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圣
(蘇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早在魏晉時期,西域僧人的博聞強記,就引起了當時中原人極大的驚贊與欽敬。西域僧人的這種“異術”追究其根源應與古印度的文字產生和文化傳承方式有著密切關聯(lián)。古印度與古代中國不同,公元8世紀前的古印度還未產生文字,因而口耳相傳的方式成為當時宗教經(jīng)典和世俗文獻的傳播方式。A.L.巴沙姆在其著作中就曾指出,佛陀“為了使他的教義在聽眾的腦海里留下深刻印象,也為了使他的教義便于傳播,佛借助于重復關鍵詞語和詞組、列出編號的術語的方法以及其他記憶法?!笨梢姡诙鄠鞯姆绞绞钱敃r西域僧人傳布教義的主要途徑,各種各樣的記憶術是其傳布教義的主要技巧。 譚中、耿引也曾在《印度與中國——兩大文明的交往和激蕩》中指出過:由于“印度不同種族、血統(tǒng)、語言、文字的社群中都有的婆羅門階級”,因此嘴巴“成為在沒有紙張的印度實行語音統(tǒng)一的策略,……這樣的口頭文化傳統(tǒng)促進了印度人口才和記憶的高度發(fā)達,別的民族簡直無法相比”。
由此可見,“過目不忘”母題的產生與當時的佛經(jīng)傳譯活動是有著密切關聯(lián)的,“過目不忘”異術的習得應是其長期接受訓練的必然結果。
在佛經(jīng)文學中,這種博聞強記的奇異還從僧人延展至了普通人。百二十回本《法苑珠林》卷一百二就記載了這樣一則宗教故事。文中寫妒忌多瞋、不信佛法的蕭鏗女死后,其信樂佛法的婢女閏玉,冥游時作為一個見證人,飽覽了蕭氏受酷刑的情狀,還被教會了用梵音誦經(jīng),用意在警醒世人。還陽后在麟德元年,西域的四個婆羅門來獻佛骨,在將軍薛仁軌家設齋,諸親聚集。眾人假說閏玉的誦經(jīng)術是別的婆羅門教的,想密試閏玉的虛實,當閏玉以梵音誦《金剛般若》完畢:“此四婆羅門一時俱起,合掌怪嘆:‘希奇!未曾有也。何因漢人能得如此?’”又誦《藥師法華》,四位更加歡喜,恭敬如師,嘆為非凡。
由此我們大致可以這么認為,佛教傳播口耳相傳的方式對“過目不忘”母題的產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而佛經(jīng)文學更是對這一母題的凝練給予了極大的推動。
在擷取佛經(jīng)故事有關神奇記憶、過目不忘傳聞的片段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女性避開其體力上明顯的弱勢,超人的記憶能力受到了比男性更多的關注,甚至于女性的相關故事隱藏著某種神奇、驚異和欽敬的意味。從而,在以男性為中心社會中,“過目不忘”的女性展現(xiàn)出了一種獨特的魅力。
在中國古代眾多的文學作品中,“過目不忘”母題的主角往往是女性。比如,《后漢書?列女傳》中記載丈夫董祀獲罪,蔡文姬為替丈夫脫罪辯解時,便展現(xiàn)出了“過目不忘”的出眾才華:操因問曰:“聞夫人家先多墳籍,猶能憶識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馀篇耳?!辈僭唬骸敖癞斒故艟头蛉藢懼?。”文姬曰:“妾聞男女之別,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庇谑强槙椭臒o遺誤。當然,“過目不忘”的男性人物也是有的,但卻常是丑陋怪異之人。比如,在《三國演義》第六十回“張永年反難楊修,龐士元議取西蜀”中登場的蜀中名士張松。小說中借楊修之口指出張松其人“且無論其口似懸河,辯才無礙。適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書》示之,彼觀一遍,即能暗誦,如此博聞強記,世所罕有。松言此書乃戰(zhàn)國時無名氏所作,蜀中小兒,皆能熟記”??梢?,名士楊修對張松在博聞強記方面的才能萬分欽佩。但反觀張松的外貌卻讓人大為失望,小說中記載 “其人生得額?頭尖,鼻偃齒露,身短不滿五尺,言語有若銅鐘”。究其原因,這與“人們一邊崇拜死了的天才,一邊敵視活著的天才,所以天才要交好運就得早死?!边@一“削強適弱”的無意識心態(tài)有密切的關聯(lián)。
不過,在古代眾多文學作品中女性與“過目不忘”的“異術”的關聯(lián)也多以精神異常狀態(tài)來表現(xiàn)。宋代《太平廣記》中曾有這樣的記載:宋劉甲居江陵。元嘉中,年十四,姿色端麗。未嘗讀佛經(jīng),忽能暗誦《法華經(jīng)》,女所住屋,尋有奇光。女云,已得正覺,宜作二七日齋。家為置高座,設寶帳,女登座,講論詞玄。又說人之災祥,諸事皆驗。遠近敬禮,不可勝數(shù)。衡陽王在鎮(zhèn),躬率參佐觀之。經(jīng)十二日,有道士史玄真曰:“此怪邪也。”振褐往焉,女即已知,遣人守門,云:“魔邪尋至。凡著道服,咸勿納之。”真變服奄入,女初猶喝罵,真便直前,以水灑之,即頓絕,良久乃蘇。問以諸事,皆云不識。真曰:“此龍魅也。”自是復常,嫁為宣氏妻。
可見,當時對“過目不忘”在女性身上的體現(xiàn)更多是將之解釋為神魔鬼怪附著于人身。這使得原先不同尋常的技藝因為神魔鬼怪的非凡能力而變成了雕蟲小技。但無論何種解釋,女性在“過目不忘”母題中的確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作為以男性話語為主導的武俠世界,金庸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作為一道獨特的風景存在。在他的武俠世界里,一群聰明可人而又身負“過目不忘”絕技的奇女子形象(比如王語嫣、黃蓉等)誕生并與男俠們并立。這或許與金庸小說整體上對于女性的人文關懷是一致的。
