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
(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天津300071)
近松門左衛(wèi)門(1653-1724)是江戶中前期首屈一指的凈琉璃與歌舞伎的劇作家,論他對日本近世文學乃至日本國民精神的影響則絕不亞于威廉·莎士比亞對于英國的影響。時代凈琉璃《國性爺合戰(zhàn)》是近松晚年藝術成熟期的作品,取材于明末清初中國的歷史,虛構了鄭成功渡?;貒鈴兔鞒墓适隆?715年11月它在大坂的竹本座初演,直到1717年2月為止,連演了17個月(含閏月),是近松時代物中最受歡迎的作品。近松其后又推出了兩部續(xù)作,《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和《唐船話今國性爺》即《國性爺三部曲》。在整個江戶時代,《國性爺合戰(zhàn)》作為凈琉璃上演過70多回,作為歌舞伎演出過60余次??梢哉f《國性爺合戰(zhàn)》中宣傳的“中國觀”對“鎖國”期日本人之影響是巨大的。
迄今為止我國學界對《國性爺三部曲》的探討僅局限于第一部的《國性爺合戰(zhàn)》,并未將三部曲作為一個整體分析近松的創(chuàng)作過程,這樣對《國性爺合戰(zhàn)》主題思想的把握就可能有所欠缺。而且《國性爺合戰(zhàn)》譯介至我國時,正值上世紀60年代非常時期,極“左”思潮泛濫也影響到了對《國性爺合戰(zhàn)》主題思想的評價。這方面的情況可以參見王燕的回憶:“60年代后期,在中學讀書時曾被組織學習過一篇批判《國姓爺大戰(zhàn)南京城》的文章,對文章中以犀利的文革式語言指證劇作美化侵略戰(zhàn)爭,并且早在二百多年以前就開始為本世紀四十年代制造南京大屠殺進行輿論準備的說法至今仍有較深的印象?!保?]改革開放之后,近松研究基本上也承襲了以上的批判基調,大抵認為《國性爺合戰(zhàn)》中包含著一定程度的侵華思想。
我國學界對《國性爺合戰(zhàn)》主題的批判,總結起來有三個要點:第一,近松的劇作是對歷史的歪曲,劇中一些我國人民耳熟能詳的史實都遭到了180度的逆轉。這不但會給觀眾很大的心理沖擊,也傷害了研究者作為中國人的民族感情。“這部歷史劇雖然取材于我國的史實,但是一開始就把史實拋在九霄云外,把你帶到一個虛構的傳奇世界。多么像《天方夜譚》中出現的故事情節(jié)呀!……這個劇在人物的塑造上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把吳三桂、鄭芝龍之流賣國投敵的佞臣賊子,說成是抗清扶明的最大忠臣。”[2]54-55“近松門左衛(wèi)門卻把歷史上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寫成了日本武士?!保?]
第二,先學們的研究都引用了《國性爺合戰(zhàn)》中“千里竹之場”的情節(jié)作為證明該劇中包含“侵華意識”的證據。尤其吸引批判者眼光的是和藤內(國性爺)用從伊勢神宮請來的神符,在中國制服猛虎,又招降李蹈天(李自成)的士兵給他們改換日本服裝,起日本名字的描述。據此證明和藤內的戰(zhàn)爭名為光復明朝,實際上卻是侵略中國。
第三,以往的觀點基本上都認為“歷史的歪曲”與“侵華意識”之間存在因果聯系,即近松是基于鼓動“大陸侵略”的想法創(chuàng)作《國性爺合戰(zhàn)》并歪曲史實的。“在豐臣秀吉的軍隊侵略中國的迷夢破滅100多年后,許多日本人——當然包括在野的文化人及受其影響的庶民百姓,對于中國仍暗懷覬覦之心,禍華之心不死,有時還變得熾熱如火,只是由于種種原因,侵華難以付諸行動,于是就以文藝的形式加以表達和發(fā)泄?!保?]
