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杰
論J.M.庫切及列昂尼德·茨普金小說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形象
陳文杰
試通過解讀二十世紀末創(chuàng)作的以偉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為虛構(gòu)人物的兩部小說,探討南非作家J.M.庫切及俄羅斯作者列昂尼德·茨普金筆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形象以及兩人寄寓其中的生命情緒、生命幻想、文化情緒、文化欲望,對兩部小說的主要思想問題和表達形式題進行深入的思考和闡發(fā)。
彼得堡的大師;背叛;巴登夏日;基督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小說藝術(shù)大師,他在小說里塑造的各種人物,成為俄羅斯文學中充滿力量的形象。他的小說是渾厚的十九世紀小說史的重大篇章,至今仍承載著小說艱巨的歷史使命并發(fā)揮著為小說發(fā)展指航的作用,體現(xiàn)著小說特性對文學發(fā)展的影響。20世紀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研究漸行漸深,體系完備,發(fā)掘細致,成果卓著。南非作家J.M.庫切(2003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以及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的俄羅斯作者列昂尼德·茨普金分別于1994年、1980年完成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主人公的小說《彼得堡的大師》《巴登夏日》。這兩部小說關(guān)注作家個體生命,宣泄個人情感,凈化復雜的思想,從不同的側(cè)面來擬寫偉大作家的生活和精神。兩作家都帶著特殊的情感,既熱愛又有幾分疑惑,既冷靜有難免把持不定,半推半就,半虛半實,以小說的形式超越作家的真實,但卻又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偉大的形象帶來真實的降格。然而,關(guān)于生命情緒的理解、延續(xù)、表達和深入,是這兩本小說的精神支柱,也是J.M.庫切、列昂尼德·茨普金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其事的交流,并由此產(chǎn)生的關(guān)于小說的態(tài)度和探討。
《彼得堡的大師》寫了這么一個故事:由于兒子巴維爾的死,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德累斯頓來到圣彼得堡秣市兒子曾租住的房子,認識了房東太太及其女兒,展開了對兒子之死的調(diào)查。貫穿整部小說的情感主線是父子之情,特別是父親對兒子痛苦的追憶和絕望的憂思。這種情感被描述的很細,在各個章節(jié)、細節(jié)里都有深度的刻畫,形成了內(nèi)在的小說緊張性。庫切對此種情感進行了悲劇性的擴大,將所涉及到的社會思潮、社會事件及時代精神與悲劇的產(chǎn)生,與巴維爾之死聯(lián)系一起。形成了小說特性:當絕望侵蝕靈魂時,人性的愛欲本能會發(fā)出拒絕性的進攻。此種小說性質(zhì)可以參照格·米·弗里德連杰爾所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藝術(shù)世界的緊張性是由下述原因決定的:他的主人公不僅是為個人的生存和痛苦而活著并受折磨的,而且也是為他這一代人的生存和痛苦,甚至是為自己人民的生存和痛苦而活著和受折磨的。”[1]《彼得堡的大師》清晰地將之表現(xiàn)在各種細節(jié)中,而細節(jié)又明確地表達出作家的意圖:致力于細寫人的精神狀態(tài)、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我們可以稱之為“精神細節(jié)”,舉例如下:“他搖搖頭,仿佛想擺脫惡魔的騷擾。什么損害了他悲哀的完整性,堅稱那只是偽裝呢?真理在他身體里某個地方迷了路。他怎么才能找到他身體里那個迷路的孩子,讓他發(fā)聲唱出他悲哀的歌曲呢?吹響谷笛。他想起一個老故事,說的是一個年輕人被殺后遭到肢解,遺骸散了一地,風吹一根股骨發(fā)出悲音,指出殺害他的兇手。讓巴維爾找到通向我股骨所在的地點,在那里向我吹奏吧!爸爸,你為什么拋下我,讓我呆在黑暗的森林里?爸爸,你什么時候能來救我?”[2]這在精神意義、精神細節(jié)上深化小說的父與子主題。