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就不乏對這類人物的描寫,除了聰明絕頂、武藝出眾的黃蓉之外,她的母親黃夫人對研究女性在“過目不忘”母題中的表現(xiàn)具有更為典型的代表意義。
在 《射雕英雄傳》中周伯通就曾這樣描畫過黃夫人的異術:周伯通告訴郭靖,說當年他從師兄王真人手中接過《九陰真經(jīng)》,藏好上卷,帶著下卷要到雁蕩山,途中遇到黃藥師和新婚的妻子,因打石彈相賭輸了,不得已將經(jīng)書給了不會武功的黃夫人看?!爸灰婞S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九陰真經(jīng)》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翻到了最后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從頭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S夫人道:‘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我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f了這幾句話,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對著經(jīng)書瞧去,果真一字不錯。我全身都冷了,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只要你提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乙姥詮闹谐榱藥锥螁査?,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更無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給他燒了個干干凈凈?!?/p>
可見,對武學一竅不通的黃夫人所擁有的“過目不忘”異術的確為人驚嘆。曾有學者指出,金庸小說中“女性驚人記憶力的擁有及使用,往往會伴隨著沉重代價的付出”,并以黃夫人作為典型事例來說明這個問題,認為“神奇的記憶力,仿佛像一把雙刃劍,其在解決了某一重大問題時,也傷害了使用者自身”。這樣的案例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確能找到一些先例。比如,《太平廣記》曾記載:“長女曰應貞,適弘農楊唐源。少而聰穎,經(jīng)耳必誦。年十三,凡誦佛經(jīng)二百馀卷,儒書子史又數(shù)百馀卷,親族驚異之。初,應貞未讀《左傳》,方擬授之,而夜初眠中,忽誦《春秋》,起‘惠公元妃孟子卒’,終‘智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凡三十卷,一字無遺,天曉而畢。當誦時,若不教之者,或相酬和。其父驚駭,數(shù)呼之,都不答。……年二十四而卒?!钡殧?shù)金庸小說中具有此種異術的女性人物,卻未必都如此不得善終。
王語嫣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的主要女性人物之一。她“端莊中帶有稚氣”,自小與母親生長在曼陀山莊內寸步未離。她與表哥慕容復青梅竹馬,因為表哥熱愛武功,為他熟讀各派武學秘笈,對各家武學了如指掌,是一位不諳武功的武學理論家。但王語嫣雖然絲毫不會武功,卻是一部武學活詞典。武林中各門各派秘傳絕學,甚至失傳絕學,全部裝在她的心中,可以隨時滔滔不絕地道出?!短忑埌瞬俊分性羞@樣的記載:“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王語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把一位武學名家這一招的名稱手法、師承來歷、武學家數(shù)說得清清楚楚,可見其記憶力的驚人。
此外,從《天龍八部》的描述中,我們還可以看出王語嫣的驚人記憶能力,已經(jīng)到達了融會貫通的層次。她不僅熟知各門派武學的招式與路數(shù),更對招式的實戰(zhàn)運用技巧有著深刻的認識,甚至到達了隨口點撥,便能使人武學技藝大增,反敗為勝的境界。比如,她說“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于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對武學的如此認識,王語嫣足以令武俠世界中的武學名家汗顏。
《天龍八部》中王語嫣貌美、具備“過目不忘”異術和驚人的記憶力,雖然感情經(jīng)歷了戀情的苦澀,但最終卻收獲了一份可貴的真情,結局是圓滿的。在枯井中,段譽以“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為宣言,宣告了王語嫣苦澀戀情的終結,打破了中國文學作品中“過目不忘”女性必定要付出沉重代價的怪圈。
作為小說的傳統(tǒng)母題,金庸在其武俠世界里給予了女性,特別是具有驚人記憶能力的“奇女子”們以充足的人文關懷。以《天龍八部》中王語嫣為典型代表的女性,打破了中國文學作品中“過目不忘”女性必定要付出沉重代價的禁錮,為“過目不忘”這一傳統(tǒng)母題在武俠小說領域的進一步開拓與傳承打下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