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立卓
(綏化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焦大的首次出場,是在小說《紅樓夢》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因賴二派他夜送秦鐘出城,被他罵了個天昏地暗。作者借尤氏之口對焦大的早年事跡作了概述。
若按后來第一百零五回抄家時焦大自稱 “我活了八九十歲”的年齡推算,在夜送秦鐘時他也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后來,賈蓉罵了他兩句之后,還讓人去捆他,盛怒之下的焦大正是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fā)泄,便罵了個賈蓉狗血噴頭。眾人見他太撒野,上來幾個將其揪著捆倒,抱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眾人見他罵得太過頭,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地填了他一嘴。
在焦大的首次出場亮相一節(jié)中,作者便簡要介紹了他出生入死為主子掙下家業(yè),卻得不到公正回報,以及愛喝酒和罵人滋事的個性。焦大的第二次出場是在“錦衣軍查抄寧國府”之時。他冒險沖出寧府跑到榮府,又被外面的看守軍人撞上,正要拴著他交錦衣軍查問時見到了賈政,他止不住號天跺地地大哭,哭說著開始撞頭。
對于焦大的經(jīng)歷,誠如王志堯所說:“焦大從開始跟著主子征南闖北地打仗、捆人到被人捆;從躍馬疆場到被拖進馬圈;從主動救主喝馬溺到被迫往嘴里塞馬糞,焦大的一生是可笑的,又是可悲的。可笑的是,他只有匹夫之勇,卻缺乏機智謀略;只有忠于主子之心,卻無獲取主子寵愛關(guān)切之術(shù);只能恃功而傲,恃功而大,卻不會拍馬溜須,獻(xiàn)媚取寵??杀氖牵泄Σ荒艿觅p,效忠難以受恩。 ”[1](P56)作為奴仆,焦大既對賈家有著痛心疾首的恨,又對賈家有著福禍與共的愛;既對賈家祖上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感到悲哀,又對賈家子孫敗業(yè)的墮落深感痛恨;既眷戀老主子另眼看待的殊榮,又恨新主子忘恩負(fù)義的冷酷;既自傲于過去豪奴的輝煌,又哀痛于現(xiàn)今老仆處境的艱辛。
那么,曹雪芹設(shè)置焦大這一人物,僅僅是為了讓他醉罵一通嗎?顯然不是,在我看來,作者在焦大這一人物形象設(shè)置背后蘊藏著更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
在我看來,作為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曹雪芹是批判儒家思想最厲害,但對儒學(xué)義理的精華卻汲取最多。他對統(tǒng)治階級、理學(xué)家所倡導(dǎo)的單向絕對的“忠義”觀持否定態(tài)度,這在他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如焦大,作者對他的“忠義”是贊賞的、肯定的。后來魯迅對此也有所認(rèn)同,在《偽自由書·言論自由的界限》中說:“其實是,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行一篇《離騷》之類。 ”[2](P383)這里魯迅將焦大比為屈原,其實質(zhì)就是對他“忠義”的肯定。另外,曹雪芹所寫的小人物包勇,對其“忠義”亦是首肯。包勇只在后四十回出現(xiàn),且是外來的奴仆,由甄家推薦到榮府,第一零七回和第一一一回寫包勇對某些有錢奴仆的憎惡,對賈雨村的忘恩負(fù)義的蔑視,都顯示了曹雪芹對“忠義”的褒揚。但曹氏對“忠義”卻是有所揚棄的,他借賈寶玉的口表達(dá)了自己的觀點。《紅樓夢》中有這樣一段話:
寶玉談至濃快時,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競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襲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寶玉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窩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拼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芍切┧赖亩际枪撩?,并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3](P383)