本文通過考察近松門左衛(wèi)門在“鎖國”條件下,是如何獲得海外情報,進行再加工創(chuàng)作的情況,結合日本江戶時代中前期的社會背景,對《國性爺三部曲》的主題思想進行再探討。
《國性爺合戰(zhàn)》本來應寫作《國姓爺合戰(zhàn)》,以“性”代“姓”的近松究竟是筆誤還是另有考慮今已無稽可考。故事的主角和藤內(即鄭成功,和藤內意為既非日本人又非中國人之意)是明臣鄭芝龍(劇中稱一官)與日婦人所生之子。劇中思宗烈皇帝是崇禎帝,李蹈天即李自成,韃靼代指的是后金,和藤內母為田川氏(中國文獻稱翁氏),甘輝是鄭成功手下的將領歷史中確有其人,吳三桂也是本名登場。
本劇初段中李蹈天逼思宗烈皇帝自盡的故事,大抵符合1644年北京動亂的情況。而和藤內的母親在獅子城自殺,大概取材于田川氏在清軍破福建安平鎮(zhèn)時自縊身亡的故事。江日升《臺灣外紀》卷三記順治四年(1647)二月,清將“韓代奉貝勒世子命,統(tǒng)滿、漢騎步突至安平”,鄭成功母翁氏手持劍不肯去,“大兵至,翁氏毅然拔劍割肚而死”①鄭成功母去世時間是有爭議的。鄭克塽著《鄭氏附葬祖父墓志》云:“翁曾祖母生于壬寅年八月十八日未時,卒于丙戌年(1646)十一月三十日巳時,享年四十有五?!迸c江日升的記錄有三個月的差距。。和藤內、吳三桂、甘輝攻入南京城也與1659年鄭成功與張煌言聯軍北伐,包圍南京的史實相合。
綜上所述,縱觀《國性爺合戰(zhàn)》,歷史大脈絡還是正確的。而“悖謬”的集中之處還是吳三桂、鄭芝龍二人的忠奸問題。能解釋的理由無外兩個,一是近松所掌握的歷史資料不夠準確;二是近松出于某種目的故意美化了吳三桂和鄭芝龍。
那么身處“鎖國”的日本的庶民近松是如何獲得國姓爺故事的歷史材料的呢?其實在《國性爺合戰(zhàn)》以前,以“國姓爺”為主角的凈琉璃已經有了錦文流(?-1720)的《國仙野手柄日記》。該劇于元祿十四年(1701)春,由山本飛騨掾座上演。有很多跡象表明,近松的《國性爺合戰(zhàn)》的創(chuàng)作借鑒了《國仙野手柄日記》。比如明皇女從日本搬救兵回國討賊,這樣的虛構情節(jié)兩劇中均有,《國性爺合戰(zhàn)》第五段中吳三桂用的竹筒計在《國仙野手柄日記》也出現過。然而僅依靠從《國仙野手柄日記》中獲取的資料,是無法完成《國性爺合戰(zhàn)》的,因為前者中并無崇禎帝、鄭芝龍、吳三桂等人的情況。
根據野間光辰的論文《關于〈國姓爺御前軍談〉與〈國性爺合戰(zhàn)〉的原據》[5]和《〈明清斗記〉與近松的國姓爺物》[6]中的研究,寬文元年(1661)成書的通俗史傳小說《明清斗記》應該是《國仙野手柄日記》之外的另一創(chuàng)作資料來源。《明清斗記》敘述了明末清初的歷史,集中描繪了鄭成功在中國南部的反清戰(zhàn)爭。但是《明清斗記》中既有吳三桂在山海關一役中投降了后金,又有鄭芝龍被高官厚祿收買的記錄。
