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黎梨
夜深了,蔣公館里卻仍是燈火通明,清清倚在美人榻上,盯著桌上燃著的蠟燭出神。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偏頭掃了眼壁上掛著的西洋鐘,已是九點多了。她翻了個身,隨口問道,少帥今晚什么時候回來?
一旁打瞌睡的阿希立即驚醒,迷迷糊糊地答了句,少帥幾時回來過?話音剛落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訕訕地補充道,少帥一向很忙的。
忙?
清清冷笑一聲,他如何不忙,忙著在花街柳巷里尋歡作樂吧。
想到蔣振軒,她就毫無睡意。喚阿希拿了本書,卻是半行也看不進去,心里默默哀嘆,當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嫁給蔣振軒了呢?
忽而嗅到極清幽的香氣,清清站起身來,推窗往外看,竟然是窗下的那株木蘭開花了。在月光下,似是含羞的美人,半開半掩的,極好看。那樣熟悉的香氣,嗅得清清都快要落下淚來,她還未出閣的時候,家里的后院也是養(yǎng)著這樣一樹木蘭的。每到早春開花時節(jié),她就在發(fā)髻上別朵木蘭,捧著本詩集,坐在木蘭樹旁的秋千上,晃著兩條腿,細細地看。
清清低頭,淚便落了下來,滴落在雙手捧著的書上,瞬間在紙面上暈開一朵水花,她這才淚眼蒙嚨地看清書上的字,是李易安的《減字木蘭花》,她哽咽念道,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余下的那句,卻是無論如何也念不出口了。阿希遞過帕子,輕聲地勸她,夫人,好歹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啊。
清清伸出消瘦的手,搭在阿希身上,正欲回房歇息,卻聽得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阿希大聲問道,誰啊,這么晚了。
門外人賠笑應(yīng)道,打擾夫人休息了,外面有人說要謁見夫人。
是郭管家的聲音,清清便問道,可有說是誰?
是位小姐,說是姓石,賴在門外不肯走,說是一定要見夫人一面。
姓石?
清清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她認識的人著實不多,姓石的,也就那么一個,可是,她們從沒打過什么交道,想來應(yīng)該不是她,許是蔣振軒在外惹的什么風(fēng)流債沒處理干凈,現(xiàn)在人家找上門來了。趕到客廳的時候那位姓石的小姐已經(jīng)到了,郭管家正招呼她用茶,瞧見清清來了,便提醒道,我家夫人來了。
那石小姐便放下茶盞站起身來,笑吟吟地看著清清。
清潔愣了愣,居然真的是她,石圓。
清清這生最不想見的人就是石圓。她幾乎就要掉頭就走了。但是,她自幼便極有教養(yǎng),縱是再不愿,也仍是款款走過去,溫言細語的,請石圓坐下。
大廳里靜悄悄的,阿希和郭管家早就悄悄退了下去。潔清正斟酌著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石圓卻是爽朗地笑開了,清清小姐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找你吧?
清清皺眉,石小姐,我已經(jīng)嫁人了,請叫我蔣夫人。
石圓臉色一僵,斂了笑意,道,蔣夫人何必如此,我今天來,不過就是想告訴你,齊陌愛的人,從來都是你,你誤會他了。
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清清一驚,卻又極快地反應(yīng)過來,她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揭開茶蓋,輕輕地吹著茶水,平復(fù)了心情,才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夏清清!石圓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你心里明明就有他,你明明就還在乎他!
清清的手一抖,茶水差點濺了出來,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撲哧笑出了聲,仿佛石圓說的是個極大的笑話。
只是她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她說出了她心底最不愿意承認的事實。只是那是誤會嗎?她親眼所見,能誤會到哪里去!所以她才那樣急迫地離開,嫁到這蔣公館里來,以為自己就可以解脫了,誰知仍是逃不開,石圓竟會找上門來,告訴她,那個人愛的人是她。她怎么會相信,當初那個人……他那樣深情地握著石圓的手,一字一頓地跟她的父親說,他喜歡的人是石圓,他要娶她為妻。彼時清清正躲在門后,他的話明明白白地傳到她的耳朵里。而如今,又要她如何相信她的話。
如何敢信!
