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獨自老去

陳函謙

人皆怕老、怕孤單。對一生背負社會期待與生活壓力、不輕易示弱的男性來說，老而孤獨，是更殘酷而難以接受的事實。但有些老人雖年過70，獨自生活，卻活得豐富又自在。

喪妻不喪志

(劉子平。75歲，臺北人)

我57歲那年，小我6歲的太太得了胃癌，醫(yī)生說只能再活半年。我怕失去她，騙她是胃潰瘍，加倍對她好，帶她環(huán)游世界，她要什么都答應。這樣瞞了快3年，她病情漸漸惡化，還是走了。

結(jié)婚這么多年，我沒動手做過一樣家事。每天出門上班，太太給我配好襯衫領帶，下班了，她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等我。她走后，家里變得好空曠，3個小孩各自求學就業(yè)，我洗衣機不會用，不知道哪里有便當可買，想出門走走，卻找不到襪子。

年輕時，我喜歡拍照、畫畫，但母親認為藝術不能當飯吃，要我學醫(yī)。辦完喪事，我一片茫然，但拿起相機，就能短暫忘掉痛苦。我背了相機飛到紐約，帶著家人照片、太太病中寫下要我保重的情書，從舊金山沿西海岸徒步走到拉斯維加，邊走邊拍照。

這趟旅途走了半年多，我像流浪漢一樣蓬頭垢面，餓了就吃干糧，困了搭帳篷睡。有天餓過頭，體力不支昏倒，醒來是一個英國女人在照顧我，她帶我到一處有溫泉的野地，那里有十幾個跟我一樣的男男女女，過著嬉皮似的放逐生活，我跟著大家赤身露體，生活了兩個月才又上路。

旅途結(jié)束，我好像重生了。對死亡、對失去，都不再恐懼。我到紐約視覺藝術學院修自然生態(tài)、攝影課，學會自理生活，還有公司買下我照片的版權(quán)，聘我做攝影。我有空便聽歌劇、看電影、到處旅游，光是喜馬拉雅山，就爬過五六回。

沒想到9·11事件，我放在雙子星大樓的保險柜，幾萬張底片、相片全毀了。我難過得3天睡不著，為了重新累積作品，我上健身房鍛煉身體，又飛到各地游歷、登山，學著用電腦保存相片，還學會修圖。最近我回到臺北的家，注冊了臉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敲寫阿志，分享攝影的訣竅。

現(xiàn)在，我仍常想起太太，最后那一晚，她要我抱著她，微笑睡去就沒醒來，我卻始終沒說出“我愛你”3個字，好遺憾。我一生順遂，要不是因為她離開，我不會有如此奇特豐富的下半生?，F(xiàn)在我有個老朋友，每次我出門，她會來我家佛堂幫忙燒香，我回來時，她便抽空來看我。兒女都鼓勵我跟她交往，但我沒有準備好再愛一個人。既然可以照顧自己，也不再怕孤單，有沒有愛情，也就無所謂了。

終于可以軟弱

(張拓蕪，82歲。臺灣作家)

我一個人過慣了?；畹竭@把年紀，打牌、寫作、軍中的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文學書沒人買，我偶爾寫寫稿，請女友有空時幫忙打字上傳到博客。寫完了，就看看報紙、舊書，慢慢走下二樓，來回走2公里到黃昏市場買菜，做簡單的晚餐。偶爾也一個人去看電影，上館子打牙祭。

我母親在我3歲時病逝，繼母不喜歡我，我12歲離家，先到油坊當學徒，老板天天打人，我就跑去當兵。本來不敢妄想結(jié)婚，44歲那年，在朋友幫忙下湊了1萬多臺幣聘金，相親娶妻、生下兒子，也如愿退伍、找到編輯工作，卻在上班前一天突然中風，在床上躺了3個月，左半身完全癱瘓。

幸好我還能寫，靠寫作排遣苦悶，也賺點生活費。但太太越來越冷淡，夫妻關系很差，撐到兒子12歲，我決心離婚。好多次過年，我一個人過，煮了滿桌菜，每樣都吃一點，享受孤獨的滋味。

父兼母職不容易，何況我是個半殘，兒子一度不學好，讓我好擔心?，F(xiàn)在他也快40歲了，在精品店工作，常常出差，偶爾回家，還會對我管東管西。

10年前，我為了補貼生活費、打發(fā)時間去賣彩券，一個小我20歲的讀者來看我、跟我買彩券。她是會計，清秀善良又喜歡文學，認識久了，才知道她因丈夫不養(yǎng)家而離婚，我鼓起勇氣追求她，她竟接受了。我既沒錢，也不年輕了，問她究竟看上我什么?她說不知道，笑得好甜蜜。

40年來，我都在克服身體不便帶來的麻煩，忽略了老這回事，直到跟她在一起，才醒悟真是老了，感覺很對不起她。但她一點都不在意，仍然對我很好。我們兩個有說不完的話，假日就牽著手到處去走走，這時我就忘了自己80幾歲，又感覺好年輕、好有活力。

我想娶她，但她兒女不贊成。前陣子我們一起去買了2把小小的鼻煙壺，約定好，誰先走了，就留一點點骨灰，放進小壺里，讓另個人掛在脖子上。

殘了大半輩子，吃了那么多苦，過去我對死一點都不在乎，現(xiàn)在倒有點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