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靈魂

楊銳波

1

一年來，恐怖小說作家雷米寫不出一個字來。他深知，他筆下的所謂驚悚，都遠不及記憶深處的恐懼那么根深蒂固，如果不把心里那頭猛獸解放出來，自己只會越陷越深。

雷米關(guān)掉了電話，推掉了所有的應(yīng)酬，逃進了窮山僻里，想讓自己靜下心來。女朋友慕容藝一路相陪，為此還辭掉了心理診所的工作。

這次，雷米想創(chuàng)作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恐怖故事，但隱居生活無助于作品的創(chuàng)作，只讓雷米的內(nèi)心越來越消沉恐懼。慕容藝深知他的習(xí)性，說：“雷米，我們還是回城里吧，你有幽閉癥，單一的空間只會讓你情緒更不穩(wěn)定。”

他們返回城里租了一個公寓，13樓A4房。入住的第一個晚上，在慕容藝布置的舒適環(huán)境中，熬到凌晨，雷米終于寫出了一個近萬字的開頭，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童年的記憶：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恐怖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龍珠──

上世紀(jì)70年代初，孩子像羊拉過的屎遍地瘋長，那時候物質(zhì)極度貧乏，但階級觀念卻根深蒂固。村長9歲的兒子李衛(wèi)國拉起了一支貧下中農(nóng)小孩的隊伍，后來又發(fā)展“黑五類”出身的龍珠當(dāng)他們的下屬，十個領(lǐng)導(dǎo)一個兵。孩子們的世界畢竟簡單一點，說是小隊伍，其實只是打打鬧鬧。8歲的龍珠陰郁、寡言，對一切充滿戒心，但是，他腦子里裝著很多故事。衛(wèi)國他們“專政”他的方式就是逼他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聽完后再批斗他散布封建流毒。

一次，他講一個“鐵釘精”的故事：有一個老房子，里面有很多好看的書，但很久沒住人了，結(jié)滿了蛛絲。很多人想去搶那些神奇的書，但每次走進幽暗的屋里，就看見屋梁上垂下一條雪白的大腿來，把他們嚇跑了。那些人惱羞成怒，請來法師用三味真火燒，燒了三天三夜，原來是一條紅繩吊著一根銹掉的鐵釘。

孩子們聽得手腳發(fā)涼，后來還是衛(wèi)國覺悟高，發(fā)現(xiàn)龍珠是在編他們家的故事。龍珠的爸爸被抓去勞改了，他媽媽改嫁了，他還想找什么鐵釘當(dāng)護家神！發(fā)現(xiàn)秘密的李衛(wèi)國他們十分氣憤，把龍珠揍了一頓，要求把鐵釘改為破鞋，因為龍珠的媽媽就是破鞋。龍珠拒絕，在他們?nèi)^下憤怒地喊：我媽媽不是破鞋！不是破鞋……

父親被抓走后半年，他的媽媽就跟人走了，走的晚上，穿著一雙好看的繡花紅鞋。

雖然欺負和凌辱每天都在出現(xiàn)，但小孩子能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呢？說到底，孩子們的世界很單純，迷糊迷糊地維持著亦敵亦友的關(guān)系。直到有一天，龍珠被他們的一次惡作劇害死了，生命深陷于沼澤……

2

雷米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睡夢中，各種回憶和臉孔交雜出現(xiàn)，搞得他十分頭疼。打開電腦，雷米瀏覽著昨晚寫的開頭，突然呆住了。他推醒慕容藝，問：“你動我電腦了？”慕容藝莫名其妙，說：“沒有，怎么了？”雷米鐵青著臉說：“龍珠不見了，從我的作品里逃跑了?！?/p>

昨晚寫的開頭里，所有關(guān)于龍珠的情節(jié)都不見了。慕容藝溫柔地說：“你太累了，要不，今晚就別寫了。”雷米搖頭，說：“沒事，重新來吧?！本椭饺菟嚺莸目Х龋酌字卣旃陌盐恼马樍艘幌??；蛟S，昨晚作品里根本還沒寫到龍珠，是亂七八糟的夢把這給混淆了──

