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治國
(信陽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蒙古族居住在亞洲大陸腹地的蒙古高原上,遠離海洋,受極地氣候影響較大,具有降水量少而不勻、寒暑變化劇烈的顯著特點。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蒙古族以獨特的生存方式,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游牧文化,與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文化交相輝映,燦爛奪目。他們逐水草而牧,依水濱下營,他們的生產、生活離不開水,在其文化中許多方面都蘊涵了與水有關的文化因子,長期以來形成了鮮明的蒙古族水文化。
蒙古族是我國北方古老的游牧民族,他們生活在遼闊的蒙古高原上,這里既有大片的沙漠戈壁,又有眾多的河流和肥美的草原。與漢族的“擇水而居”一樣,游牧民族自古就是“逐水草而居”,在水草豐美之處放牧牲畜,進行漁獵活動,古人稱其“種類資給,惟籍水草”。畜群的主要食物是青草,在古代,蒙古牧民在尚未掌握穿井取水技術的情況下,青草只能依賴自然生長,在河流沿岸、湖泊周圍、溪泉經過之處便是青草生長茂盛的地方。因為游牧的地點是以他們飼養(yǎng)牲畜所必須的水和草為轉移的,沒有水就沒有牧草的茂盛生長,也就無法游牧、漁獵,更無法生存繁衍。所以《蒙古秘史》第279節(jié)窩闊臺可汗說:“川勒地面因無水,只有野獸,無人住?!盵1]1054因此,哪里有豐富的水源和青草,人們就到哪里去游牧。如《蒙古秘史》中就記載:“咱每(們)如今挨著山下,放馬的(可)得帳房住。挨著澗下(靠有水處住下),放羊的放羔兒的喉嚨里得喫的(可得水飲)?!盵1]957《黑韃事略》也記載說,蒙古人居徙“遷就水草無?!盟畡t止,謂之定營”。在靠天養(yǎng)畜,自然放牧的條件下,對自然條件有很大的依賴性??梢哉f,長期的歷史文化積淀使蒙古族對水有著特殊的感情。
在蒙古族的傳說中,就有蒙古族的祖先生活在斡難河水濱的記載:“當初元朝的人祖,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與一個慘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過騰吉思名字的水來。到于斡難名字的河源頭,不兒罕名字的山前往。”[1]913此地俗稱三河之源(斡難河、土兀拉河和克魯倫河),說明蒙古族祖先生活在水邊并在水邊繁衍生息,發(fā)展壯大,是斡難河水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蒙古人。
在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被塔塔兒人毒死后,泰亦赤兀部拋棄了他們,祭祀祖宗時不通知他們,不分給他們茶飯,起營時也不通知他們,很多屬民部眾也相離而去,當察剌合老人前去阻攔時,也速該的近侍脫朵延吉兒貼居然對他說:“深水干了,明石碎了?!庇脴尨虃瞬熵莺侠先耍汾s他人而去。以 “深水干了”來說明他們乞顏氏的權力已經沒有了,不可以做為屬民們依靠的力量了,不能擔負起保護百姓的責任了。從中可以看出水已經不是一種簡單的物質,而是作為一種隱喻滲透到人們的語言文化和思想觀念中。
1203年,成吉思汗受到克烈部王罕的進攻后,被迫將營地向呼倫湖的班珠尼小湖(也稱巴勒渚納海子)邊轉移,當他后退時,大部分軍隊已離開了他。退至巴勒渚納,水幾乎盡涸,僅馀泥汁可飲。鐵木真見從者在患難中尚相從不去,十分感動,乃合手望天而誓眾曰:“愿同諸人共甘苦。若失此言,愿同巴勒渚納之泥水!遂自飲其水,以盞示諸將共飲之。諸將亦誓永不棄之而去,同飲此水者,后皆有飲水巴勒渚納之人之號,而受重賞焉?!盵2]53《元史》卷120《札八兒火者傳》中對此亦有記載,當時跟隨太祖的人只有十九人,成吉思汗看見這些人在患難中相隨不去,對他們的忠誠很感動,成吉思汗舉行仰天而誓曰:“使我克定大業(yè),當與諸人同甘苦,茍渝此言,有如河水。”[3]2960將士莫不感泣。《元史》卷1《太祖本紀》記載:“至班珠尼河,河水方渾,帝飲之以誓眾。凡與飲河水者,謂之飲渾水。言其曾同艱難也?!盵3]11這些沒有拋棄成吉思汗的人,也就是和成吉思汗同飲了班珠尼河水的人,“他們享有確定的權利,與眾不同”[4]172。后來都成了顯赫高貴的人。從以上幾段資料的記載我們看出水對這個民族已經具有了一定的象征意義。
