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楠楠
1946年至1948年底這段政治風云突變的時期,過去我們習慣于將其單純看為“白色恐怖時期”,似乎也是中國知識界“黎明前的黑暗”。其實,那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借助報紙充分發(fā)揮了論政的力量和作用,顯示出獨立之思想、大無畏之氣概,隨著時間的推移,其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需重新認識。
1946~1949年時期的知識分子辦報
1946~1949年,國統(tǒng)區(qū)聚集了一大批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他們散布在各大學和文化界。他們中相當多的人屬于堅持民主信念的“自由知識分子”。雖然沒有合法的民主政治團體,但他們運用報紙、刊物,同國民黨統(tǒng)治做斗爭。報紙中,影響最大的是儲安平的《觀察》和王蕓生的《大公報》。
與有組織的政黨和團體不一樣的是,這些自由知識分子表示,他們的文章和見解是個人行為,不依附于任何政黨,也不偏袒國共任何一方。他們希望能用輿論監(jiān)督的方式,引導中國從“第三條道路”走向民主。正如毛澤東所說:“有一部分知識分子還要看一看。他們想,國民黨是不好的,共產(chǎn)黨也不見得好,看一看再說。……他們就是艾奇遜所說的‘民主個人主義的擁護者?!?/p>
對國民黨深惡痛絕,對共產(chǎn)黨則充滿疑慮,這是當時自由派知識分子的立場,他們在批判現(xiàn)實中尋找中國的出路,這就是“第三條道路”。他們自認為有理智,有信仰、有專長,懂得人民需要,可以博得人民支持,希望推進緩進的社會改革,組織一個多黨的聯(lián)合政府,安定中國。
以儲安平為例,他是復旦大學教授,曾留學英國。他崇尚英國的民主政治,希望辦一份中國的《泰晤士報》,以超脫黨派的獨立身份來參與政治,對國家大事發(fā)表意見,代表民意,影響政府決策?!队^察》雜志就是這樣一份對時局進行評論和分析、文筆犀利,敢于揭露黑暗的刊物。
《大公報》一向以“民間”、“中立”自詡,它著名的“四不”方針,即“不黨、不私、不賣、不盲”,表明它堅持自己的獨立標準來評判世間事務的獨立品格。從1926年創(chuàng)辦到上世紀40年代中期,《大公報》成為舉國輿論的重要陣地,靠的就是登載確實的消息、發(fā)表負責任的評論。如胡適所言,當中國言論界還在一個成長期,《大公報》無疑是小人國里的巨無霸。
但是,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的腐朽專制無能,共產(chǎn)黨在戰(zhàn)場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風起云涌、急劇變幻的時代,迫使知識界每個人做出道路的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大公報》相對溫和的社論語調(diào),閑適的副刊散文,國共雙方都對它不盡滿意。更何況,《大公報》老板胡政之被迫參加南京“國大”為蔣介石捧場,抗戰(zhàn)勝利前《大公報》從國民黨中國銀行以官價兌換了20萬美元用于購買設備發(fā)展事業(yè),使得這一時期的《大公報》在政治上不能太尖銳。
《大公報》在上海學潮、舞潮、工潮的風暴中,沒有明確表示同情,高唱“社會需要祥和空氣”,被左派稱為給蔣介石“小罵大幫忙”。這些行為招致了左派和進步知識分子的不滿。
這時候,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翼文化界對《大公報》發(fā)起猛烈批評,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直接點名蕭乾、沈從文、朱光潛等人的名字。
沈從文當時在蕭乾主持的《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了散文《芷江的熊公館》,描寫了國民黨元老熊希齡家鄉(xiāng)的老宅、湘西的田園風光和安貧樂道的百姓。當時解放區(qū)農(nóng)村正值土改的暴風驟雨,這篇優(yōu)雅閑適的文章顯得有些不合適宜,被郭沫若稱做“地主階級的弄臣沈從文,為了慰娛他沒落的主子,也為了以緬懷過去來欺慰自己,才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然而這正是今天中國典型地主階級的文藝,也是最反動的文藝。”
在國共雙方?jīng)Q戰(zhàn)之際,新舊中國交替的歷史時期,陣線是分明的,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不僅共產(chǎn)黨不滿,國民黨對此也不能容忍,主持國民黨宣傳工作的陳布雷就多次對王蕓生提出警告。如此,《大公報》的中間路線看來是走不通了。
盡管在左派看來《大公報》有“騎墻”的嫌疑,但事實上《大公報》堅持報道一些人民群眾在通貨膨脹、戰(zhàn)爭動亂中饑寒交迫、飽受煎熬的見聞,以期當局看到民生疾苦和民眾呼聲。王蕓生作為一個有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同樣清楚地看到跟著國民黨是走不通的。《大公報》的本質(zhì)是同情和支持學生運動的,并明確反對美國扶持日本軍國主義。
1948年7月,傾向進步的《新民報》被國民黨當局查封,王蕓生撰寫社評,抗議查封《新民報》,批判國民黨當局指定的《出版法》。社評說:“中國新聞界立言紀事,向來有一種極其畸形的現(xiàn)象,就是對政府大官極不自由,動輒受到??忾T等處分;而對社會個人則極度自由,造謠中傷,惡意誹謗,受害者無可奈何?!袊鴳撨M步了!”
