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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lǐng)唱[短篇小說]

    2011-04-17 08:21劉適也
    青年文學 2011年15期
    關(guān)鍵詞:領(lǐng)唱合唱團排練

    文/劉適也

    還是這首歌《Memory》(回憶),韋伯的音樂劇《Cat》(貓)里的唱段。琪子正在領(lǐng)唱,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手機,秋兒有多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

    琪子、秋兒和我同齡,十六歲。七八年前我們?nèi)齻€人同時來到了這個合唱團,都在高聲部。每個周末我們都一起在這里排練,排練間隙一起在院子里瘋玩。排練廳外的玉蘭花開了又落了,我們就這樣從一丁點兒大的小丫頭,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琪子有一頭又長又直的黑發(fā),她又高又瘦,臉上都看得出棱角,但很漂亮。她把她的長發(fā)當寶貝,碰也不讓我們碰,我們就只有看著羨慕的份兒。琪子嗓子好,人也開朗,會來事兒,老師都喜歡她,也愿意把事情安排給她。報幕員、聲部長什么的,都是她的事。她自然也把事情都做得最好。琪子私下里在跟外面的老師學聲樂。我聽她說過,她以后是想學音樂的。

    秋兒跟琪子不一樣。秋兒是小個子,短發(fā),眼睛很大,戴著眼鏡也擋不住那雙忽閃忽閃的眼睛。她平時總是很安靜的樣子,不怎么說話。她的聲音很動人,雖然“專業(yè)性”不足,但是總能打動我。有些奇怪的是,秋兒不怎么來排練,越長大來得越少。每次來,她都顯得特別開心活躍,尤其遇上重要演出,她會爆發(fā)出極大的熱情——跟她平日里的安靜形成強烈的對比。我一直感覺到她的身上有些說不太清的東西。

    那天,琪子悄悄告訴我,合唱團要帶三十個人去歐洲演出?!斑@次演出要唱《Memory》,聽說還要選領(lǐng)唱——我的小道消息,別傳出去!”

    我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媽媽總念叨著,想我去領(lǐng)唱一次。無論我怎么勸她,她也不能甘心。但是想到這種事,我就想躲得遠遠的。我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孩,恨不得在合唱團的人堆里唱一輩子和音。這是我自得其樂的事。一個人站在聚光燈下——光是想想就足以讓我繃緊神經(jīng)。媽媽是個很要強的女人。她太耀眼,太習慣被人關(guān)注,也習慣地想讓我自如地在燈光下做那個鶴立雞群的人。來自媽媽的壓力讓我一直不安和焦慮。這一次,就試試吧。我的手不自然地抓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如果失敗了,就讓媽媽不要再緊逼不放了吧。

    可一想到要和琪子這樣的強人爭這個位置,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

    指揮說了,要去歐洲。排練廳里的空氣一下子就充滿蠢蠢欲動的意味,姑娘們都交頭接耳起來。我扭頭看琪子,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沒什么表情,還在看樂譜。秋兒依舊沒有來,我拿出手機,把要出訪演出的消息告訴了她,她很快回了我一個大大的笑臉。

    第二個星期老師宣布出訪名單的時候,我噌地抬起頭。我聽見了秋兒的名字。琪子在旁邊低聲咕噥了一句什么,她必定也未曾想到。秋兒。合唱團里這樣的活動,她總是極少參加的。她沒有告訴過我們?yōu)槭裁?,只是無奈地撇一撇嘴,就又不見了。然而這一次,她的名字鮮活地出現(xiàn)在那個名單里。秋兒開始來排練了,我驚喜得不得了。我們仨又坐在了一起,轉(zhuǎn)身能夠隨時都看見秋兒的側(cè)臉,聽見她咯咯的笑聲,我仿佛找到了小時候的感覺。

    “秋兒……”我偷偷捅了捅她,“你這次能跟我們一起去了?”

    “能?!彼杆俚靥痤^,看著我,“這次我跟家里人都說好了,他們同意了。好久沒有跟合唱團出去演出了……聽說這次要去兩個星期呢,真期待??!”她的話也比平常多了許多。她眼睛彎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這一次要唱《Memory》,我可喜歡那歌兒了。”我笑著說。

    “我也喜歡?!彼酶觳仓庵е掳停恢皇衷诳姘?,手指抬起又落下,像彈琴一樣,“那曲子,我第一次聽就感覺被它抓住了似的。真想一直唱。你知道我最喜歡哪段嗎?就是那只貓張開雙臂,到最后聲嘶力竭地唱的那一段……那一段,要是我能親自唱,就太好了。”秋兒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興奮。

    在音樂劇里,那只貓聲嘶力竭地唱著的那一段——那不是領(lǐng)唱的段落嗎?