那么依據以上的分析是不是就可以證實近松是故意美化了鄭芝龍和吳三桂的呢?鄭芝龍我們先放在一邊,《明清斗記》只記敘到鄭成功退守臺灣,在那之后還有一個關于吳三桂的重要史實:歷史上的吳三桂聲稱自己蒙周、田二皇親的托孤,一直隱忍不發(fā)等待崇禎遺子長大成人。1673年他因受康熙撤藩政策打擊,帶頭掀起“三藩之亂”。吳為了使反叛戰(zhàn)爭正當化,就標榜自己是明朝的忠臣,在其廣為傳布的《討清檄文》中曾為當初的投降辯解說:“本鎮(zhèn)刺心嘔血,追悔莫及,將欲反戈北逐,掃蕩腥氣,適值周、田二皇親,密會太監(jiān)王奉,抱先皇三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泣忍隱,未敢輕舉,以故避居窮壤,養(yǎng)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恢復,枕戈聽漏,束馬瞻星,磨礪警惕者,蓋三十年矣!”[7]52而這個情況與《國性爺合戰(zhàn)》的故事卻是吻合的。
吳三桂起兵不久,臺灣的鄭經也與吳相互配合。1674年3月鄭經命陳永華留守,自率侍衛(wèi)馮錫范、兵官陳繩武、吏官洪磊等西渡,進駐廈門,開始舉兵北伐。鄭經亦發(fā)檄文,大書吳三桂所不敢深談的華夷之辨:“中國之視夷狄,猶峨冠之視殘履,故資冠于履,則莫不腕(惋)忿,淪夏于夷,則孰不感媿?!保?]53一方面鄭經起兵的故事同樣進入了《國性爺合戰(zhàn)》的續(xù)集《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中。另一方面,有唐船傳聞集《華夷變態(tài)》中的風說書為證,至遲在延寶二年(1674)吳鄭檄文以及他們起兵的消息就已傳入日本。
近松如果能知悉吳鄭二檄以及吳鄭反清戰(zhàn)事,那么他即便通過《明清斗記》知道吳在山海關的投降,所謂“試玉要燒三日滿,辯材需待七年期”,近松轉變態(tài)度認為吳三桂是與鄭成功一樣的明朝不二忠臣,也是極有可能的。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延寶二年幕府官僚上層才能看到的公文資料,當時年僅21歲的庶民近松是否有機會了解其內容呢?
首先近松大概無法看到作為最后上報幕府的唐船傳聞,其次我們知道在長崎的外國商人與日本人的交往受到嚴格限制,那么近松有沒有可能從傳聞報告的制作者和經手人處得知其內容呢?
前文已略提到過的《華夷變態(tài)》是一本長崎外商所帶來的海外消息的匯編集。江戶幕府于慶長八年(1603),任命旗本小笠原一庵(生沒年不詳)為初代長崎奉行,全權負責長崎的外交、通商、司法事務。長崎奉行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情報收集工作,為此小笠原聘當時留居長崎的明人馮六為唐通事役,搜集來往客商帶來的消息。以后歷代長崎奉行皆照此慣例辦理,逢有中國來的,或荷蘭來的商船入港,則必登船聽取海外的消息,記錄謄清,上呈幕府。
當時外國人入港先要上報國籍、船員名單,核對信牌,然后再由風說役①負責聽取船員講述海外傳聞的幕府下層官員。聽取海外新聞。用二、三天的時間將聽取到的內容整理成報告(風說書),派飛腳把它從長崎送到江戶。到江戶的風說書,經過駐留江戶的長崎奉行之手,上呈幕府中掌握實權的老中、若年寄、側用人等,如有必要甚至會給將軍過目。在這中間充當秘書工作,負責實際閱讀、翻譯的人即林春勝(1618-1680)這類儒學家。《明清斗記》的作者雖未必見過這些“風說書”,但按該書序文中的說法,他當時對海洋彼岸的情勢是有所耳聞的,所謂“聞唐土國姓爺戰(zhàn)事,不堪義憤?!保?]那么近松是不是也和《明清斗記》的作者一樣是聽到了長崎商人的海外傳聞才以此為據創(chuàng)作了《國性爺三部曲》的呢?