這段話正說明曹雪芹對“忠義”的揚棄。對此,張錦池說:“作為對‘經(jīng)濟之道’的真正解構(gòu),還是寶玉的‘文死諫,武死戰(zhàn)……競何如不死的好’之說。其主要理由是:‘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芍切┧赖亩际枪撩⒉恢罅x?!浣Y(jié)論是:‘趁你們在,我就死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里所說的‘你們’,是指花襲人等丫鬟。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反面春秋的說法。其真正意思是:既然‘朝廷是受命于天’,就不會有‘昏君’、有‘刀兵’,就不會要求‘文死諫’、‘武死戰(zhàn)’;既然有‘昏君’、有‘刀兵’,要求‘文死諫’、‘武死戰(zhàn)’,就可見朝廷不是‘受命于天’。因此,與其為那‘不圣不仁’的朝廷去死于諫、死于戰(zhàn),倒不如為丫鬟們充役,死在丫鬟群中好。 ”[4](P261)這里曹氏對“文死諫”“武死戰(zhàn)”是否定的,對“不圣不仁”的朝廷也采取了拋棄的態(tài)度,這亦體現(xiàn)了他對單向絕對“忠義”觀的厭棄。用辯證的觀點看,也從另一個角度表達(dá)了曹雪芹對“圣仁”的朝廷要去“諫”和“戰(zhàn)”。 只有“君明”、“君使臣以禮”,才要求“臣忠”、“臣事君以忠”。這正蘊含了曹雪芹對先秦“君惠臣忠”式忠義觀的追求。
在《紅樓夢》中,作者對于恩遇持怎樣的態(tài)度呢?一方面是對忘恩負(fù)義行為的貶斥,這以賈雨村為代表。賈雨村,姓賈名化,字時飛,雨村是他的號,祖籍湖州人氏。曾是詩書仕宦之族,尚未成年就遭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但他人窮志不窮,他飽讀詩書,總想著重振家業(yè),便決定進京求取功名,卻囊中羞澀,最后一路流寓姑蘇,寄居市井。他雖不是書中的主角,但他為人勢利卻排在第一。他自視很高,對他眼中的平常人,即便受人恩惠,從來是理所當(dāng)然地收納,并且沒有一點兒感激之情。對豪門權(quán)貴,他卻有著另一副嘴臉,上趕著討好、巴結(jié),甚至為攀高枝而不惜徇私枉法。但當(dāng)扶持過他的賈府大難臨頭時,他又會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了一腳,讓其更快地衰落。他恩將仇報,先是錯判葫蘆案,再將恩人甄士隱之女英蓮?fù)七M火坑;后來賈府被御史參奏彈劾,他不但不出面辯護,反而落井下石,將他自己一手操縱的強搶石呆子扇子一案也推給了賈赦,并奏賈府中的種種不是,終于致使賈府被抄。從這些我們可看出他是一個典型的名利熏心的無恥之徒,連投奔賈府的甄家奴仆包勇知道了他的底細(xì)后都要上街?jǐn)r駕侮辱他。
另一方面是對知恩圖報形象的頌揚,這以絳珠仙草、劉姥姥等為代表。賈寶玉的前生是赤霞宮里的神瑛侍者,因常在西方靈河岸邊行走,看見三生石畔生有一株絳珠仙草,十分可愛,就日日以甘露灌溉之。后來,那株仙草“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為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絳珠仙草發(fā)誓要用一生的眼淚來報答,下凡幻化成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嬌媚冰清的林黛玉,她曾說:“我并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該還得過了。”這也就有了后來美麗纏綿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曹雪芹就用浪漫的筆調(diào)、奇特的想象和詩意,創(chuàng)造了新奇絕妙的亙古未有的“還淚”之說。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正是賈府全盛時期,也是王熙鳳最得意之時,因此二奶奶隨意接濟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與一吊錢,劉姥姥得到了關(guān)乎她未來命運的救命錢,渡過了難關(guān)。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只是為了報恩。當(dāng)?shù)诙甓啻蛄藘墒Z食,瓜果蔬菜也比先前豐盛了時,劉姥姥便把頭一起上好的摘了送進榮國府,聊表窮苦人的感激之心。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時,賈家已是“樹倒猢猻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之時,親朋好友躲之唯恐不及,更有甚者像賈雨村之流更落井下石,而劉姥姥卻伸出了援手,拯救了巧姐。