屋子瞬間又陷入了靜默,忽然門外傳來汽車鳴笛,接著便是鐵柵門打開時發(fā)出的沉重的嘎吱聲,依稀聽得到郭管家恭恭敬敬的聲音,清清暗忖著,是蔣振軒回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便聽到男人爽朗的笑聲,我說石小姐早早便在舞會上告辭是為哪般?原來是來會內(nèi)人來了。話音剛落,一身軍裝的蔣振軒便走了進來,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最近的一處椅子坐下,蹺著二郎腿,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支煙出來,湊著郭管家擦亮的火柴點燃了,這才扭過頭來看了看清清,他吐著煙霧說道,怎么穿得那么少,夜里多少還是有些涼的,你身子骨不好,好歹要顧著些。
他說著,脫下身上的披風(fēng),大步走過去一把將清清裹住,就勢坐在了清清旁邊。
石圓看這情形便站起來告辭,夜深了,還是不叨擾少帥和夫人了。
蔣振軒又站起來,笑著問道,石小姐住哪兒,我讓司機送你?
石圓推辭,不用了,幾步路就到了。蔣夫人……保重。
清清抬頭,便對上石圓意義不明的眼神,她偏過頭,不去想那眼神所代表的意義,只強笑應(yīng)道,保重。
蔣振軒送石圓出門,過了一會兒,便聽得阿希的聲音,夫人,少帥又出去了。
側(cè)耳還能聽到汽車的驅(qū)動聲,清潔嘆道,他今晚是不會回來了。
相處一年多,她又如何看不出來,蔣振軒之所以會回來,是因為在舞會上對石圓起了興致,悄悄地派人跟上石圓,得知她來了蔣公館這才巴巴地趕回來。
她忽然覺得有些頭疼,怔怔地望著氤氳的茶水發(fā)了一會兒愣,腦子里一片混沌,亂糟糟的,她猛地想起院里的那簇木蘭,這才站起身來,扶著阿希匆匆往院里走。
院子里也有木蘭、秋千,甚至她幼時栽的一棵紅棗樹都被小心翼翼地給挪到了這里。都是一年前新婚時蔣振軒為了哄她開心特意循著夏府的院子布置的,只是她從未踏足一步,連靠院子的窗戶也是終日緊閉不開,每逢路過的時候總是走得飛快,生怕沾染上什么似的。
今日是這木蘭頭一遭在這院子里開花,連那扇窗,也是頭一遭打開。對于這些往日的東西,清清總是避之不及的,她害怕提及,害怕自己想起那些過往,所以,連帶這院子,和送她這院子的人,都一起避忌。
蔣振軒對她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但是他那樣風(fēng)流慣了的一個人,怎會有耐性經(jīng)年如一日地哄著她,后來很快便沒了耐心,復(fù)又跑出去做昔日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蔣少帥。
清清還是第一次踏入這后院,她撫摸著系著秋千的粗糙繩索,往事便排山倒海地在她腦里回演,恍如昨日。
清清第一次見到齊陌的時候,就是在這樣一個院子里。彼時也是木蘭花開的時候,她倚在秋千上,懶懶地念著書上的詩,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后面兩句卻教她看紅了臉,她猶豫著正打算將那兩句略過去,就有人念了下去,那人朗聲接到,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她驚得差點跳起來,豎起耳朵怯怯地問道,是誰?
花叢里傳來輕輕的笑聲,清清正要過去瞧個究竟,就聽見母親的聲音,齊陌,原來你跑到這兒來了,叫我好找。
花叢后便閃出一個少年,母親走過來,指著那少年笑吟吟地向她介紹,清清,這是你齊陌表哥。
清清抬頭去看他,面前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
齡,卻長得劍眉星目,棱角分明,一雙眼生得跟夜明珠似的,燦燦生輝。他負手站在木蘭花前,端的讓她想起韋莊的那句詩來,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她的心忽然怦怦直跳,似是要跳出來才肯罷休。
她聽見自己喚他,表哥。那樣小心翼翼的聲音,怯怯地從唇齒間透出,好像少女不知名的心事,就這么暴露在空氣里,從此覆水難收。
那時清清才十五歲,齊陌從老家來到北京念書,寄宿在清清家。夏家是京城里響當當?shù)拇髴?,因為政治局勢動蕩不安,父親母親每日里總有忙不完的事情,闔府也就只有這么一個表哥可以說得上話。
情竇初開的年齡,耳鬢廝磨久了自然就生情了。那時清清以為,那個溫潤如玉的表哥,便是自己一生的良人了。她以為,齊陌也如同她一樣,深愛著對方??墒且詾椋冀K只是以為而已,不過是一個人自生自滅的寂寞塵埃,見不得半點光彩。
直到那一日。
那日是齊陌的21歲生辰,彼時他早已從大學(xué)畢業(yè),在政府里做一個小官,不過掛職而已,齊陌常常在工作時間溜回來陪清清玩。那日因為生日,他亦是早早地就翹了班溜回來,同清清躲在后院里慶祝。
齊陌帶來了許多的酒,喝得醉醺醺的,后來索性倚在樹下睡著了。他睡著的樣子那樣英俊,睫毛如同一把小刷子,齊齊整整的,清清看著看著便癡了,不知怎的就那樣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去摸那長長的睫毛,忽然便聽得身后一聲怒喝,清清!
