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癡

基壬

他是公司的電梯工。第一天上班，我被他盯得無處躲藏。太放肆了，但我有些害怕，不敢做聲。電梯門一開，我拔腿就往外沖。主管跟我解釋說，下回你狠一些，他就退了，是個花癡，她頓了頓說，挺可憐的一個人。

大概三十歲吧，看上去還體面，干干凈凈的。對公司新來的女子都會表現(xiàn)出花癡的那一段：盯著臉看，黏著，不移開，半張著嘴，呼出熱氣。這舉動是失控的，無禮的。明白了之后，就沒有人會跟一個病人計較。我在一個傍晚喝退了他。那天，他尾隨我進到一個弄堂，我用凌厲的氣勢、刀鋒般的語言喝退了他。

第二天去辦公室，我看到那么些年輕的女同事，心里暗想著，她們跟我一樣，都是對那花癡使過狠的人。這樣想著，忽然感到有些可悲。再在電梯里看到這個人，他的目光是畏懼的，空落落的。躲著，縮著，他畏懼這個世界。

我的老家也有得這種病的男子，叫相思病。這是多么沒有尊嚴(yán)的一種病啊，想女人想出了病，他克服不了這個弱點，就病得昭告天下了。正常的男人，可以把想女人這個事捂住，或者說控制在理智范圍內(nèi)。我真要忍不住說，人一虛偽，就正常了。但這樣的病男人，結(jié)了婚就好了。聽同事們說，公司這個花癡年輕時追一個姑娘，他家里窮沒追到，從此就落下這病了。不犯病的時候，他是很勤快的，一叫就應(yīng)。幫客戶卸貨，四處打雜，挺好的一個人。因是老板的親戚，就沒有炒他。

辦公室的兩個女同事吵架，其中有一個居然這樣罵另一個：你什么東西，連看電梯的花癡都瞧不上你，得意什么啊……女人最犯賤的地方就在這里，覺得被男人騷擾是件光榮的事，哪怕他只是一個花癡。

花癡最近盯上了財務(wù)室的出納小月姑娘。小月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人很漂亮，笑的時候，眼睛瞇縫著，嘴角微微向上翹，是暖暖的甜。年輕姑娘一身靈氣，進出哼著歌，什么都讓她很好奇。她忽然問我，紅姐，財務(wù)室是員工吃午餐的地方嗎?我笑了。小月不知道，打她來之后，公司未婚男孩都愛往財務(wù)室跑。

花癡就黏著她，影子一樣跟著，甩不掉。小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他一眼，繼續(xù)朝前走，不說一句話。我們都告訴過她，對他狠些，他就不敢了。這么久了，這花癡還這么盯著她不放，我們就說，這都是小月給縱容的。中午在財務(wù)室，公司幾個年輕人在飯?zhí)么蛄孙埦墼谀抢镂绮?，很是熱鬧，小月咯咯的笑聲從窗口彈出來，彈得滿地都是?；òV在門外徘徊，他怯怯地撞門，撞得急了，里面的男生生氣地朝外嚷：神經(jīng)病，你還有完沒完啊?小月止住笑，說誰啊?男生一努嘴說，還有誰，那個神經(jīng)病唄。

小月起身，說讓他進來啊。說著去開門，花癡就進來了?？粗娙耍抗舛汩W，瑟縮著，顯出孱弱的孤單來。他的雙腿似乎在抖，幾乎快站不穩(wěn)了。他急促地呼吸，想說話，但哽住了，終究沒說出來。

來了一個可供取笑娛樂的對象，男人們興致高了起來，臉上都泛著紅光。

“聽說你對董事長的太太都心懷不軌，你要敢親那女人一下，我們就做你的馬仔……”這話剛落音，人群就跟著附和起來，對對，你要親了董事長太太，我們跟你打工……接著就是大笑。董事長的太太是個肥胖的女人，樣子很丑。財務(wù)室的另兩位會計小姐也都笑得趴桌上了。

花癡突然漲紅了臉。他抬起頭，嘴唇哆嗦起來，喘著粗氣，但分明清晰而又執(zhí)著地說：我要親小月。眾人都止住笑，一時錯愕，而后憤憤地看著他。“你說什么，死變態(tài)，骨頭癢了是吧?！币粋€壯實的男人站起來，上前推搡花癡。他一直是瘦弱的，被推在墻壁上靠著，一動不動?！扒纷?”又有人上前，做出打架的架勢。

小月突然徑直撲到墻上的那個瘦男人身上，把嘴唇印到他臉上，很溫柔，但很果決。她回過頭向門外沖去。她一臉的淚水。

這事馬上在公司傳開了，人們都說，這么好的姑娘居然看上了一個神經(jīng)病，不可理喻。我卻不認為小月看上了這個花癡，我驚訝人們對這件事的理解能力。忽然想起，我對花癡使狠后，心里居然感到自己的可悲。對一個毫無攻擊性的弱者，我們可以那么狠，狠得理直氣壯。小月姑娘辭職了，她無法向別人解釋她所做的一切，沒有人能懂她。

選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