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媛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余華的小說《兄弟》以悲憫的人道主義的視角,展示出一個帶有荒誕變形色彩的語義場。在這部小說中,男性是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但其中的兩個女性形象塑造得別具風采,她們突破了余華以往作品中對于女性形象的表達模式,呈現(xiàn)出許多新質(zhì)。
《兄弟》是余華1995年創(chuàng)作風格轉(zhuǎn)變以來最主要的作品,這部作品以李光頭、宋剛兩兄弟的命運為能指,將“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的八九十年代作為所指,對這兩個時代進行概括,以民間視角和民間立場,剖析時代與人性的本質(zhì)。故事貫穿了“文革”和改革開放兩個時期,李、宋二人的父輩及他們自己的悲歡離合、生死浮沉是作品所重點描摹的對象,男性的世界是這部小說的底色,但作品中的兩位女性卻從另外一個角度提示了主題的多義性。
一
《兄弟》上部中的李蘭是一個充滿悲情色彩的女性,“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兄弟》中寫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不是李光頭,也不是宋凡平,而是李蘭。李蘭是全書中一個最有人性張力和人性深度,藝術(shù)上最具文學性的形象”。[1]她的出場是與兒子李光頭的偷窺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兒子的不光彩行為讓李蘭無地自容,并且多年前的丑事被重新放在了小鎮(zhèn)人的面前,和兒子的丑事一起,將李蘭打入了自卑與恥辱的深淵中。李蘭的第一任丈夫李山峰因為在廁所偷看女人的屁股而溺死在糞池里,這個事情對于李蘭的打擊是致命的,她的生命從此就變得只是一個生物符號存在了,她作為恥辱者的妻子吞咽著他給她留下的“遺產(chǎn)”——恥辱,人的尊嚴、生活的勇氣都喪失殆盡了,這個女性的生存從此經(jīng)受著巨大的道德倫理審判的重壓,雖然她并不是無恥行為的施行者,但是,“李蘭在三個月的產(chǎn)假里閉門不出,甚至都不愿站到窗前去,她怕別人看見自己?!_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仿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特別具有象征意味的是,李蘭從此患上了偏頭痛的毛病,“一年四季眼淚不斷”,手指敲擊腦袋的聲音像“敲木魚聲”,“牙縫里時刻都在發(fā)出咝咝的響聲”。這個折磨她一生的疾病隨著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而改變,當她與宋凡平結(jié)婚后,有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這個毛病沒有再犯過,作者的這一安排是耐人尋味的,看來這個病并非全是實病,擴而言之,那個時代有正常人性要求的女性,甚或那個時代所有正常而普通的人都“患”有這種“疾病”。
李蘭的生命中的希望和快樂在作品中被一次次、一點點地被剝奪,直到這個女人生存的所有現(xiàn)實基礎(chǔ)全部喪失,隨著這個女人生命力的枯萎消失,一個正常女性生存的現(xiàn)實的生存基礎(chǔ)也不復存在了。李山峰的不光彩死去帶給李蘭的是無盡的屈辱和自卑,傳統(tǒng)道德的價值判斷將李蘭從一個“人”的集合中驅(qū)逐出去了,如果說李山峰的死,以及人們對于他的唾棄是對于他的行為的道德審判的話,那李山峰的死也包含著對于那個“本能壓抑”的禁欲時代的反諷,那個時代出現(xiàn)了李山峰這樣的一個“怪胎”,而小鎮(zhèn)輿論對于李蘭的生命的擠壓,對于她和宋凡平的結(jié)合的嬉笑嘲弄,則是作者在另一個角度對傳統(tǒng)道德的某些陰暗層面的反諷和嘲弄,正是小鎮(zhèn)這個環(huán)境一點點剝奪了李蘭生命中的一些正常的欲求,讓這個帶有現(xiàn)代意味的“祥林嫂”走到了她人生的末路,她的死折射出那個狂熱時代的殘酷。
李蘭生命的重放光彩是與宋凡平的相識與相愛開始的,“宋凡平”這個名字是無數(shù)平凡人的一個總的指代,他是小鎮(zhèn)上的體育明星,是一位優(yōu)秀的丈夫,一個慈愛的父親,一位時代風潮的追趕者,宋凡平的風光無限和悲慘死去,是對那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命運慘烈”[2]時代的另一層面的反諷,一個熱情參與其中的時代風潮的追趕者,最終被這個時代的風潮所拋棄與否定,并剝奪了他的生命?!霸诰窨駸岷捅灸軌阂值臉O端處境中,余華寫到了人性的力量,宋凡平和李蘭公開相愛,隱忍抗爭暴力,之所以讓人感動,全是因為人性的感召。那個變態(tài)的時代是不能容忍人性公開存在的,尤其不能容忍人性在地主之子宋凡平和地主婆李蘭之間生長,所以他們的命運是悲劇”。[3]李蘭與宋凡平結(jié)合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如果說宋凡平使李蘭生命重新具有了生氣的話,那么宋凡平的死則象征著李蘭生命的再一次枯萎,她用不洗頭這種方式來紀念自己的心上人,而在行將就木時,李蘭洗去了頭發(fā)上保留了多年的男人的氣味,才發(fā)現(xiàn)黑發(fā)原來早就變成白發(fā)了,這樣的描寫是具有相當大的震撼力的,這是一個壓抑而瘋狂的時代,它摧折了李蘭作為一個正常的人所應具有的正常的欲求。
