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基本判斷

●文 陳沖

談基本判斷

●文 陳沖

這個題目本來更適合寫一篇“論”，不過既然是在自由談上說事兒，還是試著把“論”寫成“談”吧。

就從王菲的演唱會談起。前不久，告別舞臺六年的歌手王菲隆重復(fù)出，分別在北京、上海舉行個人演唱會，據(jù)說盛況空前，非常成功。這個評價雖然還不能說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時間的考驗，畢竟也過了一段時間，而在這段時間里，我還真沒聽說過有任何說它不成功的反面意見。當然，這個事實也讓我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感覺，即：在這樣一種氛圍里，要對這位被尊為“天后”的歌手說上哪怕只是一句稍顯不敬的話，也是很難張開嘴的。

對于歌手王菲，其實早有定評，六年前“淡出”歌壇時，她已經(jīng)處于巔峰期，“歌壇天后”的地位，已經(jīng)走完了從“初步奠定”到“不可動搖”的全過程。此番復(fù)出，從前期宣傳到事后評論，惟一“出新”的地方，就是強調(diào)那個“復(fù)出”?！疤旌笸醴齐x開歌壇已經(jīng)六年了。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里，對于歌迷來說，是一種煎熬，一種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傷痛。”除此而外，直接說到她的價值時，仍然是她淡出前的那些老話?！巴醴剖莻€僅憑聲音就可觸動我們靈魂的歌手，深入到內(nèi)心最細微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無需花哨討巧，只是靜靜站在那里，被上帝吻過的聲線足以令歌迷深醉。”“空靈的聲音，率真的個性，智慧的眼睛，慵懶的表情，有時無奈有時輕狂，有時平靜，有時激揚”，“她歌唱著不知所云和知道所云的歌詞，哼著鴉片或者其他的藥物一樣麻醉性的聲音，將我們的靈魂丟在人間當中游蕩”，“讓我們徹底地忘記現(xiàn)實，而忘記就是最好的休閑”。所以“大家又充滿期待，期待有朝一日他們的天后能夠回來，重新用她天籟般的嗓音演繹大家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曲目”。于是，這次非常成功的復(fù)出，就被評價為“天籟之音重現(xiàn)”。方方面面皆大歡喜。

談罷王菲再談我。我對王菲，早已聞名，也粗略知道她原在北京，不得意，走香港，遇伯樂，經(jīng)包裝，遂走紅的經(jīng)歷。以我的理解，這一連串環(huán)節(jié)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應(yīng)該是“包裝”。原在北京時不得意，應(yīng)該不是北京人不識貨，而是北京沒人會包裝。然而這又只是理性的認識。從感性上說，我當時以至現(xiàn)在都是花崗巖腦袋，對“包裝”存在一種本能的拒斥，所以對于經(jīng)過包裝而走紅的王菲，并沒有特別想了解一番的興趣，直到有一天猛然間與她的歌劈面相遇。那一陣我正在《文學(xué)自由談》上談金庸，想對金大俠多一點了解，又不想花錢去買那些動不動就是幾厚冊的小說，正好電視上在播《笑傲江湖》，就去看。于是就聽到了王菲唱的歌是主題曲還是插曲，是片頭曲還是片尾曲，說不好也記不清了但王菲所唱的那一句“心還在，人去了”，真是讓我怦然心動！那聲音，那對聲音和氣息的控制，當然，還有那“知道所云的歌詞”尤其是那講究到最細微處的旋律，都讓人——用一句保定話來說——不服不行！正因為有了這個極深刻的印象墊底，當朋友勸我了解一下王菲時，我才會聽勸。那一陣我給《今晚報》寫了一小堆“老歌懷舊”，就有朋友說不該沒提到王菲，并建議我認真聽聽她的歌。想到那個“心還在，人去了”，決定從善如流一次，而我做這種事的辦法，就是從網(wǎng)上一口氣下載了40多首王菲的歌，再隨機地選了30首，刻成兩張CD盤。說是“隨機”，因為下載時網(wǎng)上的目錄是經(jīng)過排序的，所以并沒有遺漏掉那些“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曲目”。恰逢春暖花開，就在一次駕車出游時，邊開車邊聽那兩張盤。我那當時還健在的老妻坐在后座，她是在怎樣一種狀態(tài)下聽的，我沒有注意，只是在播放到近一個小時，也就是播放了10多首歌之后，她突然間說了一句話，聲調(diào)里帶點兒遲疑，內(nèi)容卻端的是振聾發(fā)聵，那話是：

“這個CD機是不是壞了？它怎么總是放一首歌？”