龍珠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脾氣跟他父親一樣又硬又臭，李衛(wèi)國他們最煩龍珠的一點就是，怎么欺負他他都不哭，捏開他的嘴，讓小癩蛤蟆跳進他嘴里，把他的頭往尿桶里摁，他照樣翻著白眼陰著臉。有一次，他們把龍珠關(guān)到鄉(xiāng)里的祠堂過夜，第二天過去看，發(fā)現(xiàn)龍珠不見了。他們膽戰(zhàn)心驚，在空蕩的祠堂里找了半天，最后發(fā)現(xiàn)神龕上的先人木雕像多了一尊。龍珠身著鳳冠霞帔，在神龕上安詳?shù)厮耍旖沁€勾著微笑。李衛(wèi)國他們發(fā)一聲喊，逃跑了。事后，有人說是龍珠半夜冷了自己找了些神袍裹上，也有說先祖憐憫，半夜賜衣給他御寒。當(dāng)然，這些只能是私下談?wù)摗?/p>

龍珠雖然倔強、聰明，但還是脫不了孩子貪玩的特性。李村長出差回來給李衛(wèi)國帶回幾十顆彈珠，這東西在鄉(xiāng)村是極罕見的，李衛(wèi)國帶著伙伴們在野外濕地玩了一個下午，龍珠坐在附近，看得口水都流下來了。李衛(wèi)國心生歹念，把一顆彈珠丟向遠處的濕地，對龍珠說：“撿到了算你的?！饼堉楠q豫了—下，慢慢地走過去了，濕地的遠處就是沼澤，吞沒過村里幾頭牛的。龍珠走過去，撿起彈珠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放進口袋，開心地笑了。李衛(wèi)國又往更遠的地方扔一顆。一顆比一顆遠，慢慢地，龍珠的身體陷入了一半，并且慢慢地沉了下去，他開始驚慌地哭叫起來。李衛(wèi)國他們也慌了，一窩蜂地跑了回村里……

記憶清晰，思路順暢，雷米又敲下了幾千字，回頭看了一下，龍珠被凌辱欺負的片段，他著墨甚多，描述得十分殘酷。雷米悚然心驚，狠下心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就是為了降伏心里那頭猛獸，可他竟然寫出快感了！

凌晨3點，萬籟皆寂，空氣薄荷般涼，頭頂?shù)奶旎ò迳?，突然響起一顆玻璃彈珠跌落的聲音──先是清脆的一下，然后跳躍著響，聲音慢慢地鈍了下去。雷米的心狂跳起來，關(guān)了電腦躺進被窩里瑟瑟發(fā)抖起來。他知道，玩彈珠的，正是從他現(xiàn)在作品里逃脫出去的、當(dāng)年死去的小孩龍珠。他因為自己的作品而蘇醒過來，并且跟上他了。在床上，屋頂上玻璃珠彈跳聲音不時脆響，雷米閉著眼祈禱：龍珠，我錯了，你安心走吧，不要跟著我了……

3

如雷米所預(yù)感的，翌日，打開電腦，龍珠又從昨晚的文章里逃脫了，所有關(guān)于龍珠的敘述全部不見了。深夜，雷米冷汗淋漓，不敢再打開那個文檔。

慕容藝摟著他，柔聲說：“或許，記憶里根本就沒有龍珠這個人物，你都沒寫。都深夜了，樓上怎么可能還有小孩玩彈珠呢，你是出現(xiàn)幻聽吧？”

不用雷米解釋，寂寞的房間里，突然“咚”地響了一下，天花板上，隨即響起彈珠跌落地上的蹦跳聲音！雷米哆嗦著往沙發(fā)靠，慕容藝勉強笑了一下，說：“哪家小孩子這么調(diào)皮，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我明天去物業(yè)投訴一下，你不要寫了，早點休息吧?！?/p>

第二天，慕容藝去了一趟物業(yè)，那邊給出的答復(fù)是：14樓A4，是個空置房，根本不存在有小孩子半夜玩彈珠的問題。慕容藝緊盯著雷米，說：“雷米，我自作主張把房子退了，我們租到上面去?！崩酌左@恐地說：“不！我不想見到他！”慕容藝摸著他的頭，柔聲說：“雷米，勇敢一點，我們一起去面對，好嗎？”