    原來秋兒也想領(lǐng)唱?

    四月了。無論我再怎么躲避,指揮選領(lǐng)唱的時候還是來了。我看著窗戶外面的小花,眼神怎么也不愿意集中到排練廳里來。讓時鐘撥快一個小時吧。

    高聲部的我們一個一個被指揮叫起來試唱。聽著他叫出一個名字,我心里就軟一截。琪子的聲音圓潤、流暢,無可挑剔,音準、節(jié)奏、強弱也恰到好處。她的表演一直就像模板一樣完美無缺。指揮點到我的瞬間,我噌的一下站起來,像是卡殼了一樣,停了好一會兒才出聲,聲音卻還是顫抖得厲害。我心里想著,媽,放棄吧。跟琪子競爭,我太渺小了。

    秋兒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沒等指揮點名,自己就安靜地站起來。

    忽然之間秋兒的聲音就像流水一樣瀉了出來,漫開,漫在整個排練廳里。突然所有人都抬起頭來,怔住了。她的聲音蔓延在四處,感覺要把什么都揉碎了一樣。我感覺到有一種細細密密的荒涼感正在慢慢爬上我的肩膀、脖子、頭發(fā),一點一點地向里滲,把我整個兒地擁抱在其中。

    Touch me...It’s so easy to leave me...all alone in the memory...of my days in the sun...

    我不敢相信這是秋兒。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她有這樣的演唱,她唱的每一句簡直都是在揪我的心。琪子一直驕傲上揚著的嘴角漸漸抿緊。突然,如同迅速地從留聲機上抽掉了唱片,秋兒的歌聲驟然停了下來。我歪過頭,看見她背在身后的手,緊緊地絞在一起。

    “怎么回事?”指揮微微往前傾了傾身。

    她低下頭去,頓了一會兒,才抬頭,有些飛快地說:“忘記了。”

    “這樣是不行的?!敝笓]皺了皺眉,示意她坐下。

    我想看看她,但她的側(cè)臉被垂下來的短發(fā)擋住了。那一瞬間,她好像離我很遠很遠。接下去有誰唱了、唱成什么樣,我都沒有聽見。我滿腦子都是秋兒的聲音。

    再過半個月就要去歐洲了,合唱團要集中訓練一周,秋兒又不來了。我心里很不安。她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琪子仍然在分聲部訓練的時候帶著高聲部一起唱歌,幫老師訂節(jié)目單,發(fā)譜子,忙得很??粗谀抢镒邅碜呷?,長發(fā)在身后一甩一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覺得很黯然。

    這周的最后一天,秋兒出現(xiàn)了,就像她消失一樣突然。秋兒的臉色不太好,坐在一個角落里。我轉(zhuǎn)過去看她。然而遇見我的目光,她又迅速地低下頭去。我心里的不安非但沒有消減,反而更加強烈了。

    老師一直在說關(guān)于出訪的瑣事,什么時候交護照、什么時候走、要帶什么東西之類的,我沒怎么聽進去。這樣就要去歐洲了,也不知道會怎么樣。我的手不停地把包的拉鏈拉開又拉上。

    “要準備的就是這些。我們的節(jié)目單也都定了,就是之前排練的那些。新加入的曲目還要練習。來,”指揮招呼琪子過去,“這一個小時我不在,你來帶大家排練一下《Memory》。領(lǐng)唱你來?!?/p>

    領(lǐng)唱你來。

    我拉拉鏈的手停下來,思維似乎停滯了一秒鐘。過后,我立刻低下頭,用側(cè)面垂下來的長發(fā)擋住眼睛,偷偷地看遠處的秋兒。

    秋兒沒有抬頭。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她一動不動的身體和有些攥緊的手。

    還沒有解散,秋兒就走了。走之前沖我笑了笑,然后沒有表情地走了,和平常沒有什么不一樣。琪子一直帶著大家練習。她的領(lǐng)唱沒有瑕疵。我看著她渾身上下帶著的自信,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吧。沒有失落,沒有意外。

