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子彈飛》是個簡單的故事。據(jù)說編劇界有個判斷是否好故事的前提,就是能不能在40字之內(nèi)說清楚?!蹲屪訌楋w》的故事概括起來就是:麻匪姜文和騙子葛優(yōu)斗惡霸周潤發(fā)。再擴展一點是這樣的:北洋軍閥時期有個鵝城,城里的縣長流水般更換,卻有個鐵打的惡霸叫黃四郎,黃四郎最后被假扮縣長的土匪張麻子干掉了。這其實就是個關(guān)于善惡的故事。
故事選在北洋軍閥時期是個有意思的選擇,因為那幾乎是中國近代史上善惡最不分明的時期。電影里鵝城的百姓也生活在這樣的混沌里——每任父母官都和惡霸三七分成、同流合污,當(dāng)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被奴役的時候,山上跑下個麻匪張麻子。區(qū)分正義與邪惡似乎很困難,光從勢多勢寡上分似乎也不科學(xué),其實有個簡單的標(biāo)準(zhǔn):善就是守規(guī)則的。惡就是不守規(guī)則的。
惡霸黃四郎一開始就視規(guī)則為無物,他住在易守難攻的碉堡里,他備著一個自己的替身,他詐死,他撒謊,他讓自己的手下假扮麻匪混淆視聽。隨著與張牧之(張麻子)的斗爭白熱化,他出招也越來越下作。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而黃四郎先是先辱后殺,后是辱而不殺,繼而讓人自取其辱,反辱同儕,也成為辱人者。他的必殺技就是逼人太甚。把人的尊嚴(yán)彎曲到可恥的角度。
張麻子作為善的化身,自始至終不曾出惡招?!蹲屪訌楋w》里有一場最精彩也最有張力的“鴻門宴”:惡霸麻匪騙子圍坐一桌,互探高低虛實。看他們時而拔刀相向,隨即又哈哈大笑,觀眾像被放了N次風(fēng)箏,懸在半空,又盡興又緊張,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黃四郎忽然湊近了麻匪張牧之,惻惻張狂道:“不過你比他缺了一樣?xùn)|西……你不會裝糊涂?!睆埪樽樱骸皽?zhǔn)!我還在娘胎里的時候,算命先生就指著我娘的肚子說,這孩子將來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裝糊涂!”這話好比毛主席的那句名言:“我只會陽謀,不會陰謀?!?/p>
陽謀里決定勝負(fù)的一招,則是庶民的狂歡。白臉濃妝的女子們鼓點緊湊。一聲逼急一聲:“十成白銀在碉樓?!薄銈兤疬€是不起?
麻匪們提著槍在空蕩蕩的城里騎馬繞了一圈又一圈,喝道:“槍在手,跟我走。殺四郎,搶碉樓!”——你們起還是不起?人們懼怕黃四郎,遲遲沒有人跟上,革命的悲壯浪漫主義幾乎讓人泣血。直到麻匪殺了假的黃四郎,人們才一擁而上,沖進碉樓。
庶民的轉(zhuǎn)變并不突兀,揭竿而起的基因深深埋在他們的骨子里。因為越是聽天由命。人就越是牢牢攥緊盲目的信念:女巫落敗,惡龍斬首,善終將取勝,而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jié)束。只有這種信念能夠支撐人們撐過不公平、邪惡與饑荒。
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信念往往是不可靠的,或者是短暫的,貌似正義的一方取得了勝利,天長日久,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善與惡的斗爭,而僅僅是兩個不同的惡。為了控制世界而互相爭斗。
而在姜文的電影里,他盡可以給人以純粹而堅實的幻想。他胸有成竹的臉,是英雄的理想主義。他對著惡霸黃四郎帶有自我剖析地自問自答:“錢對我重要么?不重要!你對我重要么?不重要!什么對我重要?沒有你對我重要!”惡消失了對他最重要。電影里,他把從欺良霸善的地主們那里坑來的白銀,都從窗戶里扔給老百姓,屏幕里分明傳來不知道是誰的一聲長呼——“你干的是老天爺干的事兒啊!”
最后。當(dāng)他戰(zhàn)勝了邪惡,并不留下來統(tǒng)治,也不妄圖建立起什么?!坝小倍蓟髁恕盁o”,大義化作小情,黃四郎和他的碉樓“轟”的一聲被炸成了一堆灰,他和心儀的青樓女子花姐四目相對,然而花姐也跟人跑了。因為跟著大哥快樂但太辛苦,于是小情也化為無,張麻子追著火車馬蹄輕煙般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