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月亮奔跑

高婕

她出生在蘇北農(nóng)村一個世代務農(nóng)的家庭。家里有四個孩子，她是夾在中間不被注意的“老三”。家里非常拮據(jù)，直到她十歲時，父親才不情愿地把她送進了學校，因為母親替她說了話：“讓她上幾年學吧，好歹能識數(shù)，會寫自己的名字?！?/p>

在班里，因為年齡最大，所以農(nóng)忙時節(jié)，她經(jīng)常被老師叫去幫忙干活兒。她喜歡這差事，因為老師家里有臺黑白電視機，干活兒的間隙，老師會善解人意地打開電視機讓她看。

有一天，她在電視里看見一排外國人在跳芭蕾舞，立馬呆了，眼睛一瞬間熱熱的，喉頭顫動，想要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世界上有那么美的人嗎？那真的也是人嗎？是和我一樣的人嗎？她被徹底震撼了，盡管那個時候她赤著雙腳，腳上和小腿上還殘留著秧田里的泥污。

之后的好多天，她一直神思恍惚，那一排跳舞的人總在她面前晃悠。她想：那才叫活著??！如果我也可以變得那樣美，穿著那樣的白紗裙，站在舞臺上跳舞，該多好啊。于是，她悄悄去問學校里教音樂的老師。老師告訴她：“那是芭蕾舞，需要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壓腿、下腰訓練。你這樣大已經(jīng)不行了，骨頭都硬了?！?/p>

她不死心，開始自己練。每天很早起床，把腿架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拼命往下壓，疼得眼淚都出來了還一直堅持著。母親罵她：“大清早的發(fā)啥神經(jīng)??！”她不理會，風雨無阻地練。

應該是和她堅持訓練有關系吧，16歲的時候，她出落成一個身材修長、腰肢柔軟的美女。長長的頭發(fā)像舞蹈演員一樣梳得光光的，在腦后挽一個髻，和同村的那些女孩子站在一起，顯得鶴立雞群。

那時候，別的女同學成天謀劃著去城里的餐館打工，而她，成天想的是能夠站在真正的舞臺上，穿著白紗裙錦緞鞋，頭昂得高高的，跳一回真正的芭蕾舞。她喜歡自己有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夢。喜歡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盡管因為這個夢她被那些女同學孤立，也被大人們潑冷水。

初中畢業(yè)后，父親說什么也不讓她再讀書了。于是，她在17歲那年去了上海。打聽到上海有一個芭蕾舞團，便找了去，對傳達室的大爺說，她想在那里找一份工作，做什么都行。大爺告訴她，那里沒有適合她的工作。她失望極了，放下隨身帶著的包袱，一屁股坐在包袱上，捂著臉哭了起來。大爺正在為難的當口兒，團里一名舞蹈家路過傳達室，好奇地停下腳步。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她說：“正好我剛生了孩子，家里需要一個保姆——你愿不愿意干呢？”

她抬起頭，看見眼前的女人有著修長的脖子和光光的發(fā)髻，和電視里那些芭蕾舞演員一樣，便點頭答應了。做不成芭蕾舞演員，能夠和芭蕾舞演員一起生活也不錯?。∷敃r這樣想。

舞蹈家每天都在家里練功，知道她愛芭蕾后，便允許她在旁邊觀看，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教她幾個動作，并且告訴她：“如果活兒都干完了，你可以來這里練功?！碑斎?，如果團里有演出，舞蹈家也會給她張票。能夠如此貼近芭蕾，她心懷欣喜和感激，對舞蹈家的孩子愈發(fā)盡心盡力。舞蹈家很感激她，在孩子入托以后給她報了一個英語大專班，說：“你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就別再回去了。但是要想在這城市立足，就得有一技之長。”

她不想學英語，只想在真正的舞臺上跳一回芭蕾。經(jīng)過幾年的暗自苦練，她已經(jīng)可以跟著音樂跳整段的芭蕾舞了。

舞蹈家告訴她：“學英語和跳芭蕾并不矛盾。如果你在這個城市生存都是問題，又怎么能跳芭蕾舞呢？”她想想也是。只要能留在這里，那么一切就會有希望。她乖乖地去上了大專班。

刻苦學習之余，依然每天練功。

班里有個男生，是上海本地人，家境富裕，為人忠厚，是班里女生們心儀的對象。自從男生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看她跳過一段芭蕾舞之后，便對她念念不忘。

大專班結(jié)業(yè)之后，她和那個男生結(jié)了婚，靠男方父母的幫助，在上海浦東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她把其中的一個房間裝修成練功房。她終于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穿著美麗的白紗裙和舞蹈鞋，盡情地自由自在地舞蹈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故事里的“她”，是我的表姐，她如今生活在上海，和疼愛她的丈夫一起成立了一家小小的翻譯社，生意很好。

她今年快40歲了，依然沒有實現(xiàn)自己最初的夢想，但是因為那個夢想，因為那個像奪目的鉆石一樣始終閃爍在她的正前方的夢想，她不懈怠不沉淪，一直向上，向上……

向著月亮奔跑，即使夠不著月亮，至少，你也能夠成為繁星之一。

選自《婦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