《華夷變態(tài)》共三十五卷,書中收入了正保元年(1644)到享保二年(1717)74年間商船帶來的傳聞。細查該書就能發(fā)現有關李自成、吳三桂、鄭芝龍、鄭成功、鄭經的記錄都甚為詳細。如《國性爺合戰(zhàn)》和《明清斗記》均提到過的,李自成起兵、崇禎自殺、鄭芝龍化名一官等事,在《華夷變態(tài)》卷一中均有記錄。
鄭經的反清活動是《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的主要內容,但在《明清斗記》中是沒有涉及的,而在《華夷變態(tài)》中卻記載得很清楚。早在吳鄭二檄傳至日本以前,萬治元年(1658)就有一則風聞記錄提到鄭經:“朱成功三十八歲②鄭成功死時應為三十九歲。病死,其子名鄭經,字錦舍,繼父業(yè)居東寧。”③東守應為東都之誤。[7]46《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中也以“鄭錦舍”來稱呼和藤內之子,這個信息不可能從《明清斗記》中得到。
同年七月鄭經遣使蔡政向長崎奉行討還鄭泰在日本寄存的貨銀,蔡政所攜鄭經來書亦編入《華夷變態(tài)》。鄭經在該信中敘述自己繼承父志,反清復明,追回鄭泰銀為的是“資恢勦逆虜之資”[7]46。這些都和《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的情節(jié)有所對應:在第三段中曾描述國性爺軍資匱乏,而第四段中鄭錦舍夢中在伊勢神宮得到了能流出金銀的寶瓶,這寶瓶暗指的應該就是鄭泰的存銀。
經過以上的推理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近松起碼是知道一部分《華夷變態(tài)》中傳聞書所載的內容的。那么這些情報是如何泄露給近松的呢?
我們知道,因為政令限制,能直接見到中國船員,親耳聽到中國故事的人,大抵僅限于第一手風說書的制作相關人。查《華夷變態(tài)》現所收的風說書上記載的經辦官員姓名,多見如“唐姓林”、“唐姓歐陽”、“唐姓陳”者大概是明遺民的后裔;又見如“柳屋治郎左衛(wèi)門”、“陽三郎又衛(wèi)門”者明顯是沒有姓氏的庶民。后者可能本是日人,因長期從事與中國的貿易,通曉了漢語。至此可以間接證實,至少有一小部分長崎的商賈市民是有可能知道鄭經反清戰(zhàn)爭和鄭泰存銀糾紛的。如果近松能獲得他們所掌握的消息,那么就解釋了在看不到構成了《華夷變態(tài)》的風說書的條件下,近松是如何創(chuàng)作完成《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的了。
為了進一步證實以上之假說,我們可以再分析第三部國性爺劇《唐船話今國性爺》的資料來源。享保七年(1722)近松推出了“國性爺”系列的又一部續(xù)作《唐船話今國性爺》,一月由大坂竹本座上演。研究界一般認為這部作品是取材于1721年4月19日臺灣爆發(fā)的農民起義“朱一貴起義”。近松劇中的“今國性爺”即農民起義領袖朱一貴。
關于朱一貴起義,日本史料最早見于享保八年(1723)四月出版的《臺灣軍談》。中國方面按藍鼎元的《平臺紀略》自序中說,應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二月的《靖臺實錄》[9]。近松作品在二史料之前,不可能是參考以上書籍進行的創(chuàng)作。
無獨有偶,尾張藩士天野信景(1663-1733)也在官方史料出版之前就獲知了朱一貴起義。天野信景從元祿十年(1697)到享保十八年(1733)所寫的隨筆《鹽尻》中,于1722年提到朱一貴的起義?!尔}尻》的原稿相當散漫并不成書,搜集、校訂、出版時已經是天明二年(1782)。近松與天野素不相識,所以讀《鹽尻》的草稿或是聽天野提及臺灣起義事都不太可能。
然而《唐船話今國性爺》與《鹽尻》的內容卻有許多類似之處:第一,兩書都提到了朱一貴身邊105歲的老軍師吳二用。第二,《唐船話今國性爺》中從南京領三萬援軍趕來福建的將領叫苗景龍,其人其事在《鹽尻》中也出現了。第三,朱一貴稱順成王,均見于二書。第四,近松以朱一貴為洪武皇帝的子孫,這與《鹽尻》的說法也一致。
