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依成人的經(jīng)驗,螞蟻唱歌是騙人的鬼話。換句話說,就算是螞蟻能唱歌,誰又聽得見呢?可我證明起碼有一個人能聽見螞蟻唱歌,而且常常聽得如癡如醉。這個人就是我老家鄰居的女兒毛豆。
毛豆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她姓黃,合起來就是黃毛豆。她爸老大不樂意,說:“虧你還寫文章有文化,就給我女兒起名叫毛豆?還嫌不土呀,干脆叫地瓜得了?!泵怪挥兴臍q,調(diào)皮得像個野孩子,身上永遠臟污不堪。街坊鄰居不太喜歡她,原因之一,就是她愛撒謊,連她母親也這么認為。大家喜歡把毛豆和我女兒對比。我女兒永遠文靜、聽話,每天早晨早早起床,自覺背英語單詞,然后吃飯上學。出門前給她兩元零花錢,到晚上她不知怎么用,就又還給我。黃昏降臨時,她會主動打開樂譜架夾上樂譜,練上一個小時的小提琴。有時候,我也覺得這樣的生活太單調(diào)沉悶了,就帶她上公園,希望她放開手腳像毛豆那樣瘋野一下,可她只是斯斯文文地站著,不肯坐到泥巴地上。
幾天前,我們回家,又看到毛豆。吃飯時,我也給她盛了一碗。毛豆媽看見了,呵斥道:“到一邊吃去?!彼拐f話,從來都是這種口氣。毛豆覺得母親在外人面前不給她面子,嘟著嘴,一臉不悅。我捧著飯碗慢慢湊近她。她見了我,立馬笑起來,吃了一大口飯。我也模仿她吃了一大口。她忽然神秘地沖我說:“昨晚,我下了一個天藍色的蛋?!蔽夜室庖惑@,說:“哎,蛋在哪兒?”她把我?guī)У剿译u窩邊,一指,說:“在這兒?!蔽蚁?,怪不得大家都說她愛撒謊了,其實她哪里是在撒謊呢?她是把孩子的幻想、夢境與現(xiàn)實攪和在一塊兒了,用作家的話說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
我追問:“蛋呢?”她想了一下說:“讓螞蟻搬走了。”我忙說:“我昨晚也下了一個蛋,是紅色的?!彼徽?,沒想到一個大人會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怔過之后,她大笑起來,一直笑出了鼻涕。她問:“你的蛋有多大?”我說:“有紅燈籠那么大?!彼尤f分地跑去報告:“陶書天的爸爸也下了一個蛋,比我的蛋還大?!彼秊檎业揭粋€同行而心滿意足,可是卻沒人附和。她稍稍有點失望,不過總算找到了一個知音,一下午她就纏著我。
我午睡醒來,在廚房后面找到毛豆,問她在干什么。她說:“我在聽螞蟻唱歌?!蓖翂ι瞎挥幸桓C螞蟻,我側(cè)耳靜聽了一會兒,說:“我也聽見螞蟻唱歌了,唱得可好聽了。你看那只螞蟻王,它像豬哼;那只小細腰螞蟻,聲音又尖又脆。還有那只來回跑的螞蟻,嘎聲嘎氣的——”她不住地點頭:“呃,呃,我天天都要來聽,天氣好時它們才肯唱?!彼銎鹦∧槢_我說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羨慕毛豆的快樂與幸福,這份快樂與幸福,我女兒不會擁有。她長大了,多半會成為一個白領(lǐng)吧,機械、冷漠,這與不完整的童年肯定有關(guān)。毛豆長大了會干什么呢?干什么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擁有一個浪漫主義的童年。一個會下天藍色的蛋、能聽見螞蟻唱歌的童年,該有多么快樂。
(路路摘自《青島青年》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