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櫻作品中女性的生存困境

畢金林

沉櫻作品中女性的生存困境

畢金林

沉櫻的作品以質樸的女性批判意識，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五四”女性掙扎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夾縫中的矛盾心態(tài)，透視了背負著沉重的歷史重荷和精神重壓女性生命個體中先天遺傳和后天返祖的歷史生理，展示了富有社會意義和倫理價值的女性生存原生態(tài)。

沉櫻;女性;生存困境

“每一種偉大文化都已具有了表達其世界感的秘密語言，這種語言只有那些心靈屬于那一文化的人才能夠充分理解。”［1］沉櫻的小說向我們展示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被生活的洪流淹沒的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的二重心理和雙重人格;高擎現(xiàn)代婚戀的圣火卻走向世俗婚姻的暗夜;重塑嶄新自我但掙脫不掉歷史織就的一張張的網(wǎng)。

一 縈繞在記憶與遺忘中的母愛

在以男性文明為中心的時代，女性永遠只能在女兒、妻子、母親三種身份中完成自己角色的認定和生命的輪回?！拔逅摹北M管開始了婦女解放之路，但女性依然是弱者。她們只能在這張網(wǎng)中左沖右突，因為記憶也因為遺忘。這煩惱、創(chuàng)傷、苦悶讓她們走不得，留不得，徘徊在生活的兩極之間，在生存棲居地與精神皈依所之間尷尬地彷徨著。

五四新女性背叛和棄絕的“父之家”，并非完全是我們印象中的專斷、冷酷、守舊和虛偽，而是洋溢著親情、溫馨、慈愛和眷念。沉櫻的《回家》寫離家一年后返家的麗塵，人還沒到，家中已呈現(xiàn)出按捺不住的濃濃歡欣與熱切期待:“接到麗塵姑娘今天歸來的信，早早地便派人到車站去接了。去接的人走后，家里的人便都在等候，似乎什么事也作不下去;想著的談著的俱是關于麗塵姑娘回來的話。”“母親望著窗外的雪花那樣子有點怕她今天不會來，同時又像是覺得今天天氣太壞，不來也好”。麗塵到家后，親情撲面而來，母親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并像孩子般好奇地過來給她拿下了帽子……小妹妹不離姐姐左右，一下子沒看到她就急得哭。房中的爐火燒得旺旺的，桌上盡是她平時愛吃的菜，家里每個人臉上都浮泛著快樂幸福的顏色?！睹悦Ｖ小返撵o瑩愛情受挫折后，像一只受傷的小鳥，飛回老巢，“家中的生活處處是安逸而歡樂，猶如天鵝絨一般溫柔地包圍著人的身心。靜螢有時候像被溶化了似的;把一切煩惱拋開了在接受這快樂?！痹谶@里，母女的沖突主要圍繞的是女兒愛情自由婚姻自主問題。麗塵因為感懷母親的愛心，“沒有不回到家的毅力”，回家后一時“也沒出來的勇氣”的故事。然而，母愛慰藉女兒“冰塊似的心”，但也限制女兒“往那偉大神秘的國里去”?！断卵放魅斯珵榱俗非笞灾鲪矍槎c家庭決裂，與所愛的人一起遠赴他鄉(xiāng)，但兩年之后，卻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家。盡管沒能成行，但卻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對于父之家的深深思念及因不能回家而流露出的失望與惆悵。在母愛與情愛的角逐中，女主人公暗淡了先前反叛的勇敢和決絕，“盡管兩年前為了和現(xiàn)在的男人戀愛的事，和家庭是鬧決裂了的，但那時的心是比什么都堅硬的，從不曾感到過現(xiàn)在這種傷感的情懷”“窗外的雪是照舊下著，天色逐漸昏暗下來，白的雪是益加顯得分明地經(jīng)過窗口向下落?！保?］母愛既是女兒的安慰與庇佑，也是女兒叛逆、追求愛情婚姻自由解放的束縛，并且這束縛并非飄渺虛無，而是與“蔭蔽”同樣有形的。丁玲說過“在什么秘密的地方，仍需要母親的愛撫”“母親的愛”就是這樣像具有一種魔力，吸引遠道的女兒歸來并處于兩難式的心理病癥中。爭取愛情婚姻自由自主，和投入社會后的苦悶感傷一樣，同為“五四”時代初解放女性人生的重要內容或面貌，女兒必然要與守封建禮教、包辦兒女婚姻的父或母沖突。