與《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弒父不一樣,《彼得堡的大師》旨在尋子。《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弒父是一種背叛,《彼得堡的大師》的尋子是彌補背叛。背叛在前,彌補在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尋子不著,通過與房東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肉體交流背叛了遠在德斯累頓的妻子,而他的目的則是通過廝混更加接近兒子的死魂?;蛘哒f,他是為了尋找兒子死去后的蹤影及靈魂所在。通過背叛來進行虛無的交流。此種背叛在小說里被表現(xiàn)為道德背叛。他懷里的圣像是火刑場上的圣女貞德:肉體化為灰燼的時候,靈魂在同禁錮他的枷鎖搏斗。大師在此對道德的背叛是對死亡即存在的黑暗的背叛和反抗,以求靈魂的自由和解放。事實上這是人面對個體死亡時的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人類面對死亡是靈魂和精神所采取的一種方式。正如小說中提到父親和兒子的關(guān)系是仇敵——死神的仇敵。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會被敘寫成如此,因為庫切遵循了一條感情線索,拒絕接受死亡的悲哀和沉重:“他沒有同他的兒子告別,他沒有放棄希望,相反的是他要他兒子復生?!麅鹤釉谒纳眢w里面,埋在凍土的一個鐵盒子里的死嬰?!辣鞘裁?。這不是悲哀。是死亡,提前到來的死亡,不是來壓倒或者吞噬他,而是來同他呆在一起。……為什么要在寂寥的大地上艱難而沉重的追逐一個有關(guān)鬼魂的謠傳,謠傳的鬼魂?因為我就是他。因為他就是我” 、“他打開巴維爾的小提箱,穿上那套白色衣服。到目前為止,他穿這套衣服是對死去的孩子作出表示,是反抗和愛的姿態(tài)?!盵2]或者說,這就是庫切在《彼得堡的大師》所致力的小說重點:大師包括他自己間接面對死亡地獄時所產(chǎn)生的惡魔心態(tài)。2003年諾貝爾文學授獎詞對這種心態(tài)作了很好的概括:“《彼得堡的大師》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世界的一種釋義。如果一個人(庫切想象中的人物)對世界產(chǎn)生絕望之感,他面對的誘惑就會成為毫無道德約束的恐怖主義之源。在此,作者與邪惡的對抗帶有惡魔信仰的色彩?!盵2]
《彼得堡的大師》注重書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喪子之重中與涅恰耶夫的思想斗爭?!拔覀冎車缃竦教幨潜瘎?。悲劇成了世界的風氣?!盵2]在這斗爭中,給社會思潮、革命思潮中的父子關(guān)系賦予了極端的定義:正如涅恰耶夫所說,革命就是一切舊的東西的終結(jié),包括父子關(guān)系的終結(jié)。革命還是繼承權(quán)和王朝的終結(jié)。庫切在第二十章《斯塔夫羅金》里寫道,一場戰(zhàn)爭:老年人對青年人;青年人對老年人。這是對父與子關(guān)系的人類社會學思考,賦予了父與子關(guān)系的人類社會學含義,也深化了人類社會學的父與子概念。
庫切在小說里的第九章伊涅恰耶夫為題,然而在情節(jié)上涅恰耶夫作為一個小說人物并未出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追蹤芬蘭姑娘到了她的住所,想向她了解兒子的死的情況。突然出現(xiàn)了幻想,并癲癇發(fā)作。清醒后跟芬蘭姑娘的談話過程中產(chǎn)生幻想:涅恰耶夫與自己在對話。對話的內(nèi)容是:憤怒的基督、人民的名義、極端主義者。第二天在芬蘭姑娘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制彈塔,與涅恰耶夫簡單爭論人民的敵人及相信肉體的復活和永生的問題。直到第十五章《地下室》,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涅恰耶夫才真正地進行了博弈,涅恰耶夫想利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宣傳虛無主義,煽動青年學生以暴力對權(quán)力中心進行復仇,顛覆舊有的革命,一切推倒重來,讓歷史重新開始。小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涅恰耶夫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他讓席卷年輕的俄羅斯的那種沉默而嚴峻的力量付出了聲音。然而涅恰耶夫所做的暗殺事情一個深層次的動因就是由于父親的不重視而徹底與父親決裂,由此想通過怨恨、復仇、殺人制造時代的聲音來引來別人的重視。這又回歸到了小說的父與子主題,父與子的矛盾及相互背叛,成了一系列社會問題的根由。在第十六章《印刷廠》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正理解了涅恰耶夫的世界,并寬恕了他的靈魂。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心翼翼地,仿佛一個人捅著自己的傷口般,在內(nèi)心深處重新接納了巴維爾。在困惑地讀了巴維爾的日記后,他哀悼身為迷途者自己。他借著這個年輕人的筆寫下了題為“公寓”“孩子”兩段文字。寫完后他想“我已經(jīng)失去了我在自己靈魂中的位置。”整個小說中當陀思妥耶夫斯基靈魂在掙扎的時候,庫切都以寬恕給他找到了出口。也就是說庫切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一個重大的精神主題作為了自己小說的一個隱性的沒有加以發(fā)揮的背景。小說是這樣結(jié)尾的:“他背叛了每個人。他看不出他的背叛會越陷越深?,F(xiàn)在,他開始嘗試那種滋味了。那種滋味如同苦膽?!盵2]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塑造成一個通過哀悼自己而超越了自我、超越了自己心靈的西西弗式的人物。他的此種狀態(tài)在《西西弗的神話》是這樣描述的:“西西弗,這諸神中的無產(chǎn)者,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產(chǎn)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盵3]