《唐船話今國性爺》與《鹽尻》諸多關聯說明兩作之前一定還有一個共同的消息源。而且這個消息經過總結,寫成風說書編入了《華夷變態(tài)》的后續(xù)《崎港商說》卷三,享保六年(1721)有關朱一貴起義傳聞的記錄。近松、天野二人雖然不可能直接看到幕府的公文報告,但他們卻可以獲得從擔任風說役一類官職的人處泄露而在長崎部分庶民中流傳的海外新聞,至此可以基本確認了。
在弄清了近松是如何獲得海外情報之后,我們不妨回到鄭芝龍、吳三桂由叛臣變忠臣的問題上來。鄭芝龍投降清廷以及鄭成功被賜朱姓(國姓),鄭成功母自殺之事,均收錄于《華夷變態(tài)》卷一正保三年(1646)收到的一則風說書。這份材料是十月十七日到的江戶,十月四日由長崎發(fā)出,敘述的是當年八月下旬清人入閩之事。近松在《國性爺合戰(zhàn)》中安排一官(鄭芝龍)奮戰(zhàn)不敵被韃靼王擄為人質,又以他逼迫和藤內投降,在《國性爺后日合戰(zhàn)》中讓一官假意皈依韃靼人的邪教為兒子籌措軍資??梢妳⒖剂恕睹髑宥酚洝返慕刹⒎遣恢嵵埥登搴颓逭脏嵵垶橘|迫鄭成功投降等事實,他也的確改動了鄭芝龍的漢奸屬性,對他進行了美化。
至于吳三桂,《華夷變態(tài)》中關于吳三桂的記錄一直是十分正面的。江戶時期長崎的對華貿易大致以康熙二十三年(1684)“展海令”分為兩個階段。17世紀前半到18世紀前半,通航至長崎的中國船遍布大陸沿海地區(qū)和東南亞地區(qū)的廣闊區(qū)域,其中的主流乃是臺灣鄭氏控制的“五商”。在清廷忙于大陸內部征服時,鄭氏已掌握了中國大半的海上貿易,除了鄭氏本身擁有的東、西洋船隊之外,其他商船亦需獲得鄭氏政權的許可才得以通行。所以這段時間到長崎的中國商船,其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鄭氏政權的影子。因此三藩之亂時期,在長崎進行貿易的客商論及吳三桂等人的起兵一律以“義軍”、“義舉”稱之。談及清朝和三藩的勝負情勢則都是對恢復大明充滿信心,比如說“大清過半已復大明”[7]69,“蓋廣東之推量,吳三桂之勝利可得之也”[7]75等等。正因為近松整個《國性爺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都有長崎傳聞的素材影響,吳三桂才被塑造為忠臣。在吳三桂的人物塑造上,倒很難說近松是為了某種目的故意對他進行了美化。
近松為了維持竹本座的經營,決心寫作一部叫座的劇本,這就是《國性爺合戰(zhàn)》。凈琉璃因其大眾文藝的性質,決定了作者在寫作時一般會把預設的消費者(庶民)的趣味與好惡,置于本人審美、思想之上。我們在評論通俗文學的主題時,也應該意識到其與文人文學、歷史著作的區(qū)別,避免對文學意象的夸大解讀。和二戰(zhàn)中為侵略需要,寫作“大陸開拓文學”的御用文人不同,近松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自由的、商業(yè)的。他的文學姿態(tài),與其說是宣傳性的,毋寧講是迎合性的。
《國性爺合戰(zhàn)》搬上舞臺的正德初年,江戶時代的日本正處于其庶民文化的巔峰期——元祿時代的余韻中。鎖國溫室內的日本此時“無論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充盈著太平氣象?!保?0]一個有日本血統(tǒng)的“國性爺”回歸大海彼岸的祖國,光復中華王朝正統(tǒng)的戰(zhàn)爭故事,對于此時的觀眾來說,應該是既新奇又刺激的。為了博取更多觀眾,近松還參考了當時的暢銷讀物、前代受歡迎的凈琉璃之內容,設計出《國性爺三部曲》中的種種奇妙的,甚至是荒誕不經的情節(jié)。例如《國性爺合戰(zhàn)》第一段用宮女們的花戰(zhàn)來反映明皇昏庸,根據日本學者的考證,這其實是借用了當時歌舞伎評判書《野郎蟲》的內容[11]232?!秶誀敽笕蘸蠎?zhàn)》第二段中甘輝保護永歷帝逃命,途中宿于叔父陳芝豹家,叔母等人商量殺羊準備接風宴的聲音讓甘輝誤會叔母一家對自己不利,結果把叔母等人誤殺了,這是化用了當時已傳入日本的《三國演義》中曹操殺呂伯奢的情節(jié)[11]236。