女性一旦做了母親，她那自我意識就會消失在一種忘我的“母愛”里。沉櫻以女性特有的心理和視角，從歷史的緯度，講述了蒼涼而又觸目驚心的母性生育的悲劇。社會的規(guī)范將女性邊緣化，讓生育所帶來的肉體與精神磨難深入骨髓?！镀缰浮穼懨利惗芨傻陌⒚媚?，因手上的歧指被迫嫁給一個窮苦的人家，受盡旁人和自己丈夫的嘲諷。她失去理智把那剛出生嬰兒的歧指咬斷了，結束了那剛出世的生命。產(chǎn)后的第四天，阿毛也在痛苦、瘋狂中死去了。阿毛不僅在社會的網(wǎng)羅面前尷尬，難為情，為自己的歧指感到悲哀，她無法抵御來自外界的冷嘲熱諷，更主要是她無力戰(zhàn)勝自己內心深處那歷史的桎梏。她甚至以為自己手上比別人多了一個指頭便比殘疾人更不幸。

二 錯位在愿景與痛傷中的婚姻

五四女性沖出重圍以期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追求:一是自覺的、清醒的物質渴盼、享受、文明，二是情感和精神中對真善美的崇尚和趨近。當女性從傳統(tǒng)文化狀態(tài)中躍遷到現(xiàn)代人的意識狀態(tài)中，在面對自己的精神生活時，他們活得并不好，她們仍為改變不了的一些現(xiàn)實生活而困惑、迷茫。理想的情感與現(xiàn)實的痛苦卻構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使得女性容易陷入精神困境和孤獨心境中。因為在男性擁有經(jīng)濟操控權的男權社會中，在制度、觀念和經(jīng)濟實力方面獲得了從容支配女性的特權，女人永遠是“第二性”的弱勢性別，社會地位的喪失使得女性沒有主體可言，不是為相愛而結婚，而是為謀生而謀愛，謀愛是為了謀生，謀求婚姻就成了女性的必由之路，體現(xiàn)了她們?yōu)闋幦「蒙姝h(huán)境的無奈。波夫娃曾指出:“經(jīng)濟上對男性的依附，使女性為了生存必得取悅于男性，并因之將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文化價值取向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保?］在生活和精神受到極度壓抑后，一旦轉身尋找愛情和自由的希望再次破滅，會陷入更深的生存困境。

“現(xiàn)代女作家的作品潛藏著破壞新文學意識形態(tài)完滿性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我們有機會了解某些至今秘而不宣的前一代的想象力、他們想象中的現(xiàn)實、他們的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這便是女作家作品的魅力?！保?］婚姻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情感、意志、思想剛剛接觸自由空氣就遭受到巨大刺激，她們被困在精神的沙漠里，渴極卻沒有水，慢慢枯萎，滿面塵埃?；橐龊褪浪浊艚怂齻?。當耀人的光環(huán)逐漸褪去，浪漫的玫瑰也散去了芬芳，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幅更為真實的畫面。娜拉們追求靈肉一致的愛情生活，期待完美的歸宿，然而現(xiàn)實讓她們遭遇到的婚姻的方程式卻是靈肉分離的愛情苦果，當初勇敢地將雙腳拔出這幾千年沉淀的思想的淤積層，從黑屋子中擠出來，但在獲得最初“自由”和“解放”以后，其傳統(tǒng)意識的情結便逐漸在復興與回歸，使她們最初的覺醒意識被自身的傳統(tǒng)意識吞噬，偏離女性解放的正道，重新走上以往女性的舊路，淪為男性的附庸。這樣的主題充斥著沉櫻的小說。這種清醒的苦悶更甚于麻木的平庸，是覺醒的女性未曾預料的。前途茫茫，后路可畏，現(xiàn)實與理想又有著天壤之別，便只好作原地長嘆，嘆息中滿滲著壓抑的失望與痛苦。

《喜筵之后》中茜華的男人有了外遇，卻公然承認著，“就是又愛了別的女人，你能怎樣!?”明白地表示著欺侮!有時取笑地說“怎么這樣不偉大啊!”《愛情的開始》的女主人公在半年前和男的急促地陷入戀愛后，不久便發(fā)現(xiàn)男的同時還向別的女子追求，無奈作了愛的虐待者，犧牲了學業(yè)，犧牲了一切。摩擦與嫌隙升級，和諧與美滿被打碎，互相攻訐，因為起床、掃地、陪朋友喝咖啡等小事互不相讓，格格不入。男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栋峒摇分薪B英蜜月剛過就把嬌妻留在家中，心存猜忌和小肚雞腸，漠視夫妻的感情、信任，懷疑、嫉妒妻與時中有特別的意思?！蹲詺ⅰ房虅澚艘粋€從事革命工作的同志，和妻子是表兄妹，自己訂的婚，可由于生活的重負，加上身體的原因，致使他產(chǎn)生想要出讓妻子的怪念頭?！吧鐣匚缓褪聵I(yè)的成功是代表男人的雄赳赳一統(tǒng)天下的氣質，女人則要表現(xiàn)大家認為她應該具有的女性氣質，處處柔順，被男人追求占有，一旦被占有后，就必須放棄對獨立自主的追求?！保?］

