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寧
(大慶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712)
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新潮小說試驗作為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學—思想革命早已隨著新世紀的鐘聲偃旗息鼓,那些曾經一度備受詰難而后又被奉為經典的文本,那些曾經遮遮掩掩或肆無忌憚地對五四以來的文學乃至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發(fā)動攻擊的逆子貳臣,那些曾經粉墨登場、各領風騷的創(chuàng)作團體,都已隨著社會演進的腳步在大眾文化視野中逐漸消逝了。然而對于文學批評來講,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一次創(chuàng)作潮流留下的哪怕是那些細枝末節(jié)都需要我們加以嚴肅對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文學批評的再創(chuàng)造功能并給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以持續(xù)不斷的策動力。新潮小說流脈囊括了從文化尋根、先鋒派、新寫實、女性寫作一直到晚生代創(chuàng)作整整五個文學思潮,幾乎每一個在新時期文壇上嶄露頭角的作家都被囊括其中,面對這樣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群體,我們率先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這些寫作個性與特征各不相同的小說作者們是如何被我們歸入一個整體的,抑或是“新潮文本”的話語本質是什么?做這種形而上的探討顯然是傳統(tǒng)批評話語的拿手好戲,曾有人指出:“‘新潮小說’主要指一種不斷創(chuàng)新求變的思維方式、藝術精神而言的?!盵1]這句話無疑提綱挈領地道出了這一創(chuàng)作潮流的呈現方式及作家創(chuàng)作理念之中的共同點,而其中“不斷創(chuàng)新求變”一詞既是對文本個體特征言說,同時也概括了整個潮流的“流動性”特征。然而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種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新求變”的共同表征是什么,那些作家在對當下創(chuàng)作/批評話語進行反叛時,是否有一個通用的路數?當然,根據以往的經驗,從社會—文學的發(fā)展變遷角度切入這個問題,無疑是一條終南捷徑,并能夠輕而易舉地有所斬獲。但如同新潮作家們在文學文本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所作所為,我們更愿意以“創(chuàng)新求變”的思維方式,從新潮文本中人物之間的相互關系這一微觀層面——而不是社會—文學—作家這樣的宏觀角度——入手,以微觀權力理論來建構我們自己的批評文本。由于作家個體的人生經歷、生活環(huán)境、文化素養(yǎng),乃至哲學、倫理、美學意識所具有的客觀性差異,致使歷史環(huán)境與文學狀況對于作家的作用也不盡相同。歷史/個體的理論模型的確具有“數量”意義上的合理性,卻并非戰(zhàn)無不勝的終極利器,這一點通過社會各個領域內普遍存在的不和諧音符得到了證明。因此在本文的研究中,我們一方面將文本與歷史、理論/實踐、作家等外部的客觀聯(lián)系統(tǒng)統(tǒng)斬斷,另一方面盡可能忽略文本內部的故事情節(jié)、敘事策略、表達方式等創(chuàng)作形式,最大限度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人物關系上,即選取血緣關系中的父子關系、業(yè)緣關系中的同事關系兩個方面,對文本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狀況及出于各種關系結構中的人物心理特征進行揭示與探究。