她慌張地回頭,卻是忙得終日不見人影的父親,正怒不可遏地瞪著自己。清清的心一下子懸得老高,她從未見過父親那樣生氣,她隱隱有些不安,好像冥冥之中有些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一樣。
她被父親關(guān)在了房間里,不許邁出一步。她哭,鬧,不吃不喝,幼時百試百靈的招數(shù)全都使出來了,卻都沒有換得自由。她不知道父親到底要怎樣對待齊陌,想起彼時父親陰郁的眼神她便膽戰(zhàn)心驚,生怕齊陌會出什么事情。后來還是她的母親心疼她,擔(dān)心她的身體,這才忍不住偷了鑰匙把她放了出來。她自幼身體就不好,鬧了幾日便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卻拼了命往大廳跑,只為母親說,齊陌在大廳。
還沒到大廳的時候她就看到了齊陌的身影,月白色的長袍,干凈齊整,襯得他翩翩如玉,宛若天人。她終于松了口氣,還好,父親并沒有怎么樣他。
她氣喘吁吁地躲在門后,連往里看的力氣都沒有,只聽到父親沉穩(wěn)的聲音,這是什么意思?
她聽到齊陌說,我要娶她為妻。
到那時她還那樣傻,以為齊陌口中的那個她是自己,她終是忍不住滿腔的歡喜,偷偷地探出頭去,卻看見齊陌正握著一個女子的手,那女子穿著新式的旗袍,背對著她,看不到臉龐,但是單從背影看去,便如同空谷幽蘭一般氣質(zhì)卓然。
清清怔怔地看著他們,看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似是沒明白過來。她茫然地站起來,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割了一塊肉去,疼得她死去活來,疼得她直想哭,卻偏又哭不出來。她揪著胸口,茫然地在原地打了好幾個轉(zhuǎn),才記得順著原路回去,走了幾步便看到剛才被她甩下的幾個丫鬟匆匆地跑過來,她們攙住她,看她臉色那樣難看問她怎么了。她望了她們半晌,忽然想不起來她們的名字,那些都是打小就伺候她的人,而今她卻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了。
她忽然覺得累極,她張口,想要讓她們別吵了,卻“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丫鬟們都被嚇壞了,立刻噤聲,她怔怔看著地上的一攤血,那樣紅,她想,吐了那樣多血,該有多疼啊。想著想著就更覺得疼了,她揪著胸口,站在原地,終于放聲大哭。
她自幼便被教導(dǎo)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從來沒有那樣放肆、不顧形象地哭過,直哭得天昏地暗,慘絕人寰。偏越哭心越疼,好像它永遠就這么疼下去了,再也沒有完好的一天。終而她氣力用盡,眼前一黑,便是再也沒有知覺了。
醒來后便是在洋人開的醫(yī)院里了,然后就是在那里,她遇上了蔣振軒。那時蔣振軒在城里是出了名的風(fēng)流,因其父親是鎮(zhèn)守京城的蔣家軍的大帥,城里的人便尊稱他為少帥。那樣鮮衣怒馬的一個男子,是清清從未接觸過的,他帶她去舞廳跳舞,帶她在郊外騎馬,帶她去放煙花,捧著她的手細細地吻,他那樣浪漫。
那時清清以為,這樣的一個男子,一定會讓她忘記齊陌,忘記從前發(fā)生的一切,忘掉,一切痛苦。