三 迷失在新夢與舊夢中的理想

在男權文化里，女性始終處于被書寫、被塑造被言說的位置，當女性的意識開始覺醒時，她們就試圖擺脫男權文化對女性角色的定位。但數(shù)千年來形成的男權專制文化統(tǒng)治，造成女性角色困境及其它困境。審視這些封鎖反封鎖、排斥反排斥的思想對抗和文化遷移和嬗變中女性行為的悖論，沉櫻試圖在對女性未來的許諾中重構女性的生存意義和生命的向度，然而，在犧牲和獻祭的卻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醒夢幻追求幻滅。

沉櫻筆下的女性，大都是五四“個性解放”中覺醒的新女性，純潔聰慧博達，有著較高的生活追求，但現(xiàn)實的浪涌與潮汐，讓她們自迷來途和歸路，生活在愿望之中而無希望，很少成為雙重圓滿的人?！兑粋€女作家》中的鈺姍的理想是文學，結婚后抱著的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過一種文學生活的理想破滅了。創(chuàng)作的快感消失在為了稿費的世俗中，從前的愛好現(xiàn)在成了她深深詛咒的事;坐到桌前去構思創(chuàng)作，忽然想到晚飯的小菜還未買齊，或是衣服忘記洗這類的事上;丈夫每逢和她談到生活問題，總不能不提到稿費的計算，“每逢她在創(chuàng)作，便高興，對她格外的溫存，親昵，如果幾日懶散著不動筆，便會責備她太不努力，夫妻之間的感情竟隨著創(chuàng)作這事在升降，無論是因此愉快或不愉快都讓她感到將創(chuàng)作當了愛情的條件的悲哀?！保?］

她筆下的另一類女性己經(jīng)從追逐自由婚姻的狂熱中疏離淡出，進入對現(xiàn)實情感狀態(tài)的理性思考。“五四”以后女性突破“家”的樊籬走向社會，女性“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弊鳛槭茈y者的女性對生活的選擇便充滿了悲劇色彩?！杜f雨》中黃昭芳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自己的認識:“女人，真也難怪被人輕視，什么自命不凡的新女性，結果仍是嫁人完事，什么解放，什么奮斗，好像戀愛自由，便是唯一的目的?！薄笆裁磻賽?，反正最后不外乎是結婚，可是結了婚，女人便算完了?！眿D女不能就業(yè)，沒有經(jīng)濟上的真正解放，必然淪為男人的附屬品，雖是一生奮斗，爭得自由戀愛、結婚，但結果，除了生男育女，還有更悲慘的結局。黃昭芳曾經(jīng)抱著獨身主義的信念焦急地面臨著失業(yè)的威脅，便懷念起中學時代，“現(xiàn)在呢?從前的夢消滅了，新的夢也造不起來了”，“現(xiàn)在簡直是什么希望也沒有，只剩下謀生活的念頭”。她們都承認自己小資產(chǎn)階級的劣根性太深，善于茍安，混日子。在李琳柵的旅行歸程中，沉悶代替了來時的快樂，同學們各種各樣而又不相同的不幸結局，都不時地在她心頭閃現(xiàn)，她傷感地預感到自己也將是她們不幸中的一員?！八齻冏呱系穆?，現(xiàn)在又伸展在她的面前了，并且即使不情愿，遲早也非走上去不可。”

總之，沉櫻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思想和題材上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其作品畢竟是在中國新文學第二個十年剛剛開始的時候。因為對女性精神世界深度的審視，因為對女性生命歷程的摹寫，常讓我們在對歷史的回想中念叨起這些曾經(jīng)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產(chǎn)生過影響的作品。

［1］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M］.吳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

［2］沉櫻.喜筵之后:某少女.女性［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3］西蒙娜·德·波夫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4］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沉櫻.沉櫻代表作［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Abstract:Chen Ying＇s works truly reflected the women’s ambivalent psychology struggled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zation by her simple critical awareness during the May Fourth Movement，which saw congenital inheritance and the atavistic history existing in individual woman who carrying with a heavy burden of history and spiritual loads.And her works showed the original female existing ecology，and it is of rich social meanings and ethical values.

Key words:Chen Ying;female;dilemma wherein man exists

Class No.:I207.65Document Mark:A

Women’s Existent Straits in Chen Ying’s Works

Bi Jinlin

I207.65

A

畢金林，碩士，副教授，南陽理工學院，河南·南陽。郵政編碼:473000

1672－6758(2011)04－0105－2

(責任編輯:蔡雪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