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型辭書編纂的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

雷冬平

漢語大型辭書編纂的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

雷冬平

大型辭書的編纂由于工程巨大,編纂人員眾多,因而在系統(tǒng)性方面可能存在不少疏漏之處。以往學術界對《漢語大詞典》的訂補性研究均從詞典之外入手。文章提出諸如《漢語大詞典》這樣的大型辭書,可以利用其自身的語義范疇系統(tǒng),采用辭書內(nèi)部修復的方法對其進行研究。通過采用這種方法對“念顧”和“愍傷”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內(nèi)部觀照法可以對解決辭書詞條漏缺、義項缺失或誤釋、書證晚出等問題做出貢獻。

辭書編纂 語義范疇 系統(tǒng)

本文探討從《大詞典》內(nèi)部已有的詞匯系統(tǒng)出發(fā)來對其自身進行修復。因為《大詞典》的編纂是以部首來統(tǒng)率內(nèi)容的,因而詞匯的語義系統(tǒng)往往不是外顯的,而是內(nèi)含的。這種內(nèi)含的性質(zhì)會使得同一個語義范疇中的成員因為編纂的疏漏而形成空格,我們就是利用語義范疇的系統(tǒng)性對這些空格進行類推填平,從而達到修復辭書詞匯系統(tǒng)的目的。接下來試舉二例來演示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的操作程序。

1.念顧

《大詞典》釋之為:“照顧;體恤?！崩齼H舉《后漢書·楚王英傳》:“庶欲宥全王身,令保卒天年,而王不念顧太后,竟不自免?！笨梢钥闯觥洞笤~典》將“顧”理解成“照顧”之義,這是不正確的。“念顧”文獻用例極少,從所舉之例看,釋義與前后文語義不符,“念顧”應為“思念;牽掛”之義。因為“念顧”為同義并列的雙音復合詞,“念”為“思念;懷念”義,《說文解字·心部》:“念,常思也?！薄邦櫋币嘤小熬炷睢绷x,即“懷念;想念”義,《廣韻·暮韻》:“顧,眷也?！薄对娊?jīng)·小雅·伐木》:“寧適不來,微我弗顧?！币虼?兩個同義構(gòu)詞語素還可以構(gòu)成“顧念”一詞,《大詞典》收錄了該詞,并釋之為“眷顧想念;念及”,該釋語中,只有“想念”或者“念及”放入《大詞典》所舉之例是通暢的,如用“眷顧想念”來理解例中的“顧念”,則不可通,如《漢書·外戚傳上·孝武李夫人》:“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碧祁櫅r《寄上兵部韓侍郎奉呈李戶部盧刑部杜三侍郎》詩:“伏承諸侍郎,顧念猶迍邅?！薄抖膛陌阁@奇》卷六:“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敝芏鱽怼吨锣嵍磭拧?“時機急迫,顧念舊誼,特電促速下決心?！?/p>

“念顧”與“顧念”二詞在訓釋上的失誤主要是由于忽略了“顧”與“念”同義,皆有“思念”義。含有“思念;牽掛”之義的還有“眷”、“懷”、“戀”等詞,我們且將其構(gòu)成的雙音詞及《大詞典》的釋義列舉如下:

眷念懷念;想念。

該詞釋義是正確的,引其一例如唐元稹《鶯鶯傳》“: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薄熬炷顭o”即“不停地想念”之義。再舉易懂之例,如唐許敬宗《奉和登陜州城樓應制》詩“:眷念三階靜,遙想二南風?！薄熬炷睢迸c“遙想”構(gòu)成對文,其意義相近或相同。

顧懷眷顧懷念。

懷顧懷念眷顧。

從這組詞看,《大詞典》的釋義語言的順序隨著構(gòu)詞語素順序的調(diào)整而調(diào)整。但是這種看似非常保險的訓釋方式在對同義并列復合詞釋義時就會出現(xiàn)錯誤。上文我們說過“顧”有“思念”之義,而“懷”之“懷念”義是常見義,因而“顧懷”即“顧念”之義,“懷顧”即“念顧”之義,四詞皆應為“思念;牽掛”義。

念戀思念愛戀。《金瓶梅詞話》第八回:“他辜負咱,咱念戀他。”

戀念懷念;思念。葉圣陶《火災·兩樣》:“過后回想,也只覺那一年是很可戀念的,別的就說不大出了?！?/p>

本組二詞同樣構(gòu)成同素異序詞,二者相較,“戀念”的釋義才正確,只是《大詞典》只用了現(xiàn)代漢語的例子,其實早有用例,如《晉書·賈充傳》:“槐望見,謂充私乳母,即鞭殺之。黎民戀念,發(fā)病而死。”《敦煌變文·伍子胥變文》:“朕自別卿之后,戀念不離心懷?！薄睹魇贰ち信畟鳌?“持二女倉卒欲赴井。長女曰:‘若使母先投,必戀念吾二女,不如先之。’”以上諸例,皆只能解釋為“懷念;思念”,而不能解釋成“愛戀”。《伍子胥變文》之例似乎可以解釋成“愛戀”,但是從上下文看,例子中的這句話是吳王對伍子胥說的,因此“戀”不可能是“愛戀”之義。而實際上,“戀”有“思念”之義,如《梁書·張緬傳》:“舍域中之常戀,慕游仙之靈族?！碧评畎住逗贾菟团岽鬂伞吩?“去割辭親戀,行憂報國心?！笨梢?“戀”與“念”可同義。那么,“念戀”與“戀念”的詞義應該相同,且《大詞典》之《金瓶梅詞話》例解釋成“思念”亦文義通暢。