蒙古族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決定了他們對水的依賴性。因為游牧經濟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脆弱性,一旦遭受自然災害,比如干旱等,就會水涸草枯,食草斷絕,導致大批牲畜死亡,甚至人的生存也受到威脅。據《元史》記載,貴由汗三年(公元1248年)“是歲大旱,河水盡涸,野草自焚,牛馬十死八九,人不聊生”[3]39?!对贰肪?1記載:“天歷二年五月趙王馬札罕部落旱,民五萬五千四百口人不能自存?!盵3]699因為在干旱時節(jié),牧草枯萎,極易發(fā)生火災,一旦起火,頃刻間干旱的草原即可形成星火燎原之勢,可將大片草場、森林、人畜、氈帳化為灰燼。牧民對此束手無策,可知旱災對游牧民的生產生活影響極大,因水火相克,水可以把火撲滅,更使他們感到水的重要性,渴望雨水常調,祈求有水神的保護,使他們免除災難的侵襲,牧畜繁盛。此外,當出現自然災害的的時候,漁獵也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補充。據《蒙古秘史》第75—77節(jié)記載,鐵木真兄弟為了奉養(yǎng)他的母親,“將針做鉤兒于斡難河里釣魚,又結網捕魚”[1]936。
不但游牧生活離不開水,就是定居建城,也是以靠近水源為前提的。在著名的呼和浩特市大召寺山門上懸有“九邊第一泉”的一塊大匾。據蒙古史專家金啟孮教授考證,九邊為明代后期分北邊為九區(qū)之說,九邊第一泉,即為九邊上之甘泉,此泉水味清而甘冽,四時不竭。大召之建,系就此泉水而修廟,俺答汗哈敦筑歸化城系就此泉水而筑城,其后各召繼建,均不欲舍此泉水而遠之??芍^有玉泉,所以有大召;有玉泉,所以有歸化城;有玉泉,所以歸化城南召廟林立,商賈畢集。[5]24這表現出對水源的高度重視。
所以,哪里有好的水源和豐草,人們就到哪里去游牧和漁獵,甚至是后來建立城市,也要以水為定。長期以來對水形成的依賴,使水文化在蒙古族的居住、生計和歷史發(fā)展中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水在他們心目中具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蒙古族信仰薩滿教,把世間的萬物都看成是有生命、有靈魂、有神靈的,這些具有超自然的屬性(力量)。他們出于對自然的畏懼而產生對神靈的信仰崇拜,包括對河流、山川、森林、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等等的崇拜。人們信仰這些神靈,并虔誠敬奉,恪守禁忌,以求得庇護和幫助,避免觸怒神靈而遭到懲罰。
《世界征服者史》記載,蒙古人在“春夏兩季人們不可以白晝入水,或者在河流中洗手,或者用金銀器皿汲水,也不得在原野上晾曬洗過的衣服;他們相信,這些動作增加雷鳴和閃電”[6]227。因為害怕引來雷電大劈,所以他們就不敢擅自入水?!堕L春真人西游記》中記載:“帝問以震雷事對曰:‘山野聞國人夏不浴于河,不浣衣……畏天威也?!盵7]149一些禁忌甚至被上升到國家意志在法律中予以明確規(guī)定。成吉思汗大扎撒中就規(guī)定:“禁于水中和灰燼上溺尿,禁民人徒手汲水,禁洗濯,洗破衣服?!痹凇犊柨β闪睢分幸?guī)定:“故意或戲耍而污濁水源者罰牛、馬二只,給證人賞牛(一頭)?!盵8]219
帕拉斯在其《內陸亞洲厄魯特歷史資料》一書中寫道:“當然,說卡爾梅克人(衛(wèi)拉特蒙古)不衛(wèi)生,也是有其客觀原因的,他們所牧居的草原,水經常不足以供人畜飲用,凈身潔體更無從談起。此外,卡爾梅克人有一個幾乎成了法律的習慣,那就是不允許在淌著的河流中洗刷蒙古諸部世代沿用的家什器皿,如勺、壺、盤和碗等。據說這一習俗始于成吉思汗統治時期?!盵9]103
蒙古族入主中原以后甚至把保護水源不受污染的習慣擴展到中原地區(qū),據《元史》記載:“英宗至治二年五月,奉敕云:‘昔在世祖時,金水河濯手有禁,今則洗馬者有之,比至秋疏滌,禁諸人毋得污穢?!盵3]1591這些禁忌無形中避免了水源的污染,這可以降低草原上瘟疫和疾病的發(fā)生率,客觀上降低了人口和牲畜的死亡率。
蒙古族這種關于防止水源污染的禁忌既有宗教信仰的成分,也含有一種水源共享和可持續(xù)利用資源的思想。無論是禁止在河中洗澡、洗手、洗衣或是禁止在河中清洗家什器皿,都是在考慮到滿足自己生活需要的同時,保持水源的清潔不使其污穢,而不至妨礙別人使用,比如下游的人或者是后來到此地游牧的人,有效防止人對水源的污染和侵害。這種水源共享的例子,在蒙古習慣法中也有體現?!犊柨θ旆ǖ洹分幸?guī)定,新掘成或修整好的井歸筑者所有,主人應對過往的疲勞馬匹義務供水,如其馬飲畢不予他人之馬飲者,得沒收其馬;如不與銜轡之馬以水者,課三歲羊一頭。[10]253這既是一種行善施恩的表現,也是水源共享的社會生活傳統,是共享水資源的制度與規(guī)范。
