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房占民

那天黃昏，我看見公子光莊嚴(yán)威武地踱入柔和的夕照里，眼神里有一種讓人打顫的東西。伍員引見了我，隨后我就住進了公子光秘密打造的一個窟室。我和伍員失去了聯(lián)系，聽人說他去打仗了，也有人說他辭官了。

我認(rèn)識伍員是在家鄉(xiāng)堂邑。那時，春光正濃，桃花吐蕊，微風(fēng)輕輕地吹拂，院子里溢滿了桃花的芬芳。伍員來得很急迫，滿面灰塵，一雙沾血的雙手無力地顫著，手里的一柄劍也顫著，不時地?fù)舸蛑孛妗Ｋf很渴，喝過水后，他又說想在這里休息一下。我看著他手里的劍，心里生了猶豫。他看到我為難的表情，轉(zhuǎn)身要走，身子卻在墻角處跌下去。

醒來時，他哭了，眼淚漫漶，鋪過了我的腦海。他說，他的父兄都被楚王殺了，他要去投奔吳王。我說吳王不會信任一個亡楚奔吳的人，他沉默不語。而后，他只是沉默。

桃樹下，我取出藏青瓷壇，里面裝著粉色的桃花酒，我給伍員滿滿地斟了一杯。伍員醉了，也許是醉在了他的心情上。我說我給你舞劍吧，伍員孩子般地笑了，他不會相信一個農(nóng)夫還會舞劍。我取過一桿木枝，略帶酒意的步伐在院中疾走，掃落了如雪的桃花。伍員的眼睛忽地亮了，如明燈，溢滿了光，他想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許只是在看劍，對，就是看劍而已。

我的衣襟在風(fēng)里簌簌而響，如雨的桃花在我的身畔紛飛。伍員的臉更加的紅潤。幾日后，他把劍送給了我。他說寶劍贈英雄，他說我就是英雄。他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和朋友，他想把我當(dāng)作他的親人，他的朋友。我們相擁在一起，他的臉全是興奮，我哽咽著，叫了一聲弟。那以后，我再不孤單，我有了一個弟，他就是伍員。

桃花謝謝開開，日子在等待中遲鈍地過著，我握著伍員送我的劍舞動于那個寂寞的庭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伍員回來了。他說他要做一件大事，問我敢不敢。我說只要你需要，哥哥義不容辭。

他說出了他天大的計劃，那足以驚得我這個小人物一宿不眠的，我呆了。他看看我的樣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要不，算了吧，我也是隨便想想，如果事成了，你我兄弟同朝為官，何況以你的身手?jǐn)嗖粫?。我啞然?/p>

他說，他很想再喝我釀的桃花酒。我說，那得等到桃花開放的時節(jié)。他說他愿意等。陽光將他修長的背影一直向他離去的方向曳去，我突然喊住了他，他喜極而泣。

伍員將我?guī)У搅怂F(xiàn)在居住的地方，陋室蓬床，寒酸得很，幾年來，他一直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看得出來，他沒有被吳王重用，他依舊落魄。

伍員捧出一壇酒，給我倒上。他沒有喝，他說，他喜歡看我喝酒時的豪爽。我不言，一飲而盡。他若有所思地望我。我問，你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答道，沒什么，來，大哥，喝酒。

臨走時，他又看了一下劍。劍鋒依然，在燭光里寒氣逼人。他說，哥，你要保重，我會在桃花開放的時候在堂邑等著喝你的桃花酒。說這話時，我從他身上又看到了他在堂邑時的真誠。我自信地點點頭，在閃耀的星輝伴隨下離去。那夜，我毫無睡意。

公子光終于等來了機會，他把吳王僚騙入了窟室，身邊只帶了兩名侍衛(wèi)。我匿于幽暗處，借獻魚之際，利刃在手，刺向吳王，吳王倒在地上。那一刻，我興奮得不得了，沒想到，就這么簡單。

燭光暗淡，吳王的血洇紅了地上的碎石，他的兩名侍衛(wèi)都呆了，我把匕首擲于一邊，順手抽出長劍，準(zhǔn)備將他的侍衛(wèi)除去。忽然，眼前寒光一閃，我的脖子架上了一柄劍，我歪眼一看，??？竟是公子光！只聽公子光大聲地喊，快，殺刺客！

那兩名侍衛(wèi)幾乎同時將劍刺進了我的胸膛。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中。是的，我不明白，公子光為什么殺我，是他讓我去行刺吳王的！

我倒在了吳王的身側(cè)，感受著生命一點一點離我遠(yuǎn)去。我想，伍員對這一切應(yīng)是不知情的，這不是他的計劃，這是公子光的計劃。想著想著，我便依稀地看到了家鄉(xiāng)堂邑的朝霞，看到了帶露的桃花正妖嬈地開放，桃樹下，伍員端著一杯粉紅色的桃花酒，向我走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