通過這種解構式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結論既讓人震驚,又讓人振奮:幾乎任何一個新潮文本中的人物在復雜多變的人際關系中總是被與之構成權力關系的另一方所影響、控制乃至壓迫,或者說,展示人物在權力關系模式中遭受不應有的暴力是新潮話語的基本特征之一,究其根源則在于社會主導意識型態(tài)所隱含的一元化的價值認同體系中的偏差與錯誤。
馬克思說過: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會關系。顯然,血緣關系是人們最為看重的社會關系類型,尤其是受我國傳統(tǒng)倫理架構中的血親意識影響,血緣關系幾乎成為個體安身立命的根本依據。因此,全面開掘血緣(家族)關系的本質,準確剖析父/子、兄/弟、祖/孫等關系雙方相互影響與作用的特點及表現,不但是社會學、倫理學所面臨的重要問題,同時也是產生文學話語的永恒孵化器。新中國建立后的二十七年,小說作品中的血緣關系話語始終處于一種曖昧不清的狀態(tài),其基本模型有如下三種。其一,以國為重的一元化模式。政治意識形態(tài)造成的家/國對立思維模式,輕而易舉地掃蕩了血濃于水的家庭倫理神話在公共空間存在的合法性——因為這很容易陷入小資產階級情感的“泥沼”,取而代之的則是“黨的恩情”、“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領袖——救星”這樣的宏大敘事下的政治/文學話語,其中《黨費》便是一個不無極端的例子。其二,新舊思想對立斗爭模式。前后兩輩因思想傾向差異產生的對立狀態(tài)集中表現在落后思想/新思想(《登記》)、私有/公有(《不能走那條路》)、資產階級/無產階級(《青春之歌》)這三種對立關系中。其三,以《創(chuàng)業(yè)史》為代表的階級身份傳承模式。顯然,這種“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機械化思維方式不過是當下以階級斗爭面貌出現的惑眾妖言——“血統(tǒng)論”的文學化表述。盡管這三類模型都以家庭為出發(fā)點展開敘事,但稍加辨認我們就會發(fā)現,以上涉及的無論是基于思想傾向還是階級身份而產生的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或和諧關系,無疑都是政治話語的生活化表現。因此我們有理由作出以下論斷:新時期以前當代文壇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幾乎(“地下文學”及陳思和提出的“潛在寫作”略去不計)不存在血緣關系話語,也并不存在以家庭成員為主體身份出場的人物形象。
作為新時期文壇中的異質性話語,新潮文本對于家族血緣關系的形象化描述一開始就表現得興致盎然并且驚世駭俗:《奔喪》(洪峰)中“我”對父親的死非但沒有半點悲切,反而表現為一種清醒的麻木;《山上的小屋》(殘雪)一家人之間的關系除了相互傷害就是恐嚇;《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的“我”所遭受的一切欺詐與暴力,似乎都是出于父親的精心安排;而《敵人》(格非)當中的幕后真兇竟然指向他們的生身父親趙少忠!在這里血緣關系內部不再有《背影》(朱自清)式的脈脈溫情,殘酷與暴力成了作家唯一的書寫興趣。然而這樣的描述文字對于我們的研究不但無益反而有害,因為其有目共睹的特質性與極端性勢必會影響到研究結論的可信度。因此,明智之舉是盡量繞開在血緣關系層面中對抗性與沖突性受到普遍關注的文本來展開我們的研究工作。同時,由于文章載體關系,我們僅選取父子關系一項作為討論內容。