《巴登夏日》是列昂尼德·茨普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的緊張而有系統(tǒng)的哀悼,是小說式的挽歌。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僅有的幾本小說里最后的一本,恰也被安德列·烏斯季諾夫在《從彼得堡到列寧格勒的旅行》里把此書稱之為偉大的俄羅斯小說的終結(jié)者。這是一本關(guān)于終止的書,關(guān)于結(jié)束,關(guān)于停止,關(guān)于安寧,關(guān)于將死的生命和被禁錮的生活的書。列昂尼德的·茨普金用此小說寫生命,從小說開篇就直接將生命是技術(shù)性而非藝術(shù)性地裝載進了火車,開始了短暫的生命之旅。小說只分為3部分,以列寧格勒、巴登、莫斯科為界,以漢斯·荷爾拜因的《死去的基督》、死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為理想形像,以細節(jié)描寫為主體,其中滲透文化情緒、民族精神、人權(quán)欲望與生命幻想。
列昂尼德·茨普金是以朝圣的心態(tài)去追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和信仰,在小說中就直接寫到“那些熟悉的臉孔還在沖他瘋狂地哈哈大笑,笑得面目扭曲猙獰,成千上萬只手指向他指指點點,其中出現(xiàn)一只巨大的臟兮兮的手指,使他想起了在德累斯頓看到的一幅畫,《死去的基督》,畫家的名字已經(jīng)記不住了,畫上的耶穌頭戴荊棘之冠,若有所思的坐著,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瘦骨嶙峋的手毫無生氣地垂在腿上,畫上的人群有這樣一個人,一張小市民的臉,紅紅的下垂的臉頰,通紅的土豆鼻,他伸出一只肥肥胖胖長著濃密黑毛的手指指著耶穌,——他坐在石階上,狂風大作,周圍飛著小樹枝和小石子,不知誰還朝他傷痕累累的臉上吐著唾沫,那些嘲笑的臉孔一刻不停地沖他狂笑著,他卻仍然一臉的冷峻和沉思,勢頭和雪塊不停地叢山上滾下來,他卻起身繼續(xù)執(zhí)著地往上爬,向著山頂,繼續(xù)前進,——這就是人類的理想,也是他自己的理想,這個理想深深地埋在他的心中,從來未曾改變和放棄?!盵4]他將面對嘲笑的孤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態(tài)深深地嵌進《死去的基督》,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窘迫和痛苦的理想放在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如基督的死被置于道德和理想的高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里已經(jīng)對基督對上帝對信仰進行了最現(xiàn)實的考驗,將人與基督在理想的空間里最接近地統(tǒng)一起來。至于這種“從來未曾改變和放棄的人類的理想”的內(nèi)涵和形態(tài)則可參見賴因哈德·勞特(德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系統(tǒng)論述》一書中對基督存在的歷史經(jīng)驗的專章討論,里面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根據(jù)東正教教會的傳統(tǒng),基督的美的完整性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基督登上塔博爾山改變面容以及以后基督復活這件事上”“基督徹底克服了自己的個性、自我,為所有人和每一個人而犧牲自己”“他以自己備受折磨和恥辱的死無辜地承擔了人類的全部罪孽……只有基督以他的生和死來教會人類有純潔的道德行為?;降囊簧突浇塘x開創(chuàng)了人類存在的新水平。只有基督才能向每一個人提出道德理想。”“人類從他的死中獲得實際證明:在塵世中存在中有可能體現(xiàn)崇高的人類理想?;娇朔怂劳龊蛯r間的從屬性。他使拉撒路再生,使自己復活。他的道德上的完善消除了對命運的從屬性。”[5]《巴登夏日》中寫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夫人抵達巴澤爾后參觀博物館看到荷爾拜因的作品《死去的基督》,他想起梅什金公爵說的一句話:“看了這幅畫,誰還能丟掉信仰?”[4]列昂尼德·茨普金就是以這種“獨特的瞻仰和拜謁”從《死去的基督》帶出了小說的第三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