這就是我要談的“基本判斷”。

首先，它是一個專業(yè)判斷——準確地說，是很專業(yè)、也很基本的判斷。

其次，這種專業(yè)的、基本的判斷，不必定由專業(yè)人士、往往倒是由非專業(yè)人士做出。

然后，因為非專業(yè)人士要做出專業(yè)的判斷，所使用的專業(yè)知識，必定是那些已經(jīng)被廣泛普及了的、因而也是最基本的專業(yè)知識，所以他們的判斷往往比專業(yè)人士的判斷更靠譜。

最后，某些所謂專業(yè)人士的所謂專業(yè)判斷，往往是用專業(yè)知識的“邊角料”做出來的。這些“邊角料”在“圈子”里會被津津樂道，拿到“圈子”外，卻顯得很深奧、很“專業(yè)”，或者說很“忽悠”。當然，看明白了，也很“休閑”。

具體到王菲這個例子，這些都有簡捷明確的對應(yīng)。對于一個從未到過任何演唱會現(xiàn)場的老太太來說，聽歌就是聽人唱歌。在這個“聽人唱歌”中，“人唱”是中間過程，“聽歌”是實際效果——它最終必然是、也只能是落到“歌”上，而且靠的是“聽”。這就把“包裝”的作用大大地弱化了，其中的絕大部分全都幾乎不起作用了?！奥收娴膫€性，智慧的眼睛，慵懶的表情，有時無奈，有時輕狂，有時平靜，有時激揚”云云，均被車載CD機濾掉，一星半點都剩不下。就連那個“被上帝吻過的聲線”也降級為一個工具，功能僅限于“唱”，而要想“令歌迷深醉”，不僅要“唱”得好，還必須“唱”的是一首好“歌”。這樣一來，種種的“邊角料”被清除干凈以后，一個最普通的聽歌的人，反而很輕易地就抵達“音樂”這個專業(yè)的最基本的領(lǐng)域——旋律！10多首歌讓人聽上去就像是同一首歌，與其說是因為旋律沒有特點或缺少變化，還不如說是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旋律可言。實際上，相關(guān)的“宣傳”本身就在自證著這個事實。像“無奈”、“輕狂”、“平靜”、“激揚”一類在音樂中被稱為“情緒”的東西，本來正是旋律的用武之地，現(xiàn)在卻把它交給歌手去完成，而一旦歌手覺得自己就足以把這些“包”下來，哪里還有旋律的立錐之地！

沒錯，這不是王菲或張菲一個人的問題。流行歌壇已經(jīng)整個兒處在這個危機之中：過度包裝造成了旋律的喪失。當然，也可以把這看成是藐視基本判斷必然要受到的懲罰。

話說回來——不說回來就片面了，上面這些基本判斷，屬于專業(yè)判斷——前提是把流行歌曲作為“音樂”看待。倘若換一個角度，做個非專業(yè)的、或者說另一專業(yè)的判斷，把流行歌曲作為“娛樂”看待，道理就完全不同了。從這個角度說，人家那些宣傳也都靠譜。最起碼，王菲的聲音，王菲的舞臺形象，那都沒的說一定要挑剔一下，最多也就是它應(yīng)該直奔主題，“讓我們徹底地忘記現(xiàn)實，而忘記，就是最好的休閑”，而不要侈談“靈魂”，說什么“王菲是個僅憑聲音就可觸動我們靈魂的歌手，深入到內(nèi)心最細微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一個人的靈魂究竟住在人體的哪個部位，我確實說不好，但我敢肯定不住在“神經(jīng)末梢”。