14樓A4房，布局跟樓下一模一樣，一下午簡單的布置后就入住進去了。雷米檢查了半天，別說小孩，連只螞蟻都見不著。入夜，雷米又開始了修改、創(chuàng)作──

所有參與當(dāng)天惡作劇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守住了這個秘密，黑五類崽子龍珠從他們生活中消失了。平時照顧他的奶奶在荒野外喊了幾天魂，喊不回來，就把自己給病倒了十幾天，然后悄悄地死去。因為這個驚天的秘密，李衛(wèi)國他們也收斂了很多，很長時間不敢出來，小團伙解散了。

事情過去了一個月，一天晚上，李衛(wèi)國半夜被尿憋醒，突然聽到屋頂上傳來一陣清脆的彈珠跳躍的聲音。彈珠的聲音鬧了一個晚上，李衛(wèi)國緊咬著被角一聲也不敢吭，直到公雞的啼叫把那聲音給趕跑了。第二天，李衛(wèi)國召集了伙伴們，向他們講了這個事情，問他們誰有聽到。但所有的孩子都搖著頭，畢竟，只有村長家住的是水泥預(yù)制板的房子，他們家住的都是瓦房、草房，就算冤魂不散的龍珠回來了，上他們家屋頂玩彈珠，那聲音也聽不到！

討論的時候，李衛(wèi)國發(fā)現(xiàn)伙伴里最小的蝦仁一直哆嗦著不說話，追問之下，蝦仁“哇”一聲哭了，說：“其實我見過龍珠的。”蝦仁說，龍珠死后的頭七晚上，他在村口遇見龍珠了。 龍珠挎著一個藍色的包裹，沖他靦腆地笑了一下，還送給他一顆彈珠，然后頭也不回地往荒野里走了。

為了證明他沒說謊，蝦仁從臟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顆七彩的玻璃珠。李衛(wèi)國的心開始慢慢地沉，他揚手給了蝦仁一巴掌：“不要宣揚封建迷信！”然后大家就心慌意亂地散了。自那天起，李衛(wèi)國的夜晚，都充滿了彈珠跳躍的聲音……

午夜，手機鈴聲突然高昂地響了一下，雷米嚇了一跳，是個陌生號碼，肯定是詐騙電話了。雷米把頭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下，突然，寂靜的空間里響起清脆的一聲蹦響！雷米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彈珠的聲音被震懾住了，靜謐了一會，突然又連續(xù)地跳躍起來。

雷米捂住耳朵慘叫一聲──慕容藝穿著睡衣從房間里沖出來，驚慌地問：“雷米，雷米你沒事吧？”雷米睜著空洞的眼，喃喃說：“是我，是我把龍珠害死了……”

4

15樓A4房住的是一對作息正常的老夫婦，對于半夜彈珠的投訴自然是一頭霧水。跟隨前來的物管工作人員黃先生，看著雷米他們的眼神已經(jīng)帶著嘲笑了。黃先生說：“慕容小姐，如果你們堅持認(rèn)為半夜樓上有人打擾的話，我建議你們搬到最頂層，18樓那里還空著一套房?！蹦饺菟囘€沒表態(tài)，雷米已經(jīng)答應(yīng)下來了。

18樓上面就是天臺，絕對不會再有干擾聲了。入住后，雷米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狀態(tài)，他徹底把龍珠這個角色從小說里刪除了?；蛟S，慕容藝說得對，他記憶里根本就沒有龍珠這個人物。

一連幾天，令人膽寒的彈珠聲再沒有出現(xiàn)，可是，缺乏龍珠的小說就像一個人被抽去了靈魂，情節(jié)單調(diào)得如同行尸走肉──

事實上，鄉(xiāng)村的生活就是這么單調(diào)。多年以后，李衛(wèi)國他們讀完小學(xué)后就輟學(xué)了，慢慢一個個轉(zhuǎn)到莊稼地里干活。有一天，有個穿著卡其布工裝的老男人走進了村里，是龍珠的爸爸龍秋生。龍秋生到墓地里祭拜了母親之后，就到村里轉(zhuǎn)悠，逢人就打聽龍珠到哪里去了。村里的人不忍心告訴他實情，都回避，有嘴笨的干脆搖頭說，從沒聽說過村里有龍珠這個人。后來，龍秋生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瘋了。每天拿著一根鐵锨到野外一處處挖洞，挖得很深，然后趴在洞口朝里面喊：“龍珠，不要害怕，爸爸回來了，出來吧！”