朱文在《我愛美元》中描繪的父子關系可謂“融洽”到了極致,兒子千方百計地為遠道而來的父親找點“樂子”,從協(xié)助父親挑逗女服務員,鼓動父親猥褻“陪影小姐”一直發(fā)展到完全因為客觀原因(金錢不足)限制而告吹的“父子同嫖”,“我”似乎始終是一個居心叵測的“教唆犯”,一個無法無天的“瀆神者”。有學者指出:“小說中主人公想方設法地要讓父親與別的女人發(fā)生關系,想以此來打擊、褻瀆父輩持守的道德觀念?!盵2]然而問題絕非這么簡單,盡管小說深層次的意指確實是呈現父、子的二元對立關系并力圖通過“我”——一個男人而非兒子——的“同化性”去消解“父法”,但仔細推敲不難發(fā)現,父子會面的整個過程,與其說兒子是處于事態(tài)發(fā)展的主導地位,倒不如說他不過只是合謀者甚至被脅迫者。開篇那句“父親的來訪總是讓我猝不及防”就暗示了兒子的被動地位,而在接下來的敘事中,雖然是兒子“想方設法地要讓父親與別的女人發(fā)生關系”,但一方面外表“老成持重的令人尊敬”的父親對于一次次的“獵艷節(jié)目”不但半推半就,甚至還滿懷“隱秘的期待”;另一方面作為“獵艷節(jié)目”的導演者,兒子非但沒有在他所設計的一系列活動中獲得絲毫利益,反而落得滿腹委屈,諸如小說中先是父親責怪兒子沒照顧好弟弟,接下來批評兒子心理面、小說里面只有“性”,又在街上與“套著紅袖章的中年婦女”耍無賴讓兒子“丟臉”,當面臨“嫖資”不充裕的情況時,兒子毅然犧牲自己的利益,“作出了痛苦的決定”,但作為父親卻并不領情等等。如果拋開“瀆神”、“消解父法”等帶有一定學術時尚及唯實論意味的批評話語而返回到傳統(tǒng)道德倫理話語,不難發(fā)現,《我愛美元》中的兒子形象顯然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可憐蟲,而究其不懈努力與自我壓抑的根源則在于他始終認為“不遺余力地為你(父親)找一點樂子來”,“做兒子的有不該推卸的責任”,這種責任感很明顯產生于“我(兒子)知道這些年來你(父親)支撐著這個家很不容易”的報恩心理。據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朱文筆下的“我”是在父子權力關系中的受害者,因為父親在兒子生命的初始階段承擔了撫養(yǎng)義務,所以兒子成人以后必須有所回報,這種由儒家傳統(tǒng)倫理觀念中的“仁義”意識產生出來的父權(不同于拉康“指認”與“命名”基礎上生成的父權概念)無疑會將“兒子”牢牢釘死在這一不可抗拒的法則之中,而這也是父/子對立的更為隱秘和本土性的因由所在。
建構現代化的基本思路是社會形態(tài)由農業(yè)向工業(yè)過渡,發(fā)展重心由農村向城市過渡,生產模式由相對獨立向協(xié)作分工過渡。這種轉型變化產生的后果是產業(yè)化、規(guī)模化的生產和經營機構占據社會經濟主導地位,原始的中小型手工作坊逐步被現代的大型甚至巨型公司、工廠所取代。而具有相同或相近勞動技能的人,被人為地整合到一個領域乃至一個場所,勞動不再具有個人化的隨意性,事實上自20世紀初美國人泰羅發(fā)起科學管理運動起,人們便清楚地意識到任何一名企業(yè)員工的所作所為都與他人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員工之間依賴性的不斷加強導致他們的關系也變得微妙復雜。
眾所周知,每一個經濟團體都會明確規(guī)定各個組成崗位的責任與權利,但與此同時,百密一疏的情況也猶如水中倒影拂之不去。因此,團體內部成員之間為達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進行的或明或暗的紛爭就成了現代企業(yè)難以攻克的人事問題。20世紀末,諸如《辦公室兵法》等書籍的熱銷現象警示我們,與其說同事是合作伙伴,不如說是博弈雙方,因為員工獲得的利益一般來自團體內部,就像分蛋糕,有人分得一份大的就必然會有人吃虧。然而問題的關鍵并不是去探討現實生活中“分蛋糕”的規(guī)律或者這一規(guī)律得以產生的根源,讓我們回到文本,回到文本中同事關系的表象中去,探討另外一種權力關系構成模式。而在此之前需要說明的是,在這部分的探討中,依然繞開諸如劉震云“官場系列”這樣的典型案例,以體現觀點的普遍性。