在先行研究中引起許多批判的《國性爺合戰(zhàn)》“千里竹之場”,和藤內拿出伊勢神符來降服猛虎,設計這個情節(jié)的原因,大概與當時正風行的伊勢參宮熱和“天降神符”的流言有關?!秶誀斎壳愤€在上演的享保三年(1718),伊勢山田奉行向幕府匯報伊勢神宮參宮求符的人數,這一年從正月到四月五日就有427 500人[12]。而當時全日本的人口也不過1 800萬左右,可見去伊勢神宮參宮求符的流行程度。而且自慶安三年(1650)開始,60年左右日本就會爆發(fā)因“天降神符”傳說而引起的伊勢神宮參宮潮[12],《國性爺三部曲》創(chuàng)作時期和第二次參宮潮在時間上也是吻合的。這樣看來和藤內用伊勢神符降服猛虎,象征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這個論斷還是有待商榷的。至于和藤內收復李蹈天的士兵,給他們改服易名,又嬉笑嘲弄了一番,雖然不免有國粹主義的氣味,但這些滑稽表演的確是化用了古凈琉璃《箱根山合戰(zhàn)》的情節(jié)。而且這種荒唐不羈又性格倔強、武藝超群的英雄形象,正是當時江戶最后歡迎的歌舞伎,市川団十郎(1660-1704)之荒事藝中主人公的典型特征①歌舞伎演技形式之一。以《暫》、《矢の恨》的主人公,《曽我の対面》中的五郎,《菅原伝授手習鑑》中的梅王為代表,是充滿天真稚氣,又力大無窮,武藝精湛的人物。江戶時代前期流行的金平凈琉璃中,主人公坂田金平,就是歌舞伎荒事藝與凈琉璃的結合。近松在塑造國性爺的英雄形象時,也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
我們不能否認《國性爺合戰(zhàn)》乃至整個《國性爺三部曲》中均有一些國粹主義的成分,其“國家意識強烈,不時地禮贊日本。在刺激觀眾對唐土未知世界的好奇心的同時,又將日本置于高于諸國的位置?!保?3]13盡管如此我們不能就此斷言《國性爺合戰(zhàn)》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先聲”,“近松精心設計的這部歷史劇是想通過和藤內在我國施展日本的神威,把我國置于日本的控制之下?!保?]57上述思想成分的確迎合了庶民們庸俗、淺薄的“國粹心”,但是就此斷言其中必有侵華野心,則略顯得武斷。
如果說《國性爺合戰(zhàn)》體現了近松所代表的一部分日本人的“華夷意識”,倒可以說是恰當的。由于“鎖國”體制的制約,日本人對海外的了解途徑是單一的,情報是匱乏的。比如《華夷變態(tài)》中的海外傳聞報告,康熙攻取臺灣之前的風說無不是擁明反清,以明為中華正統(tǒng),以清為夷狄的。這種觀點在日本國內的流布,也許就是近松的“日本優(yōu)越”的理論來源。但是從另一面看來,作品也表現了以中華(大明)為正統(tǒng),以恢復中華的戰(zhàn)爭為義戰(zhàn)這種文化上的“中華認同”。
這正如林春勝在《華夷變態(tài)》序文中所表達的感情:“頃間(聞)吳鄭檄各省,有恢復之舉。其勝敗不可知焉。若夫有為夷變于華之態(tài)。則縱異方域,不亦快乎?!保?]1又如安東省庵給朱舜水的贈詩:“鵬程好去圖恢復,舟楫今乘萬里風?!保?4]近松在《國性爺合戰(zhàn)》末尾寫道:“祝永歷皇帝御代萬歲。祝大日本君之代的國土安全。憑賴神德、武德、圣德。此三德遍及全國,必使國家繁昌,人民富足,五谷豐登。祈禱年年如是?!保?3]291這難道不是表達了向往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yè),國家富強的愿望嗎?和藤內雖然穿著日本衣冠,講著日本語,懷中揣著從伊勢神宮請來的神符,他的戰(zhàn)斗卻是為了光復大明的“中華正統(tǒng)”。在批判《國姓爺合戰(zhàn)》的狹隘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同時,我們也不宜忽略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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