此外,蒙古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或在宗教活動中形成了許多關于水文化的風俗習慣,比如沐浴祈福、祭敖包、祭海、祭湖泊河流,等等。
在內蒙古地區(qū),氣候干旱少雨,水資源分布不均,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使牧民在長期的游牧過程中充分體驗到了水源對于生產和生活的重要性。出于生存的需要,對水具有強烈的依賴,他們渴望水源充足,牧草豐盛,所以在蒙古族水文化中有祈求水源充足的內涵。另外,由于早期人類對自然認識的局限,認為萬物有靈,水也是有神靈的,從而加以崇拜祭祀,渴望水神的保護,免除疾病和災難的侵襲,所以蒙古族水文化又具有祛病消災的內涵。再者,這些習俗和信仰體現了蒙古族尊重自然、保護自然、維護生態(tài)平衡,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文化內涵。
蒙古族這些有關水的習俗、法規(guī),禁忌等作為一種社會意識與社會規(guī)范,限制了人們對水資源的不良影響。這些規(guī)范通過人們的觀念、宗教禁忌、傳統習俗和一些成文或不成文的法規(guī)體現出來,規(guī)定了人與水之間的種種關系。長期以來對水的使用形成一種原始的合理方式,客觀上起到了保護水資源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作用,對蒙古族地區(qū)的生態(tài)平衡起到了積極作用。
然而隨著內蒙古地區(qū)社會經濟的快速發(fā)展,油井、礦山、煙囪取代草原上往日成群的牛羊,成為新的風景。水文化也隨之發(fā)生變遷,大量與水有關的傳統文化消失了。特別是當前在水資源短缺,發(fā)展煤電工業(yè)又需要大量用水的背境下,對水資源的合理、有效利用,避免水資源的浪費,防止水資源的污染,杜絕出現先污染后治理的發(fā)展模式,實現西部地區(qū)可持續(xù)發(fā)展,是人們必須重視的現實問題。因此,挖掘古代蒙古族優(yōu)秀的傳統文化中蘊涵的積極合理的生態(tài)因素,加以保護、傳承和發(fā)展,使傳統的民族文化在當今的經濟建設中發(fā)揮積極的作用,對民族地區(q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和落實科學發(fā)展觀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額爾登泰,烏云達賚.蒙古秘史[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
[2]多桑.多桑蒙古史[M].馮承鈞,譯.北京:中華書局, 2004.
[3]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拉施特.史集[M].余大鈞,周建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5]金啟孮.清代蒙古史札記[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0.
[6]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M].何高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4.
[7]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M].紀流注,譯.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1988.
[8]道潤梯步.喀爾喀律令[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89.
[9]P·S·帕拉斯.內陸亞洲厄魯特歷史資料[M].邵建東,劉迎勝,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10]符拉基米爾佐夫.蒙古社會制度史[M].劉榮竣,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