現(xiàn)在聯(lián)系到咱們的實際——來談?wù)勎膶W(xué)。

文學(xué)有沒有“基本判斷”的問題呢？有。不僅有，而且很是個問題喲。

文學(xué)現(xiàn)在也在經(jīng)受著娛樂化之苦，而在此之前，還曾經(jīng)受過學(xué)術(shù)化之苦。流行歌壇可沒有受過這個苦。

《紅樓夢》是一本什么樣的或怎么樣的小說？是講階級斗爭的？賈寶玉、林黛玉是造反派？如此等等，總該有個基本判斷吧？沒有。至少“紅學(xué)家”們沒有告訴我們?！凹t學(xué)家”把《紅樓夢》不是作為一部小說、而是作為一門學(xué)問來研究。他們對于曹雪芹的爸爸的爸爸、爺爺?shù)臓敔敔幷摬恍?，惟獨對他本人，尤其是他的思想、他的“核心價值觀”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即便你把《紅樓夢》讀過一百遍，當他們爭論曹雪芹的爺爺?shù)臓敔斒钦l或不是誰的時候，你根本插不上嘴。你不是清史專家沒有正高職稱亦從未參加過國際研討會。可是如果你說那不是“紅學(xué)”最多只是“曹學(xué)”，人家又一百個不服氣。然而人家又確實對曹家以外的人，比如《紅樓夢》的另一作者高鶚不屑一顧。不僅對高鶚他爹、他哥沒興趣，對他本人也沒興趣。高鶚的思想、高鶚的“核心價值觀”是什么？不知道。不知道歸不知道，卻又不妨礙判定他根本沒法兒和曹雪芹比。我們的學(xué)問家一旦做起學(xué)問來，是只管學(xué)問不管邏輯的。學(xué)問家毫不遲疑地宣布應(yīng)該從《紅樓夢》里把后40回拿掉，可是對于普通讀者來說，給他一個“全本”即120回的《紅樓夢》，他絕不會讀到80回就不再往下讀。學(xué)問家反復(fù)教導(dǎo)我們說后40回與前80回是多么地“南轅北轍”、“格格不入”，卻從不想想為什么幾百年來的上億讀者能一口氣把120回看完，中間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不對。“那只是因為習(xí)慣于一個完整的故事”，然則兩個“格格不入”的零件又怎么能拼接出一個“完整”？最后，在它們實際上已經(jīng)很牢固地形成一個整體之后，當你使勁兒把高鶚往壞里說的時候，是不是同時就意味著曹雪芹也沒有你說得那么好？

沒錯，在我看來，這些表面上很專業(yè)、很學(xué)術(shù)、很學(xué)問的判斷，都是邊角料判斷，與對一部小說的基本判斷根本不搭界，不沾邊兒。

對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基本判斷，必須是也只能是文學(xué)的判斷。

有個“作家富豪排行榜”，剛出來時頗受質(zhì)疑，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站穩(wěn)當了。它能站穩(wěn)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它說實話。首先它承認它關(guān)注的是作品的銷量，不是文學(xué)價值。這自然等于承認是邊角料判斷，不是基本判斷。然后它的制作者又進一步說明，那些年收入上百萬的作家，不是僅僅因為作品寫得適銷對路，更重要的還是得有出版者的長期的、投入巨大的、成功的——“包裝”也就是說，排行榜所展示的，正是這種包裝的效果。

我們的文學(xué)評獎也正在邊角料化。在那些“大獎”頒布之后我們總會看到一篇篇“綜述”性的文字，來說明那些獲獎作品之所以獲獎的理由。當然，這也是要證明評獎結(jié)果的公正性、正當性、合理性。也是身在閫中吧，對此類文字的撰寫者，我多少還有所了解，因而也不難從字里行間體察到那些含糊其詞之處，言不由衷之處。哪些是文學(xué)的基本判斷，哪些又是邊角料判斷，他們自己心里明白著呢！

最容易體現(xiàn)基本判斷的特質(zhì)，卻又最讓基本判斷為難的，是當下文壇的一種新事物。有越來越多的作家成為官員，還有越來越多的官員成為作家。這本身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魯迅剛成為作家時，就是一名教育部的官員。建國初期也有不少作家獲得了官位。不同的是，魯迅成了作家以后不久，就失去了他在教育部的官職，而后面那種作家官員，兩種身份都不穩(wěn)當，不管怎樣地小心翼翼，仍是很容易“犯錯誤”，而且一旦被打倒時，往往是連官位帶作品一股腦兒全被打倒。現(xiàn)在卻是太平盛世了，無論是作家官員，還是官員作家，只要不是故意找事兒，或者貪贓枉法，兩種身份都相當?shù)胤€(wěn)當。甚至一些落馬官員在落馬之后，還能在服刑期間搖身一變成了作家，并不因人廢書。這樣一來，就給基本判斷出了一道難題：對于此類作家官員、官員作家、落馬官員作家的作品，還能進行基本判斷嗎？就作品說作品，就文本說文本就文學(xué)說文學(xué)，只把他們當作家看，完全不考慮那個不相干的官員身份——這個話，說起來真的很容易，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出來了，鍵盤一敲就出來了，可真要實行，你知道有多難嗎？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會有什么樣的“事兒”等著你嗎？我在日常閱讀時，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文字，說是“知識分子”如何如何，那么，讓說這個話的人來做做這個事，你覺得能有多大指望嗎？

所以，最后我要老老實實地承認，雖然我在議論王菲時也有過疑慮，知道張這個嘴不容易，人家也是有實力、有后盾、有眾多支持者的歌手，但說到底畢竟只是一位歌手。對于一位歌手，我這些話并沒有太多的冒犯之處。若是聽勸，把花在包裝上的錢抽出很小一部分來，請個和她的聲帶一樣好的作曲家譜幾首好歌，即如“心還在，人去了”那種，說不定還真能得益。然而，如果她不僅是歌手，還是一位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副主席什么的，那絕對就得另說說了。好意也是冒犯——這是我對當下世道人心的基本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