    我只是感覺怪怪的。

    休息的時候我走出去透透氣。門外有兩個老師在聊天,我走得很輕,沒有驚擾他們。

    “其實就是因為她總是缺勤……”

    “缺勤缺得太厲害,我開始都不同意她跟著去歐洲……就是指揮覺得沒必要……”

    “這孩子唱得確實好,不去可惜了……”

    “唱得好歸唱得好……但這領(lǐng)唱怎么也不該讓她當,不然就太不公平了,她就沒來過幾次……現(xiàn)在領(lǐng)唱的那孩子,嗓子多棒啊,又勤快能干……”

    鋼琴傳來增三和弦刺耳的聲音,該排練了。我還站在門口,不想回到屋里去。

    ■美術(shù)作品:Royal Hunter

    排練廳的歌聲起來了。如此美妙。

    五月的歐洲很美。哪里都是一片一片的綠草地,陽光好得不得了。我很享受這種感覺。然而這次一群人一起出訪又仿佛是一次獨自旅行,周圍的人好像都跟我之間隔著超越不了的距離。就算是琪子,就算是秋兒,這兩個七八年來跟我一起長大的姑娘,也讓我無法觸及。

    秋兒和我住在一個房間。她的話更少了,幾乎一直沉默。排練的時候,她就坐在我旁邊唱歌。休息的時候,她就起身走掉,一個人待著。即使在酒店,她也不怎么跟我說話,就是自己看書、發(fā)呆、睡覺。偶爾我問她兩句話,她會簡單地回答。秋兒越來越安靜了,安靜得讓我害怕和心慌。我真怕她有一天就變成哪里的仙子,自己飄走了。

    我喜歡歐洲的樣子。我喜歡我們能夠在真正的教堂唱《圣母頌》,抬頭能看見教堂的尖頂和里面的琉璃、壁畫。我喜歡聲音回蕩在教堂里的感覺,那是一種無比空靈和神圣的聲場。站在那兒,我覺得真的只有自己了。

    除了孤單了一點兒,一切都好。

    走到酒店門口我才想起自己沒帶房卡。唉,要這樣笨手笨腳到什么時候呢?秋兒也不一定在房間里。真倒霉。

    我在走廊里咕噥著,不禁煩躁起來。抬起手正要敲門,卻被里面的什么東西生生擋住了。

    房間里,有歌聲。

    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收緊了。

    《Memory》。

    那是怎樣的歌聲。

    那是夜里的潮水,是荷塘上的月光。是流動的,蔓延的一種柔軟的、溫暖的、厚實的卻帶點兒疼痛感的東西。

    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牢牢地揪住。

    那是五月的歐洲在黃昏快要凋零的花,帶著滄桑,也帶著呼喊。

    那是我站在教堂中央聽到的回聲。

    那是來歐洲前的那段日子,重新見到秋兒的時光。

    那是小時候我們?nèi)齻€人一起在玉蘭花下折騰的感覺。

    那是時光走過的模樣,是看著琪子的黑發(fā)慢慢變長,是看著我們從親密無間的小伙伴長成各有所想的大姑娘。

    那是想起童年時心里的味道。

    那是從前。

    那是回憶的刀子。它正在捅著我,毫不留情。

    領(lǐng)唱的段落:

    Touch me...it’s so easy to leave me...all alone in the memory...of my days in the sun...If you touch me, you’ll understand what happiness is...

    戛然而止。

    我舉在半空的手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我不知道腦子里此刻在翻涌著什么。似乎什么都在呼啦呼啦地放電影一樣地過,但又似乎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要大哭出來。

    等回過神來,我才想起里面的秋兒。我開始敲門。

    “秋兒?”

    沒有回應(yīng)。

    “秋兒!”

