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時光

依萍

她醒來時，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忽快忽慢，這讓她有些吃不消。她想，七十六歲了，差不多嘍，自己要走，也就在這一兩天吧。轉(zhuǎn)過頭看見旁邊躺著七十八歲的老伴兒，她心里稍稍踏實了些。

太陽暖暖的，正緩緩向天邊垂落，她不由想起了自己這一輩子的時光。

年輕時，她是四鄰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說媒的人踏破了她家好幾塊門檻，可她早就心有所屬了。她看中了本村小學里惟一的教書先生。那是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長著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眼里漾著滿滿的笑，讓人心醉。兩人曾多次在村中小道上迎面走過，都只是迅速地對視一眼，然后紅了臉、低了頭，匆匆擦肩而過……短短的相遇，卻是最幸福的期待。

誰知那一年，她的父親去外面采辦年貨，回來時遇到土匪，危急關(guān)頭，被一個五大三粗的過路客舍命救了下來，還替她父親挨了一刀。那男人在她家里養(yǎng)傷時，她在床前端茶遞飯，完全是出于報答他對父親的救命之恩?？墒?，男人傷勢漸好，開始忙里忙外，幾乎包攬了家里所有的活計。終于，她無意間聽到父母商談，有意要招這個漢子入贅……第二天，她去了那條常和教書先生偶遇的小路，徘徊很久都沒見到他，后來問了村里一個孩子，才知道教書先生已經(jīng)回城多日，說是家中有事，要三個月后才能回來。

教書先生回來時，匆匆跑到她家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門上的大紅喜字，還有院子里一身紅衣、滿眼幽怨的她。從那天起，教書先生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跟著家里的男人安安心心過起了日子……

后來，他們從農(nóng)村搬到了城里。那年秋天，家里好久沒見到葷腥了，二兒子要上學，學費也成問題。男人在屋里坐了很久，起身說：“找人借?！闭艺l借?當時他們在城里一個好朋友也沒有。誰知到了傍晚，他果然帶回了兒子的學費，還破天荒地拎了只活雞。那晚，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像過年一樣高興。可她卻在他換下的衣服上發(fā)現(xiàn)了異樣一一他的袖彎里有淡淡的血跡。她趕緊去看熟睡中的他，發(fā)現(xiàn)他肘彎處有一個醒目的針眼，旁邊還有一片淤青。她覺得心中一陣鈍痛，坐在他旁邊，淚水無聲地落下來。

經(jīng)歷了自然災害、“文革”、改革開放……兩個人相依為命，相互扶持，生兒育女，開枝散葉……到現(xiàn)在已是古稀之年。這樣回憶著，她眼里漸漸潮濕起來，情緒一激動，覺得胸口發(fā)悶，咳嗽起來，驚醒了一旁的他。他趕緊起身，關(guān)切地看著她，倒了一杯水遞過來。她捧著暖暖的水杯，看著自己的男人，想：和這個男人過了一輩子，還有什么遺憾嗎?日子過得再苦再難，他都把她和孩子照顧得妥妥當當。兩人在一起雖然很少說話，卻有種默契，有時默默地坐在一起，手握著手，即使什么也不說，都能靜靜地坐上一天。想當初自己嫁給他時，曾經(jīng)那么傷心和不情愿，現(xiàn)在牽手走過這么多年，只有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邊，始終如一……

她輕聲問眼前的男人：“老頭子，說說看，如果有下輩子，還愿意和我做夫妻嗎?”

他聽到這個突兀的問題，愣了一下，立刻露出很神秘的微笑：“不一定嘍，如果下輩子我托生成了達官財主，就去找你，讓你好好跟我享福。如果我還是這么窮，就不找你嘍，但要幫著你找一個有錢的人家。我呢，就在你家附近，遠遠地看著你，只要你能過得好就成了?！?/p>

她幸福地笑了：“你個臭老頭子，還在我家附近干什么?”他轉(zhuǎn)過頭，認認真真地看著心愛的女人，說：

“不干什么，就做個教書先生吧?！?/p>

她愣住了，看著這個和自己共度了一生的男人，想說點兒什么卻說不出來，眼里的淚不由自主地淌下來。過了很久，她深情地說：“老頭子，我要走了，抱抱我吧?！?/p>

他慢慢起身，輕輕地把她抱在懷里，聽到她在耳邊說：“老頭子，下輩子，咱還做夫妻啊……”

選自《出版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