貌不驚人的《另一種婦女生活》細讀起來卻有可圈可點之處。其主線情節(jié)是展示女性在生活和人性的煎熬中相互的折磨、迫害,流露女性的天敵就是女性并進而切近薩特式——“他人就是地獄”的哲學命題。然而換個角度去閱讀,我們不妨利用“簡家醬園”的樓板將文本一分為二,當剔除簡氏姐妹那部分以后,剩下的內容赫然是一個劉震云式的《單位》的山寨翻版。三個女店員的嬉笑怒罵讓這個名為“恒福醬園”的微型單位鮮活生動,如果拋開被作家描畫得絲絲入扣市井婦女的世俗心態(tài),以同事關系角度進行審視,不難發(fā)現三個女人的所有敵對或者合作行為都源于利益,而是非成敗則為客觀存在而又不斷變化的權力所左右。在此有必要引用??聦τ跈嗔Φ拿枋鰜砻鞔_我們對于權力的認識,并以此為前提展開我們的文本分析,即:權力“不是指保證一個特定國家的公民的服從的一組機構與機制。也不是與暴力對立的以法規(guī)面目出現的征服手段……權力不是一個機構,不是一種結構,也不是我們具有的某種力量,它是人們給特定社會中一種復雜的戰(zhàn)略形勢所起的名字”[3],而這種“復雜的戰(zhàn)略形勢”就是人際關系中復雜多變的“力量關系”。小說開篇第一個矛盾沖突發(fā)生在“資歷最老”的粟美仙(以下簡稱“粟”)同與店主任孫漢周有過“風流韻事”的杭素玉(以下簡稱“杭”)之間,爭端起于杭指責粟順手牽羊,偷醬油。請注意,這一情節(jié)中矛盾的成因是利益(單位的醬油)的不正當獲得,而在矛盾中構成雙方對抗條件的除了同為店員身份外,資歷與后臺乃是對抗雙方的隱在力量所在。也正是這個原因才會產生“3個女人互相不睦,但爆發(fā)嘴仗的往往是在粟和杭之間”這樣的情況,顯然,沒有倚靠的顧雅仙還有自知之明,不作沖鋒陷陣的主將而是選擇了不那么風光的“幫閑者”角色。但是權力關系不是牢靠或者一成不變的規(guī)定性關系,因為權力會隨著客觀情況的變化而不斷的變化和“不斷地,產生出來”。所以當孫漢周因作風問題被調離,且由顧雅仙(以下簡稱“顧”)接任店主任后,矛盾隨之出現并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高潮。顧在管理中發(fā)現賬目不對,暗中調查后將有人偷錢的“發(fā)現告訴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由此引發(fā)杭、栗大戰(zhàn),由于顧在紛爭中偏袒栗,引起杭的不滿,并導致矛盾激化。杭“把一壇子米醋抱到顧雅仙面前,她說,我買下這壇醋,送給你回家慢慢喝吧。顧雅仙終于無法保持寬容大度的姿態(tài),她猛地揚起手,狠狠摑了杭素玉一記耳光。你以為我怕你?顧雅仙說著用抹布擦了擦手,你的臭嘴我還嫌臟了自己的手?!睙o論將顧的大打出手看成是市井婦女之間的糾紛還是上級對下級不敬之舉的懲罰,一個不可辯駁結論是由于構成權力關系的力量的變化——一方面杭喪失后臺,另一方面顧實權在握——導致了從前的“幫閑者”悍然走上前臺維護自己的權益,而大勢已去者則徹底喪失了強勢地位。接下來我們會發(fā)現一個有趣的問題,作家在此以后再沒提到幾乎導致杭離開醬園的“賬目事件”,這是不是意味著“打人事件”終結了之前的“賬目事件”,進而暗示引發(fā)前一事件的不當得利者,就是從前“仗著和孫漢周那一手”而后又大勢已去的杭素玉?或者根本不用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上述論證已經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事實:群體中的個體在與他人構成的權力關系中,力量越大就越容易獲得額外的利益,而這力量就其根本來說,與地位和資歷有關。說到這里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盡管社會高速發(fā)展,但始終都沒有讓人們擺脫傳統(tǒng)觀念中的“論資排輩”與“官本位”意識,它們猶如空氣中不可見卻始終起作用的氧氣,與我們的社會生活如影隨形。
不可否認,在五四后期到20世紀80年代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中,我們的文學生產乃至社會生活始終被社會—歷史話語所壓抑,其中清晰可辨的權力運作手段與后果難免引起新潮作家的警覺。套用??碌哪蔷洹澳睦镉袡嗔?,哪里就有阻力”的睿智論斷,新潮小說的話語本質包含了對一切非正義權力運作隱秘而迫切的批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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