列昂尼德·茨普金安排的情節(jié)是從莫斯科火車站到涅瓦大街參觀陀思妥耶夫斯基舊居,他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請求法庭寬恕把他打倒在地的醉鬼罪犯以及他對俄羅斯獨特的民族性格(解放歐洲的俄羅斯民族的參與性)討論。到他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書房后就開始長達20頁的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述寫,直到小說結(jié)束。其中包括以下細節(jié):陀思妥耶夫斯基撿鋼筆導致肺出血,在最后一夜安娜讀福音書,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孩子們吻別,安娜的守侯,陀思妥耶夫斯基垂危(掉進無底深淵、爬一座世界上最高的山、掉進無際的黑暗),停止心跳,凈身,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畫最后的肖像。
由上兩部分的分析可以得出總結(jié):J.M.庫切創(chuàng)作的道德信仰基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喪子之重與社會思想斗爭漩渦之輕之間的簡單的選擇;帶有蔑視性眼光的選擇;申明了社會思想斗爭存在于人類的重要性,個體預期與社會預期有一定的差距和矛盾;最后“作為還報,他不得不交出自己的靈魂”[2],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釋義為由于絕望背叛了道德的彼得堡的大師。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基本線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死與《死去的基督》的混合,凸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象征意義,更是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文化理想的釋義和發(fā)展,從而借萌發(fā)于內(nèi)心深處的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敬仰之情感完成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宗教文化理想形象的塑造,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文類理想契合。
[1]格·米·弗里德連杰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學[M].施元,譯.胡德麟,校.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212.
[2]J.M庫切.彼得堡的大師[M].匡詠梅,王永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252,125,71,260,76,252.
[3]加繆.西西弗的神話[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57.
[4][10]列昂尼德·茨普金.巴登夏日[M].萬麗娜,譯,??冢耗虾3霭婀?2007:107,140.
[5]賴因哈德·勞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系統(tǒng)論述[M].沈真,譯,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349.
ClassNo.:I106.4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DostoevskyinJ.M.CoetzeeandLeonidTsypkin’sNovels
Chen Wenjie
This paper expounded two novels written by South African writer J.M. Coetzee and Russian author Leonid Tsypkin in the late 20th century, among which Dostoevsky is created as a fiction figure. The paper discussed the life of Dostoevsky and the life mood, life fantasy , culture mood and culture desire .The paper also analyzes the main ideas and the expressing means of the two novels .
master of Petersburg; betrays; Summer in Baden; Christ
陳文杰,碩士,講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東·廣州。郵政編碼:510420
1672-6758(2011)01-0083-3
I106.4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