含有“思念”義的單音詞有“顧”、“念”、“眷”、“懷”、“戀”等 ,這些詞能夠互相兩兩組合成并列復合詞,構(gòu)成一個“思念”語義范疇,那么在這個語義范疇系統(tǒng)中,其成員的意義應該相近或者相同,《大詞典》的訓釋有的是正確的,如“眷念”與“戀念”,但大多在訓釋上出了問題,主要原因還是沒有注意到此類詞的同義性,當然在訓釋的時候就忽略了本該有的系統(tǒng)性。

2.愍傷

《大詞典》釋“愍傷”為“哀傷”,釋“傷愍”為“哀痛;哀憐”。先不舉例論證,且用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或者說系統(tǒng)類推法)即可得出“愍傷”及其同素逆序詞“傷愍”釋義的問題。以下是《大詞典》收錄的“憐憫;同情”語義范疇的成員及其釋義(例證略)。

愍傷哀傷。

傷愍哀痛,哀憐。

哀愍憐惜,同情。

愍哀哀憐。

愍憐憐憫。

憐愍哀憐;同情。

憐傷哀傷。

傷憐哀憐。

哀憐憐惜;同情。

憐哀哀憐。

礦井現(xiàn)有三個水平開采，分別有獨立的主排水系統(tǒng)：一水平排水高度177m,主水倉容積2500m3，中央泵房安裝200D-43×7型水泵三臺。二水平井底標高-240m，主水倉容積3780m3，二水平泵房安裝200D-65×10（或200D-65×9）型水泵6臺。三水平井底標高-517m，地面標高+186m，排水高度703m，水倉容量3760m3，安裝PJ150×12型水泵三臺。敷設φ273mm排水管路兩趟，從中央水泵房經(jīng)過北二副井井筒直接排到北二地面水廠。

哀憫哀憐;同情。

憫哀哀傷。

憫傷哀憐。

傷哀哀憐。

哀傷悲痛憂傷。

從以上系統(tǒng)排比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些詞的意義都應該有“憐憫;同情”義。因為組成以上語義場的構(gòu)詞語素“愍”、“憐”、“憫”、“傷”、“哀”可以構(gòu)成同義詞,皆有“同情;憐憫”之義,《大詞典》皆有收錄。前三者的這一義項較為常見,我們只列出“傷”與“哀”這一義項的相關例證,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zhàn)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jù)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傷?！薄疤煜履粋睘椤疤煜聸]有誰不同情”之義?！赌绿熳觽鳌肪砦?“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惫弊?“哀,猶愍也?！薄鞍瘛奔础皯z憫人民”。因此,我們通過《大詞典》內(nèi)部的“憐憫;同情”語義系統(tǒng)的成員比較,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第一,“愍傷”之釋義須改為“憐憫”;“傷愍”之釋義中應該去除“哀痛”之義。

第三,《大詞典》漏收了“憫傷”之同素逆序詞“傷憫”,當補收。

第四,“哀傷”除了有“悲痛憂傷”義外,應該還有“憐憫”之義,《大詞典》失之,當補。

這四個結(jié)論都是在這個語義范疇系統(tǒng)中得到證明的。

關于第一個結(jié)論,我們且分析二例:《漢書·蓋寬饒傳》:“諫大夫鄭昌愍傷寬饒忠直憂國,以言事不當意而為文吏所詆挫?！碧婆ＣC《紀聞·吳保安》:“行路見吾,猶為傷愍。”前例中,“愍傷”應與“忠直憂國”一樣都是表示一個人的性格,“鄭昌愍傷”指“鄭昌是一個有憐憫之心的人”;后例“行路”與“吾”應該是陌生的,因此,“愍傷”應該解釋為“憐憫,同情”義而不是“哀傷”或者“哀痛”義。雖然說憐憫之時也許會傷心,但是其傷心的程度較之“哀傷”或者“哀痛”是要輕得多的,因此,“憐憫”與“哀傷”二詞詞義應該得到區(qū)分。