    沒有回應(yīng)。

    “秋兒!開門!”我開始使勁敲門,拼命地敲,心里難過得要命?!伴_門!是我!秋兒!開門啊!”我好像沒有辦法思考了,就用盡全力去敲門。敲著敲著我聽見了里面的哭聲。

    門開了,秋兒淚流滿面。我一把抱緊了她。

    秋兒,就這樣吧。

    “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離婚。”她躺著說,聲音很輕,“那時我就覺得,誰跟誰之間,都是沒辦法依靠的。又有誰能相信呢?別人都覺得我跟普通小孩不一樣,覺得我離他們好像更遠似的。你知道嗎,我沒有那種朋友。”她看了看我,“沒有那種,知心的,能互相信任的朋友。什么事都能跟她說的那種朋友。我從來都沒有。我特別羨慕別人有?!彼nD了一下,“但是好像沒有人接近我。也許有,可能是我自己把他們都推開了?!?/p>

    “所以我特別喜歡音樂,喜歡唱歌、聽曲子。音樂給我那種特別安全的感覺。它從來不會離你而去?!彼]上眼,“那種全身心投入的感覺真美好。所以我是那么愛這個合唱團,也愛喜歡唱歌的你們。雖然仍然有距離,但你,你讓我覺得開心,你沒把我當奇怪的人。這就是我全部快樂的源泉。我的媽媽是個非常嚴厲的人。她要我出人頭地,要我當女強人。其實我很痛苦?!彼Я艘ё齑?,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我做不到她要我做的。你懂嗎?她討厭我對音樂有這么大的熱情。她只想讓我學習,學習,學習。她討厭我唱歌,討厭我為了合唱團興奮激動。”她嘆了口氣?!澳阒滥鞘嵌嗉m結(jié)的感覺嗎?合唱團是我生活里唯一快樂的事,然而媽媽想把它也奪走。她經(jīng)常不允許我去排練,偶爾能來,都是我死纏爛打才得到的機會。你不知道我能來一次有多開心?!彼D(zhuǎn)過頭看著我。

    我感到驚詫而奇妙。一直冷冷的秋兒竟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心里話。我為自己能被她在此刻所信任而暗暗感動,也為她心疼。

    “其實我想唱《Memory》不是因為想出風頭?!彼杨^轉(zhuǎn)過去,“真的。我不在乎這個,我就是想唱它。我看《Cat》那場音樂劇的時候,聽到這首歌就哭了?!?/p>

    隔了好久,她說:“我覺得它就是我?!?/p>

    唱《Memory》的那只貓美麗而孤獨,內(nèi)心凄涼卻渴望友情和溫暖。那只貓是秋兒。我好像懂了她,自己的思想也凝滯在半空了。我知道秋兒想要領(lǐng)唱不是為了領(lǐng)唱,而只是渴望能唱出心里積壓這么久的情感。我知道。我知道領(lǐng)唱對她根本就不重要,我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的心疼得很。

    “秋兒?!蔽肄D(zhuǎn)過去,擁抱她。

    我輕輕念出似地唱完了她剛才未唱完的那句——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我好像聽見她在我的肩膀上抽泣。

    歐洲的演出很成功。琪子把一切任務(wù)完成得很漂亮,她的每一個轉(zhuǎn)音都很標準,然而卻冰冷沒有感情。其實這是不公平的。我怎么也不會忘記秋兒唱的《Memory》是多么飽滿和豐富。但對于我們來說,這件事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回來的時候,北京已經(jīng)將將初夏了。秋兒和我成了摯友。我漸漸看到她開朗和古靈精怪的樣子。我知道我們彼此都找到了安全感。秋兒就是我的姐妹,不可或缺。我知道自己對她來說,也無比重要。琪子在合唱團一直很順利,領(lǐng)唱,聲部長,這也許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吧。

    再怎么樣我們也都過得很好。

    一年之后,秋兒的母親帶她去了另一個城市,上學。她的媽媽也看到了她的變化,似乎已經(jīng)不再逼迫她。她在那個城市又開始學習音樂。她說,她終于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在音樂里獲得快樂。只是少了我,有些遺憾。

    我非常想念秋兒。她有時候給我打電話,會給我唱歌。每次聽到她的聲音,我總是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很幸運,有你這個朋友。是那個五月的你讓我感覺到人和人之間,還是可以有這樣的感情的?!鼻飪涸谒o我的E-mail里寫道。

    我知道我們還會一直互相陪伴下去。

    鋼琴的尾音結(jié)束了。隔了這么久,再重新唱《Memory》,我滿腦子都是關(guān)于秋兒的回憶。我走出排練廳,看著身邊的一切,覺得很幸福。我站在那兒撥通了秋兒的電話。

    “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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