所以她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
可是怎么能夠忘得掉,那些刻入心扉里的往事,怎是想忘便忘得掉的……
平靜如水的生活就這樣被石圓的到來給打亂,自她走后,清清就時常失神。好似那些深埋心底的過往,只等著這樣的一個契機,然后全都跑出來,縈繞在她的身邊,張牙舞爪地嘲笑她。
這日聽阿希說梨香園的梨花開得極好,她便聽了阿希的勸坐了車子去看,順便散散心。
梨香園里人來人往的,極是熱鬧。清清才到門口,便被這繁華景象給吸引住了。她撇開身后跟著的一干人等,自顧自地閑庭信步起來。
梨花一樹一樹的,開得委實繁盛,白花花的一團,遠看就像是一朵朵的云,掉落在塵囂里。清清一時陶醉起來,怔怔地站在梨樹下望著那花出了神。
耳邊忽然傳來厲聲喝斥,緊接著便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荷槍實彈的軍人在梨香園里四處搜尋著。
梨香園里賞花的人被驚擾,賞花的閑情早就沒有了,都各自亂成一團,清清皺眉,扭頭正要去尋阿希她們,便看到穿著素舊長袍的齊陌。
他站在那里,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的光景。清清一驚,正欲扭頭離開,耳畔便有人極為粗魯拉過她,高聲問道,報上名來7另有一人早早的上前押住齊陌,清潔蹙眉,道,你放開我。
那軍人正要反駁,遠處又傳來一聲高喝,放開她!聲音帶了三分命令七分擔(dān)憂,清清不用回頭也知那人是蔣振軒。
蔣振軒走近,一巴掌蓋在那人臉上,又一把將清清攬入懷里,似是極為擔(dān)憂。清清一時怔忪,鬧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蔣振軒和齊陌怎會在這里?
忽然耳邊傳來蔣振軒的詢問聲,他是?
清清抬頭,便對上齊陌一雙略帶懇求的眸子。她一驚,忙偏頭去看旁的,誰知齊陌那神色竟像是映在了她腦子里似的,揮之不去。
她似是忽然明白過來了,齊陌竟是在利用自己,她敢斷定,今日蔣振軒要抓的人,一定是齊陌,他在利用她,他居然在利用她!
虧她這段日子還被石圓說的那句話擾了心神,差點,差點就又誤以為真,原來他竟一直在騙她,他不止騙她,還要利用她。
他的心好狠!
清清忽覺累極,她重又埋在蔣振軒懷里,悶聲道,他是我表哥。許是她的懶怠樣子讓蔣振軒擔(dān)憂,清清只覺腳一空,竟被蔣振軒攔腰抱起,他身上有股厚重的煙味,混合著梨花香,竟讓人莫名覺得安心,清清緩緩地閉上眼睛,竟就這么沉沉睡去。
這一覺極是悠遠綿長,清清好似從來沒有睡得那么香甜過。醒來時夜已深了,蔣振軒正負手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
清清掀開被子走過去,卻見小小一株木蘭,只隔幾日,便已盡數(shù)開了,還未走近便聞得極馥郁的一陣香。
蔣振軒聽得動靜轉(zhuǎn)身,笑道,可算醒了。
清清訕訕地笑,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也去看那木蘭。彼時天上一彎明月,院里一株木蘭,窗前兩人并肩而立,竟隱隱有了種直到地老天荒的意味。清清的心莫名一暖,
她伸出手,極是自然地握住了蔣振軒的手,蔣振軒扭頭看她,見她那副小女兒模樣,不由得大笑著攬她入懷。
他笑起來極是英俊,比起素日不怒而威的樣子更添了一份親近。清清看著看著便恍了神。夏清潔,她對自己說,你為什么總活在過去走不出來?
