民稱得上有求必應(yīng)，他既然應(yīng)承了，我也就放心地坐下來，摸出一顆橄欖嚼著，仔細地打量著這家食品店。

很多零食我都沒吃過呢，彩虹是個小姑娘，正是嘴饞的年齡，平素都不大舍得分給我吃。我正東翻西看，突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

“是這位姑娘與我等同行?”有人在向我問話，聲音溫和。

我轉(zhuǎn)過頭，就這么望見了他。是位氣質(zhì)華貴的俊秀公子，寬袍廣袖，如瀑的黑發(fā)用玉簪斜斜束起，他輕輕揚起嘴角，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眼前人生得這樣眉目如畫，偏偏氣質(zhì)溫潤，嘴角含笑，如皓月般。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活了十四年，我從未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連被譽為綠島第一美男子的王子飛都比不上他。

小伙計上前道：“姑娘，主公這就要走，你隨他去吧。”

我心念一動，他喊他主公，莫非他就是食品店的幕后老

板?我走在他右側(cè)，偷偷地打量著他，他的行頭一望即知不便宜，眉宇間更流露出君臨山水的富豪氣象。但那位老板是個說話不留情面的人，可這公子卻笑容清朗，讓人如沐春風(fēng)：“姑娘尚未離過綠島吧?我們星夜出航，七日后即可靠岸。”

我點點頭，他命人給我安排了一間房，我道了謝，背起行李去補覺。但怎么都無法安睡，許是第一次感受海上飄泊的生活，許是記掛著娘親，許是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尚有幾分迷茫，我睡得斷斷續(xù)續(xù)，天快大亮?xí)r才沉沉睡去。

醒時已是次日下午，我剛推開門，就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衫少年立在門口，他朝我拱拱手：“姑娘，已給你備了飯菜，請隨我來?！?/p>

這艘船并不大，也稱不上很華美，正是我國那一百艘戰(zhàn)船之一。戰(zhàn)敗后國王心灰意冷，放著它也沒用，食品店老板就把它們都收購了。我算了算，國王這一二天就能拿到這筆錢，足夠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女兒了。

貴公子只帶了兩位隨從，再加上船夫，船上也就我們幾個人。但不曉得是誰做的飯，可口異常，我吃得一干二凈。若是在大夏朝扎下了根，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就好了。賺賺小錢，吃吃小菜，喝喝小酒，打打牌九，再把娘親接來，買一幢宅子給她，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比待在皇宮伺候彩虹公主強一百倍，我絲毫不后悔此番出行。

一整天都沒看到貴公子，我嫌悶，拿出橄欖和青衫少年分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不吃我的橄欖，言語也不多，我只得跑到甲板上看司空見慣沒完沒了的海水，琢磨上岸后用什么法子才能快速賺到錢。

人生最不幸的事就是錢還沒攢夠，就得跑路，但事已至此，我得未雨綢繆?？商於己诹宋疫€沒想到好方法，而青衫少年又來喚我吃飯。菜式跟上一頓截然不同，但也很美味，我問他：“鮮嫩爽口，誰做的?”

他回答得理所當(dāng)然：“我啊?！?/p>

我以為他是貴公子的書童，不想竟另有身份：“你是廚子?”

他淡淡地說：“非得是廚子才能做飯嗎?”

在綠島王宮，我的廚藝也是被王族大為贊賞的，但跟他一比，我是小巫見大巫。我又問：“你不是廚子，那你是……”

“我是主公的屬下?！鼻嗌郎倌甓酥斜P走了，半個時辰后他折回來，遞給我一冊書，“公子讓我拿給你解悶?！?/p>

貴公子還真是體貼入微，我接過書：“貴國的文字我還認(rèn)不全。”

“所以，這冊書是畫冊。”青衫少年答。

周到如斯，我心生感動，問他：“替我謝謝你的主公啊，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銀子。”

“什么?”

“銀子。”

我失笑，是他父母給他取的名字嗎，跟我娘親的想法異曲同工。銀子走后，我聚精會神地翻著書，是一本有關(guān)于植物的畫冊，線條精致，栩栩如生，我最喜歡其中一幅木棉圖，紅如烈火，直向畫外升騰似的，仿佛觸手可及。

我看了半宿，合上了書，把它枕著頭睡覺。這應(yīng)該是一本夏朝植物大全，有一部分我不認(rèn)識，待明日請教銀子便是了。

剛合眼，忽地聽到舷窗外有鳧水之聲，極輕微，但近在耳畔，便猶如巨浪般駭人。水中有人!懼意從脊背升起，我屏住呼吸坐起身，后背緊緊地貼在墻壁上，頭皮像要炸開一樣陣陣發(fā)麻。

這時，一個人影從窗邊微掠，緊接著又是一道，水聲夾雜著械斗聲，只一會兒工夫，便聽到幾聲女子的慘叫聲，并伴隨著落水聲。

我的心緩緩地落回原地，我們一行五人，只有我是女子，落水人必是敵方了。卻不知貴公子一介讀書人，怎會遭人夜襲?我好奇地推開舷窗，向外張望，卻剛好望見水中正躥出一名黑衣人，銀子身形微晃，躍起一腳踩上他的肩，手中銀劍閃動，直指黑衣人的咽喉!

刷刷刷又是幾聲響動，從水底冒出數(shù)十支弩箭，從四面八方向船艙激射而來!我頭一偏，險險躲過兩箭，目送著它穿過窗欞，釘在墻上。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