有一次，正在放牛的李衛(wèi)國看到龍秋生朝他快步走了過來。慌了。龍秋生卻謙卑地從身上掏出一把彈珠遞給李衛(wèi)國，說：“這是叔叔送給你的，你知道龍珠到哪里去了嗎？”李衛(wèi)國緊張到發(fā)狂，撥開龍秋生的手，憤怒地說：“我不認(rèn)識龍珠，村里從來沒有一個叫龍珠的人！”龍秋生的臉從失望到陰沉到猙獰起來，被撥掉的彈珠跌落在巖石上，發(fā)出“啪啪”的跳躍聲響……

“啪！啪──啪──啪──啪啪啪”，雷米捂著耳朵，冷汗淋漓，沒錯，聲音正來自頭頂！一股怒火騰升上來，雷米打開門，在通道消防箱里取了一把消防斧頭，從樓梯沖上了天臺。

凌晨2點，來自四方的光線給天臺提供了微弱的亮，雷米喘著粗氣，持著斧頭巡視了一周，沒人?！芭京ぉぁ币活w彈珠跌出一聲脆響，滴溜溜滾到雷米腳下。雷米循聲望去，一個木偶娃娃坐在地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他，在它衣服兜里，裝著一把七彩的彈珠。

雷米渾身發(fā)抖，指著木偶說：“龍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他驚恐地往門口倒退著，突然撞到一個黑影身上。雷米驚叫一聲，斧頭“咣當(dāng)”掉地。

黑影是跟隨上來的慕容藝，她撿起斧頭塞到雷米手上，說：“雷米，過去，把它殺了，過去……”雷米驚恐地搖頭，但慕容藝的聲音有一股蠱惑的力量，雷米終于沖了過去，瘋狂地砍起木偶來，跌落的彈珠“啪啪”地在天臺上跳躍起來。

雷米癱坐在地上，狀態(tài)已陷入瘋狂，喃喃地說：“我是李衛(wèi)國，我是兇手，我把龍珠殺了。不！龍珠是殺不死的，他還活著，會回來找我……”

慕容藝輕輕地摟住雷米，柔聲說：“雷米，你終于有勇氣殺掉自己的心魔了。你不是李衛(wèi)國，你才是龍珠，你要勇敢地面對這一點……”

5

天臺上的木偶是慕容藝提前擺放在那里的。為了治療雷米的心病，她不得不出了最狠的一招──讓雷米“殺死”自己。只有讓雷米“殺死”自己，才能獲得新生。

沒錯，雷米就是龍珠，童年受盡欺凌的心理陰影，使他啟動了自我保護的角色置換。在作品中，雷米出現(xiàn)了人格錯亂，一直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李衛(wèi)國，而把“龍珠”欺負個夠。另一方面，潛意識里站在保護自己的角度上，他又希望受害者龍珠是不存在的，所以，每一個深夜，他自己又夢游起床，把關(guān)于龍珠的內(nèi)容全部刪掉。這些，一直密切關(guān)注他的慕容藝都看在了眼里。

屋頂上的彈珠聲在生活中，我們很多人都聽過，一開始慕容藝也嚇了一跳，查詢后才知道，元兇就是霉菌！這些霉菌會腐蝕工業(yè)材料與水泥，好生于多細孔表面，以水泥中的礦物質(zhì)為食。在有溫度和空氣的情況下，霉菌會沿著該孔開始逐步入侵水泥中縫隙，當(dāng)某根有應(yīng)力鋼筋的周圍水泥被侵蝕到一定程度后便會在中空管道中來回彈動，這就是彈珠聲的來源。

當(dāng)年深陷沼澤的龍珠并沒有死去，少年們一哄而散逃跑后，一個好心的放牛老人跑去幾十里外通知了他改嫁的母親，直到當(dāng)天晚上，在龍珠母親的哭鬧下，龍珠的后爸雷公明才趁著夜色，拿一根長竹竿把龍珠從沼澤里撈了出來，悄悄地帶了回去。

只是，8歲孩子龍珠，在沼澤地里又冷又餓地挨了一個下午，靈魂慢慢地從軀殼里出走，在獲得新生之后，他就成了雷米，并且斬斷了以往的記憶……

選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