她這樣問著自己,卻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答案。
蔣振軒仍舊如同往日那般入夜便離開,沒有留下來。清清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在明明滅滅的燈火里,莫名顯得孤寂,她的眼竟起了霧似的,淚眼蒙嚨。她忽然覺得,面前的那個人,她似是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從前她以為,他是沒有耐性的,所以不耐她的冷淡,拋下她去做那萬丈紅塵里世人皆羨的蔣少帥??墒侨羰撬麤]有耐性,風(fēng)流如他,卻從不曾強迫過她;若是他沒有耐性,他又怎會經(jīng)年如一日的小心照顧著她,連帶著她的小脾氣都一一容忍。
清清站在門口出了神。
阿希走過來,捅了捅她,笑話道,從沒見過夫人這樣望著少帥。
清清伸手戳她額頭,說什么呢。
阿希大叫著跑開,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夫人要是早些遇見少帥就好了。
清清一怔,她明白阿希的弦外之音,若是她能早在遇見齊陌之前遇見蔣振軒,她定是會愛上他的,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忘不了也放不下,所以,無法重新開始。
是啊,她要是早些遇見蔣振軒就好了,就不用平白受那么多委屈,走那么多彎路,到最后卻仍是傷透了心。若是能早些遇著他,可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若是。
清清嘆氣,轉(zhuǎn)身走到屋內(nèi),仍舊在躺椅上歪著,阿希也跟著進來剪燈芯,一邊剪一邊埋怨,人家秀才都沒你那么用功,大半夜的,還看書。
清清罵道,就你話多。
阿希吐舌頭笑,夫人這么勞心費神的,又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若是哪天臥床不起了,可別要我伺候你,不然我遲早給累死。
清清無奈,合上書去擰她耳朵,你這丫頭倒是越來越會頂嘴了,好好好,就依著你,我去睡覺總行了吧。
誰知阿希那日的戲言競成了真,過不了許久,清清真的臥床不起了。她躺在床上望著眼淚汪汪的阿希笑,你這個烏鴉嘴,趕緊走開,省得連累你。
阿希將藥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藥汁濺了些許到她手上也未察覺,她大聲嘟嚷道,夫人……
滿是委屈的聲音,清清又笑,就你開不起玩笑,好了好了,我錯了總成了吧。
誰錨了?門忽然嘎吱一聲被推開,蔣振軒捧著一束木蘭踏進來,含笑問道。
阿希走過去接下他手上的衣服和花,埋怨道,還有誰,夫人欺負我呢。
哦?清清還能欺負人?蔣振軒朝清清眨眨眼,朗聲道。
清清立刻領(lǐng)會,撇嘴接道,誰能欺負她,如今這蹄子越發(fā)厲害了,連我這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阿希又急了,正待開口便瞧見他們二人捂嘴偷笑,一下子就明白了,兩眼骨碌一轉(zhuǎn),索性也不戳穿,只重新端了藥碗過去,道,好好好,我既開不起玩笑又目無主上,行了吧7趕明兒夫人就辭了我吧,不過今兒你得先把藥給喝了。
清清再也忍不住,捧腹指著她對蔣振軒說道,瞧瞧,這伶牙俐齒的。
蔣振軒也笑,走過來極是自然地接過藥碗,道,阿希別惱,你主子鬧著你玩呢,你要是真走了,保不定她得把我這公館給拆了。
清清杏眼一瞪,伸手掐他一把,說什么呢,我又不是孫猴子。
這一掐,兩人皆愣住。清清埋頭暗悔,一時忘情,竟忘了分寸。再去看蔣振軒,他竟神色恍惚,一副云里霧里的模樣。
阿希在一旁看了不由得好笑,故意咳嗽幾聲,尋了個由頭退下了。
阿希一走,房內(nèi)的二人便頗為尷尬,清清偏頭假裝去看帳子上掛的一排紅穗子,蔣振軒似是從來都不曾這般局促過,他愣了半晌,才舉著藥碗解圍道,喝藥吧。
清清打小就是泡著藥罐子長大的,雖是怕極了那苦味,仍是抬手一骨碌全喝了。喝完卻發(fā)現(xiàn)蔣振軒巴巴地看著她,討好地笑道,這藥有那么好喝嗎?瞧你喝得那么香,生怕別人搶了你的似的,賞我一口吧。
清清狡黠地笑,碗里還剩下點藥汁,混著藥渣,最是難喝,清清每回都要余下倒掉的。此刻見蔣振軒要喝,當下便笑吟吟地將那藥碗往他面前一送,蔣振軒咧嘴笑了,竟就這么就著清清的手喝了起來,跟她喂給他喝似的,清清待要縮回來,卻已經(jīng)遲了。
蔣振軒才嘗一口就變了臉色,眉頭緊蹙,又瞧見清清抿嘴直笑,這才知曉被她給耍了,他索性更夸張起來,一揚脖將藥渣子全喝了,末了還咂舌,意猶未盡地說道,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啊。
清清是再也忍不住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樣的蔣振軒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她想,若是他手下的那些個兵見到他這個樣子,定是會大跌眼鏡的。
