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虹
奶奶做了爺爺的妾。
奶奶望著爺爺那堆虱子翻花的破棉絮哭得差點背過氣。
爺爺卻有幾分惱怒了:你哭個甚?你笑還來不及哩,你算攀上大戶哩,不是大戶人家娶得起小嗎?爺爺說這話時,全然忘了他曾怎樣死皮賴臉,怎么吹得山崩地裂,怎樣把奶奶從走投無路的逃荒路上誆來。
奶奶隨爺爺來到他的破土坯房,除了四壁,只看見一堆亂棉絮。
這日子可怎么過?奶奶哭得天昏地暗。
爺爺蹲在破門檻上笑了:你真沒眼光。等你給我生了兒,就帶你回家。給我們家續(xù)了香火,誰不把你當正宮?不過你得住后院。老家的規(guī)矩,不能破。當院住大的,記住啦?青磚大瓦房哩!后院是你的行啵?
奶奶瞪著哭得像燈籠似的眼睛,把這話便銘心刻骨了。
奶奶很爭氣,真就生了兒子,取名孟還鄉(xiāng),就是我爸爸。
奶奶整天對爸爸說:“還鄉(xiāng),我們就要和你爹一道回家了,你爹說了,咱住后院,記得了嗎?”爸爸只顧蹬他細長的小腿。
奶奶笑了:“好啊,先練練腿腳,回家還要趕旱路呢?!?/p>
爺爺是在爸爸不到兩周歲時死的。爺爺的眼睛沒有閉上,奶奶替爺爺合上眼,哭著說:“他爹,別掛著我們娘兒倆了,我們記住了,后院是我們的,我記住了!”然后她又按倒不懂事的爸爸趴在爺爺面前,教他說:“記住了,后院!”
直到我爸爸念完大學,奶奶也沒有攢下回老家的盤纏。但奶奶卻一刻不曾忘記過,她除了擁有她的兒子和眼前的破土坯房,她還擁有一個后院,那是天經地義的──她給人家續(xù)了香火。
爸爸有了工作,便有了媽媽。
媽媽生下我時,奶奶坐在醫(yī)院門外哭了,哭了一會兒,又笑了,對我爸爸說:“也不知道咱老家的后院多大,這又是兒,又是媳婦,又是孫女的,不知住下不?”
爸爸無奈地笑了,嘴上卻說:“可不是,住不下就去前院,反正我是正根兒呢!”
奶奶看著爸爸,幸福地笑了。
奶奶不顧我媽媽的一再反對,固執(zhí)地叫我“思家”。爸爸報戶口時寫上的是:“思佳”。奶奶不認字,反正我是她心目中的“思家”。
“奶奶住后院兒,前院兒住你大奶奶。盡管咱給人家續(xù)了香火,也總要分個先來后到的……”奶奶說著,并不關心別人是否在聽。
有時我有口無心地問一句:“奶奶,你的后院什么樣兒?。俊?/p>
奶奶說:“去了就知道了。你爺爺說,青磚大瓦房哩。去了就知道,去了就知道?!蹦棠陶f這話時就好像多夢時節(jié)的少女,很可人。
當奶奶抱了重外孫女的時候,回一趟老家的費用在我們的家庭開支中,僅僅是九牛一毛了。這時的奶奶已經走不動了,她被我和丈夫攙扶到陽臺上望風時,眼睛極力望得遠遠的;微風吹著她那飄然欲斷的銀絲,似乎也看到了她那被往事磨礪著的寸寸柔腸。這時我多想聽奶奶講講她的后院兒啊。可從她病倒后,她就緘默了。
奶奶在昏迷數天后突然醒來,她說:“給我梳洗一下吧,我要回老家了?!?/p>
奶奶就走了。
我?guī)棠袒丶伊?。我給家人留句話就把奶奶裝進旅行包,坐上了南去的列車。
我和奶奶都是第一次出遠門。
路上我困了,就枕著旅行包,在奶奶撲通通的心跳聲中睡去。
我沒有找到奶奶的“后院”。一位年近八旬的老爺爺告訴我,過去這個地方窮得褲子都穿不上,沒什么青磚大瓦房,有能耐的人都闖關東了。你說的地方有間破草房,有個瞎老婆子領著閨女過。瞎老婆子的男人姓孟,闖關東,一走沒影了。瞎老婆子死了,閨女嫁人了。
老人家?guī)襾淼揭黄瑏y墳崗子,指著一個土包說:“八成這個是瞎老婆子的墳?!?/p>
我望著這禿禿的墳包,腿一軟跪下了:“大奶奶,思佳看你來了!”我抱著我的奶奶哭了不知多久。
老人家早已悄然離去。我便用手一點點在大奶奶的墳后面挖了個坑,把奶奶留在那兒了。
回到家,小女兒第一個雀躍著向我問:“看到太姥姥的后院了嗎?”
我說:看到了,它很美。
爸爸一直緘默。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