《大公報》的轉(zhuǎn)變馬上招來當局圍攻,《中央日報》發(fā)表社論進行抨擊。這時,共產(chǎn)黨向王蕓生招手,積極開展團結中間派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1948年11月,香港《大公報》發(fā)表王蕓生撰寫的社評《和平無望》,標志著他本人和《大公報》立場的轉(zhuǎn)變。
1948年7月,儲安平也做好了《觀察》被查封的準備。他寫了《政府利刃指向觀察》一文,表明自己不妥協(xié)、不低頭的立場。同年底,《觀察》被當局宣布“永久停刊”。
《大公報》和《觀察》政見并不相同,它們之間還經(jīng)常發(fā)生爭論,但最后走上同一條道路。他們的經(jīng)歷反映出國統(tǒng)區(qū)內(nèi)相當大一部分“中間派”做出歷史選擇,他們中有知識分子、工商業(yè)者和社會各階層人士。
值得一提的是,從1948年到1949年3月,中共將國統(tǒng)區(qū)的一大批民主黨派負責人、工業(yè)家、文化界人士集中到香港,后又從香港轉(zhuǎn)移到解放區(qū),他們中就有王蕓生。此時的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奔向解放、奔向新中國。
《觀察》之于中國新聞史
《觀察》存在的兩年零四個月時間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成功的。儲安平作為一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以言論參與政治,可以說是一個成功的實踐者、成功的新聞工作者。
自1946年9月1日創(chuàng)刊,每周一期,《觀察》在金國發(fā)行,不僅在北平、天津、南京、上海四個大城市打開局面,而且影響還在持續(xù)擴大。到1948年底被封殺前,發(fā)行量已達到10萬份。據(jù)一位老北京說,這份雜志非常流行,就連胡同口停車待客的人力車夫也經(jīng)常閱讀。
《觀察》每出滿24期,儲安平就寫一篇詳細的“報告書”,即總結報告,以客觀、嚴肅的態(tài)度向讀者報告刊物的經(jīng)營狀況、發(fā)行狀況及編者所遇到的苦惱和想法。在報告書中,儲安平統(tǒng)計了《觀察》的讀者分布,以地域、行業(yè)為劃分,將讀者群的詳細統(tǒng)計報告給讀者。據(jù)《觀察》自己統(tǒng)計,它的讀者大體可以分成三類:知識分子、學生和教師;政府雇員、中下級職員和軍官,工商業(yè)和金融界人士。1948年夏天,清華、南開和北大入學考試中,有一道時事政治題,讓考生
寫一篇關于他們經(jīng)常閱讀的報紙或雜志的評論,當時絕大部分考生寫的都是《觀察》。
在經(jīng)濟上,《觀察》的發(fā)行數(shù)足以自給,無需救助外援,不一定要靠政府津貼。儲安平非常自信,“底氣”很足,能夠站在客觀立場上辦報。他公開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比如在報告書中說:“在過去半年中,本人從未參加任何政治的集會或活動。此事包括兩個原則:一,一個刊物要維持它超然的地位,這個刊物的編者必須是真正絕對超然的;二,我們這個刊物是全國自由思想分子的共同刊物,這個刊物所代表的理想是全國自由思想分子的共同理想,這個刊物絕對不應成為編者個人活動的工具。”
儲安平始終告誡讀者,《觀察》不僅是一個無黨的刊物,而且也是一個無派的刊物,是一個獨立的民營刊物。即使到了危機來臨,儲安平對北平周炳琳等48位教授有關民盟事件的評論都照發(fā)不誤,沒有考慮利害得失。他的原則就是:生死之權操之于人,說話之權操之于我,刊物要封,聽命封!
《觀察》每期都有特約記者寫的軍事述評,內(nèi)容和觀點都是國統(tǒng)區(qū)報紙上看不到的,以至于一些關心時事的人將《觀察》作為獲知戰(zhàn)爭進程的客觀消息來源,蔣介石甚至為此大發(fā)雷霆。
1948年8月,有關查封《觀察》的消息已傳得沸沸揚揚,但儲安平說:“我們絕不愿因為外來的意見而改變我們的編輯政策,我們的編輯政策是獨立的、不受外來干涉的。我們在商標上注明Nonparty和Independent,是我們的主要精神之一?!S持完整的人格,必須保有獨立的意志,這個原則是我們絕對不能放棄的?!?/p>
在《觀察》的第一份報告書中,儲安平就對當時中國的知識界有清醒客觀的認識,他認為當時國內(nèi)已擁有一批自由思想學人,他們需要說話,也應當說話,《觀察》無黨無派。說話公平,所以能夠得到廣大知識界的支持。事實也的確如此,《觀察》的78名撰稿人,其中既有楊剛等中共地下黨員、趙超構等中間偏左的知識分子,也有費孝通、傅雷等民主黨派知識分子,還有傅斯年、胡適、梁實秋、錢鐘書等聲望卓著的知識分子,甚至還有被民盟開除的、政治上中右的張申府等人?!队^察》珍視批評的權利,形成了兼容并蓄的品格,在百年言論史上形成新的高峰?!罢f真話”的自由思想,對于當時中國的言論界具有一種穩(wěn)定的力量,這種力量正是中國所急需的。
《觀察》所體現(xiàn)出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精神品格,隨著時間推移日益顯示出它的價值。儲安平和《觀察》所扮演的角色,在思想和行動上信奉自由主義理想,他始終保持了一個獨立自由知識分子以言論政的形象。
青年記者201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