李蘭與宋凡平是一個形象的兩個影子,他們可以作為時代特征的符號化解讀的同一個類型,這個形象類型就是那個年代的普通人。李蘭經(jīng)歷了兩次婚姻,第一次婚姻使她飽嘗了屈辱,余華將兩個時代貫通起來的時候,設(shè)置了李蘭這個形象,作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提示了“文革”是一個使人性的自然欲求極度壓抑的時代;宋凡平是一個開朗熱情的男人,他熱愛生活,像許多那個時代的普通人一樣參與了那場瘋狂的政治狂歡,而那個時代卻剝奪了他參與游戲的資格,而且把他這個人也最終消滅了,他的死是對“文革”扭曲人政治層面欲求的揭示,李蘭與宋凡平兩個形象共同構(gòu)成了對“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命運慘烈的時代”的反諷與控訴。而李蘭的死,以一個善良、與世無爭的普通人被一個時代所不容的形式,對這個時代進行了徹底的否定。
二
林紅是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女性形象,在小說《兄弟》的下部,林紅形象的描寫占據(jù)了小說的大部分章節(jié),她的形象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純情而寂寞的少女階段,幸福而艱難的少婦階段,迷失自我的蕩婦階段。作品以充滿眼淚的幽默,通過漫畫式的描寫,把一個純情少女變成無恥的蕩婦的過程展現(xiàn)出來,批判的矛頭直指“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即縱欲與人性泛濫的時代。[4]
林紅是小說中是一個貫穿了兩個時代的女性形象,如果說李蘭的形象更多的是苦難敘事的話,那么林紅則更多的是欲望敘事。從被李光頭偷窺到被李光頭變態(tài)追求,直至委身于李光頭,這個人物形象始終伴隨著人性的欲望的描寫。改革開放的八九十年代在《兄弟》中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金錢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世界的主宰,連陶青縣長這樣的政府官員也不能逃出它的掌控。林紅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她令劉鎮(zhèn)的男人們垂涎三尺,李光頭在廁所對她進行了偷窺,又把自己的偷窺經(jīng)歷當做資本換取了劉鎮(zhèn)男人們的五十六碗陽春面,從而使劉鎮(zhèn)所有的男人對林紅進行了一次集體性的偷窺,劉鎮(zhèn)男人們用性的欲望對這個女性進行了集體式的玷污,無處不在的偷窺想象讓這個女人的生命受到了擠壓,從一開始劉鎮(zhèn)的男人就對謀殺林紅的正常人性進行了合謀式的預演。煙鬼劉廠長對林紅進行了無恥的羞辱,他對林紅色情的企圖最終敗在了李光頭的金錢勢力之下,在林紅面前為所欲為的劉廠長在三天之內(nèi)就喪失了所有的威勢。林紅曾夢想自己找一個英俊瀟灑的對象,卻迎來了癩蛤蟆般的李光頭的糾纏,林紅的丈夫宋鋼曾瞞著林紅偷偷接濟李光頭,后來被林紅發(fā)現(xiàn)并且逼著與李光頭斷絕了來往,宋鋼的無奈與痛苦反映了世情對人性的澆薄,林紅也是這個世俗勢力的一部分,她也參與了對自己正常人性的謀殺。林紅成為李光頭與宋鋼兄弟斷絕往來的一個中介物,對揭示主題具有符號化象征性的意義。
林紅形象的塑造中欲望敘事是其中的一條主線,它使林紅形象的道德存在意義逐漸消失而構(gòu)成了這一形象的敘事文本意義。林紅和李光頭因為宋鋼的死而結(jié)束了長達三個月畸形的欲望的狂歡,是人的道德意識讓這對男女從此分開形同陌路。宋鋼臨死前寫給林紅充滿真情的信,與林紅與李光頭三個月的縱欲狂歡形成了敘事上的張力,也最終構(gòu)成了林紅離開李光頭的內(nèi)部動因。性的欲望貫穿了林紅這個人物塑造的始終,她先是受到李光頭以性為目的的“求愛”糾纏,這讓她在被偷窺之后繼之以被更為明目張膽地騷擾,宋鋼讓她擺脫了李光頭的無理糾纏,她看似獲得了幸福,卻又在與宋鋼的二十年的婚姻里飽受了物質(zhì)生活壓力的逼迫,還有性的壓抑,“她和宋鋼結(jié)婚二十年,她的性欲沉睡了二十年”。在被李光頭強行占有之后,多年的性的欲望“突然被李光頭喚醒”,[5]“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但這種發(fā)現(xiàn)的代價卻是正常人性與道德的迷失,這種敘事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悖論,而在這荒誕離奇的悖論背后的深層原因就是金錢。在這里余華的批判直指世道人心,是林紅這一形象幫助余華完成了對《兄弟》敘事中心意象的構(gòu)建,這個形象的完成是對“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時代的否定,也正是在這里,余華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缺憾,“林紅”變成“林姐”,從此徹底淪落風塵,讓人看不到一點生活的亮色,人性存在的崇高意義在這里全都被解構(gòu)了,金錢勢力的大行其道與欲望的泛濫似乎成了這個世界的全部,劉鎮(zhèn)人生活改變時代特征反而變得淡不可尋了。
余華的《兄弟》明顯帶有黑色幽默的色彩,故事的講述有寓言式的象征表達方式,這繼承了他前期先鋒主義的某些因素。但是李蘭、林紅形象更多的是“實寫”,接近自然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手法讓這兩個女性形象所負載的批判意義更加沉重,在《兄弟》這個男人的世界里變得獨特而清晰起來。
[1]王達敏.余華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9月第一版:212.
[2]余華.兄弟.作家出版社,2010.7:691.
[3]王達敏.余華論,2006年9月第一版:200.
[4]王達敏.余華論,2006年9月第一版:197.
[5]余華.兄弟.作家出版社,2010.7: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