關于第二個結(jié)論,我們同樣可以分析《大詞典》的用例來論證其釋義的錯誤?！皯z傷”之例,《后漢書·鐘離意傳》:“意憐傷之,乃聽廣歸家,使得殯斂?！痹摾牧x,補充其前文“人防廣為父報仇,系獄,其母病死,廣哭泣不食?！眲t更清楚。該例的意思是鐘離意憐憫(或同情)檀廣的遭遇,聽(允許義)他出獄為其母殯斂。另外,從句法上看“,憐傷之”不能解釋為“哀傷之”,還因為“哀傷”為不及物動詞,后面不當有賓語,而解釋成“憐憫/同情之”則文從字順?！洞笤~典》之“憫哀”例為洪深《戲劇導演的初步知識》上篇一“:或如參加喪葬,而所見所聞的線形色光音調(diào),并不足以使人發(fā)生悲痛憫哀。”此例中的“悲痛憫哀”中“憫哀”如果還解釋成“哀傷”(悲痛憂傷義),則原文理解為“悲痛悲痛”,語義上其中之一是多余的。而“憫哀”解釋為“憐憫”則使得原文的意思具有層次性,即喪葬場面的所見所聞并不足使人產(chǎn)生悲痛或者憐憫之情。另外《,大詞典》之“憫哀”例太晚,其實在《敦煌變文》中就有用例,如《維摩詰所說經(jīng)講經(jīng)文》“:不敢去,怕難回,伏望慈悲賜憫哀?！贝缺n給的當然是“憐憫”或者是“同情”,而不應該是“哀傷”。

關于第三個結(jié)論,我們從整個語義范疇系統(tǒng)中可以看出,上文所舉同義雙音詞皆有同素逆序詞,那么,同一范疇的成員“憫傷”也應該具有這一特點。從文獻用例來看,確實存在“傷憫”一詞。且舉二例,如唐張九齡《敕新羅都護金興光書》“:念其遠勞,情以傷憫,雖有寵贈,猶不能忘?！北彼螐埦俊对企牌吆灐肪硪话僖皇?“會稽崔希真,嚴冬之日,有負薪老叟,立門外雪中,崔凌晨見之,有傷憫之色?！贝硕械摹皞麘憽迸c該語義范疇系統(tǒng)中的其他成員的意義一致,皆為“憐憫;同情”義?！洞笤~典》當補收該詞。

關于第四個結(jié)論,正如上文所述“,哀”與“傷”皆有“憐憫”之義,因此它們也應該像語義系統(tǒng)中其他成員一樣可組合成一組同素逆序詞?！洞笤~典》將“傷哀”釋為“哀憐”,卻只收錄“哀傷”的“悲痛憂傷”義,存在義項漏收的可能。從文獻用例來看“,哀傷”除了《大詞典》所釋之“悲痛憂傷”義外,確實有“憐憫”之義,如《三國志·魏志·丘儉傳》“:雖云流徙,道路餓殺,天下聞之,莫不哀傷?！睍x常璩《華陽國志》卷十“:余乃詣吏乞代母死。吏以余年小,不許,余因自死。吏以白令,令哀傷,言郡,郡上尚書。”《漢魏南北朝墓志匯·西晉》:“路人行夫,尚有哀傷,況訓親屬,豈不惆悵?！贝巳?其語義程度均未達到“悲痛”的地步,如第三例中,“哀傷”之語義程度比“惆悵”還要低,因此不可能是“悲痛”,而只能是“憐憫;同情”?！鞍贝肆x當補。

從以上二例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的操作程序(以本文的同素逆序詞為例)可以分為三步:

第一,確定一個語義范疇,這個語義范疇的成員盡可能地多。

第二,將辭書中該語義范疇的成員及其釋義進行排比歸納,得出系統(tǒng)中的空格或者不符合系統(tǒng)特征的地方。

第三,由內(nèi)而外(或者說是演繹法)的方法對排比歸納所得出的結(jié)論進行論證。

實踐證明,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對于辭書修訂可有如下貢獻:

第一,詞條漏收的修訂。如“傷憫”一詞的發(fā)現(xiàn)。

第二,義項漏收的修訂。如“哀傷”之“憐憫”義的發(fā)現(xiàn)。

第三,義項誤釋的修訂。如將“念戀”改釋為“思念”;將“憐傷”、“憫哀”改釋為“憐憫”義。

第四,書證晚出的修訂。如將“戀念”、“憫哀”之例證從現(xiàn)代提前到唐代。

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著眼于辭書已收錄的詞語,從辭書自身內(nèi)部出發(fā),用演繹法先得出結(jié)論,再進行論證,較之以前的研究方法目標更明確、范圍更小、效率更高。希望語義范疇系統(tǒng)內(nèi)部觀照法能在大型辭書的修訂中得到更多的運用,同時希望大型辭書在編纂之時,更多地注意辭書內(nèi)部語義范疇的系統(tǒng)性,減少編纂過程中的失誤。

1.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3.

2.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縮印本).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

3.趙振鐸.字典論.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

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09Y JC740061)、湖南省教育廳資助科研項目(08C853)以及湘潭大學項目(0709011)。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湖南 411105)

(責任編輯 劉寧靜)

漢語大型辭書(本文指《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的編纂是一項巨大而長期的工程,其完善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大詞典》本著“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編纂原則,收詞、釋義必須具有系統(tǒng)性,但是由于漢語典籍浩如煙海,要把這些外在的系統(tǒng)有規(guī)則地納入辭書,并使其成為辭書內(nèi)部有規(guī)則的系統(tǒng)則是一項繁難的任務,因而漏收詞條、義項以及書證晚出的失誤時有發(fā)生。對于這種失誤,以往的研究通常從辭書外部入手,最常見的是通過專書詞匯的研究發(fā)現(xiàn)《大詞典》的這些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