從上面幾個形象的塑造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對忘恩負(fù)義者是痛恨的,對知恩圖報者是首肯的。
《紅樓夢》作為一曲行將沒落的封建社會的挽歌,卻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腐朽、墮落的家庭倫理慘狀。作品中,焦大實是當(dāng)時世風(fēng)日下,家庭倫理道德淪喪的實情的見證者。曹氏借焦大之口罵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賈府的沒落、衰敗、崩潰,正是由于這些畜生們偷雞戲狗、爬灰養(yǎng)小叔子而造成。焦大罵的不僅是賈珍,他實際也罵到了秦可卿、王熙鳳、賈寶玉,罵到了用五百兩銀子買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的老色魔賈赦,更罵到了放縱這類行為的史老太君。
而賈赦、賈珍與賈蓉形象的塑造則是對清代家庭倫理淪喪的真實反映。《紅樓夢》中,賈赦是一個被扭曲了的人物形象,他本性好色、昏庸、兇狠殘暴,整日在家和小老婆調(diào)情、喝酒。在胡子花白,兒孫一大群時,還看上了賈母的切身丫頭鴛鴦,非要把她收為己妾。賈珍是賈敬之子,惜春的胞兄,賈蓉之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由于父親賈敬一直好道煉丹,對他疏于管理,他養(yǎng)成了貪圖享樂的紈绔子弟習(xí)氣,就是將把寧國府翻過來,也無人敢管。作品中主要通過三件事來寫賈珍的道德淪喪,一是與兒媳秦可卿關(guān)系曖昧,致使秦可卿過早亡;二是父親賈敬去世,他卻與前來幫助料理喪事的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百般調(diào)笑;三是在居喪期間召集一幫狐朋狗友聚賭、飲酒、嫖娼。青山山農(nóng)在《紅樓夢廣義》中批賈珍是“人面獸心”,他先是“疏其子而嬖其婦”,后又“納其姐而通其妹”[5](P99)。袁維冠在《紅樓夢探討》中認(rèn)為賈珍是“不學(xué)無術(shù)、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紈绔子弟”,他對上缺乏孝敬,對下引人誤入歧途,在職愧對國家,在身有辱祖先[5](P99)。
賈蓉是賈珍之子,秦可卿之夫。他原為監(jiān)生,妻子秦可卿死后,他又娶胡氏為妻。生活上他與父親賈珍一樣荒淫無恥。他和嬸娘王熙鳳關(guān)系曖昧,經(jīng)常在一起調(diào)笑;助王熙鳳設(shè)相思局毒害賈瑞;在祖父理喪期間與姨娘尤二姐和尤三姐調(diào)情;得知賈璉對尤二姐有意后,鼓動賈璉在府外偷娶尤二姐;與父親賈珍一起聚賭嫖娼。
曹雪芹對這些“不肖子孫”的刻畫、揭露,實則是對當(dāng)時家庭倫理道德淪喪現(xiàn)象的悲嘆,其深層的文化意蘊則是曹氏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倫理觀的呼喚,以及對重塑這種倫理觀的渴望。
綜上所述,曹雪芹塑造的焦大這一形象,讀者聞其聲便知其人。作品中焦大靠罵哭而立,倚罵哭而活;他真切、生動、有血有肉。作者就是要通過這一形象揭露道德淪喪的貴族家庭丑惡的一面,而焦大身上也寄托了曹雪芹對先秦“君惠臣忠”式忠義觀的弘揚,對“投桃報李”式的報恩思想的呼喚和對儒家“父慈子孝”式的和諧家庭觀的向往。
[1]王志堯.愚忠報主的癡漢——焦大和包勇論略[J].咸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5).
[2]魯迅.魯迅雜文書信選(續(xù)編)[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72.
[3]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第2版.
[4]張錦池.紅樓夢考論(修訂版)[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8,第2版.
[5]張弛.紅樓夢中人[M].北京:中國市場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