蔣振軒……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呢。她笑著笑著便出了神,蔣振軒看她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清秀中又帶了點迷糊,不由怦然心動。他默默尋了張椅子坐下,頗有耐心地打量著她。
清清回過神來時便瞧見蔣振軒直勾勾地看著她,深情款款的,看得清清又紅了臉。
她低下頭想,就他吧,從前的一切都放下,和他一起相伴余生吧。
她好不容易下了這么個決心,鼓起勇氣抬頭,正欲張口說些什么,屋外便傳來敲門聲,接著便聽見阿希故意拔高的聲音,表少爺,你怎么來了。
齊陌。
清潔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剛嫁到這蔣公館里來的時候,便是日日盼著他能來,盼他來給她解釋個三言兩語,可是他從不曾來過。而今她終于決定要過沒有他的生活的時候,他便出現(xiàn)了,似是在刻意提醒著不讓她忘記。
她甚至有些恨恨地想,他還來找她干什么呢7他明明知曉她的心意,卻挽著石圓的手對她的父親說他要娶她,他還要利用她躲過蔣振軒他們的追捕,他還有什么臉面來見她。
門嘎吱一聲開了,阿希領(lǐng)著齊陌進來,奉上茶,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表少爺來了好一會兒了,站在門外也不進去,剛好我見著了,夫人又不是外人,表少爺何必那么見外。
齊陌尷尬地笑笑,并不說話。
清清這才偏頭去看他,他一向是喜歡穿舊式的長袍的,今天卻沒有穿,只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手里還拎著一個公文包,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匆匆從外地趕來的。
蔣振軒同齊陌寒暄了幾句便借故走了,阿希也早早的退下了。齊陌這才站起身來,似是要走近。
清清不耐地翻了個身,不答理他。他的腳步便尷尬地停在那里了,一時屋子里一片死寂,似是沒有人一般。
清清見他沒了動靜,便又扭頭去看,卻見他正盯著桌上的木蘭花發(fā)愣,清清哼了一聲,又重重地躺下。
齊陌忽然開口道,今年的木蘭倒是開的好,家里院子里的那棵也開了,你這樣愛木蘭,有空就回去看看,我們都很想念你的。
清清頭也不回,沒好氣地說,不用了,我這院子里也有木蘭。
齊陌似是愣了一愣,復(fù)又笑了,你還是這樣小孩子脾氣。
這話卻刺著清清了,她一骨碌坐起來,冷笑道,感情表哥是來賞木蘭的,這城里哪里沒有木蘭,別人家里的定比我這里的開得艷,表哥不妨移步去賞賞?
齊陌無奈,我是來看你的,聽石圓說你不是很好。
他不提石圓還好,一提石圓清清便想起石圓說的話,又想起齊陌利用她逃脫追捕的事兒,她冷漠地回道,我好的很。此刻的她,像個小刺猬似的,齊陌說一句,她就要頂一句,每一句都噎得齊陌說不下去。
齊陌也不跟她計較,溫和地笑笑,試探性地問道,蔣振軒待你如何?
清清皺眉,你剛剛不是都聽見了嗎?
是的,齊陌聽見了,蔣振軒喝清清的藥的時候他就聽見了,所以他站在門外猶豫,到底該不該進去,結(jié)果被阿希碰到,只得進來。
那就好。齊陌苦笑,喃喃道,那就好。似是說給清清聽,又似是說給自己聽。
清清見他黯然的樣子,心不免又是一陣動搖。她閉眼,終于狠下心來,道,不早了,表哥還是請回吧。
她故意將表哥二字咬得很重,她以前都是直呼他的名字的,為這,她不知道被母親說了多少回,可她總不聽。她總覺得,齊陌這兩個字,叫起來似是書里寫的口齒凝香似的。這么翠翠朗朗地念出來,好聽得不得了。
齊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似是想說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最終只是轉(zhuǎn)身輕輕地帶上門走了。
清清將頭埋在被窩里,淚水瞬間流下來,她想,剛剛?cè)羰驱R陌說些什么,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放棄所有,跟他走??墒撬裁匆矝]說,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讓她失望。
她真是討厭透了這失望的感覺。
齊陌,我要的,不過是你的一句話而已,等了這么久,你卻從來不給我。那么,而今也別怪我,再也不等你了。
只是清清從來都不曾知道,齊陌彼時想要對她說卻未說出口的話,卻是再也沒有機會親口同她說了。
后來她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知曉,直悔得腸子都青了,那時但凡她態(tài)度好一點點,耐心多一點點,也許,也許以后的所有事情都不會再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