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
向春,本名任向春,居蘭州。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甘肅“小說八駿”之一。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著有長篇小說《河套平原》《妖嬈》等五部。曾獲敦煌文藝獎一等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
樹林子村的農(nóng)民藝人王二毛旦,趕著一掛驢車,耷拉著兩條長腿,坐在車轅外。板車上橫著一條麻袋,麻袋里裝著一頭豬,哼哼唧唧的。一進縣城,路口就是車輛監(jiān)理站。穿著制服的人,向他揚著小旗。王二毛旦說,咋啦?“制服”說,都九十年代了,畜力車不能上主街道。王二毛旦說,啥叫個畜力車?“制服”看著驢說,就是牲畜拉的車。王二毛旦“吁吁吁”地讓開了路,靠在路邊,蹲在車轅上,抽了一袋煙。他要去肉聯(lián)廠賣豬,肉聯(lián)廠就在主街道上。統(tǒng)共也就三條街,還分正的副的,城里人真矯情。他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尚早。他低頭看了看車上的豬,還哼哼呢。出門前豬吃了食喝了水,再耽擱一個時辰,肚里的貨就消耗了,過秤的時候就虧了。王二毛旦上前賠笑臉,“制服”的臉長了豬毛似的,黢黑。眼看太陽挪在了王二毛旦的頭頂上,頭頂上的大喇叭響起了東方紅。進入九十年代了,縣城人每家都有了電視機,沒人聽廣播了,廣播變成了報時器。正午了,王二毛旦一急,心上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驢從車上卸下來,拴在了電線桿上,挽了梅花死疙瘩。他拉起了車,喜氣洋洋地過監(jiān)理站。他叭唧叭唧地往前走,呲著牙笑。路過發(fā)愣的“制服”時,他說,九十年代了,人力車。“制服”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的后背,半晌,嘎嘎嘎地笑起來,喊,兩岔了。王二毛旦回頭呲了呲牙,嘿嘿,人穿的褲子就是兩條腿,咋能不兩岔哩。
王二毛旦心里一高興嗓子就癢癢。于是甩開腮幫子吼了兩聲二人臺:
二姑舅捎來一封信
聽說西口外好收成
真是一副好嗓子,脆錚錚,亮堂堂,厚敦敦,像一群響鴿飛過來,整條街打了個激靈。
王二毛旦看見,一個男人領(lǐng)著一只狗,站在馬路牙子上打哈欠呢。那個人向他揮了一下胳臂,像哪個偉人雕塑的一個動作,還張著漆黑的闊嘴,跟他笑哩。王二毛旦雙臂撐住車轅,雙腳騰空,飛到這個人跟前,呲著牙回笑。他以為碰見熟人哩。
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那你咋跟我笑呢?
嘿嘿,我聽你唱的二人臺有功底。
嘿嘿,水眉也這么說。
水眉是誰?
呵呵,我女人。
進城干啥來啦?
賣豬。賣了錢跑關(guān)系。
跑啥關(guān)系?
我要考烏蘭牧騎。
嘿嘿,你今天碰到伯樂了。
咋,你的名字叫伯樂?
嗯,我是文化館的,文化館,你聽說沒有?
聽說聽說太聽說了,文化館是管烏蘭牧騎的。那我把豬送給你吧。
我不要你的豬,就是想給狗要一副豬肺子。
哎呀天老爺呀,我碰上天老爺了。我怎么稱呼天老爺?
我叫于子魚。
你不是叫伯樂嗎?
嘿嘿,現(xiàn)在烏蘭牧騎可不是熱手營生。差額補貼了,工資發(fā)不開。演員們下鄉(xiāng)走穴,一天也就掙五塊錢。
哎,那不一樣,再不濟也是公家人。公家人掙來的錢叫工資,農(nóng)民掙來的錢叫外快。公家人出門叫出差,農(nóng)民出門叫流竄——
哼,一成了公家人,家里的地就沒有了。搞不好下了崗雞飛蛋打啥也沒有了。
嗯,水眉說了,只要我變成了公家人,她就嫁給我。水眉還說,公家人有編制,分房子——
認識王二毛旦后,于子魚的生活照常。只是他今天拎回家的豬肺子新鮮一點,新鮮的肉味,經(jīng)過空氣的氧化,進入人的鼻子時,其實是腥膻的。難怪外科醫(yī)生做手術(shù)時都戴著口罩,那味道能把人的鼻子腌了。高考的時候,父母勸他學(xué)醫(yī),哪怕是獸醫(yī),好賴有一門手藝??伤趯I(yè)一欄里看到了“哲學(xué)”兩個字,他不知道哲學(xué)是個啥東西,不知道的東西是高不可及的,于是他就填了哲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了縣城,縣城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不知道哲學(xué)是干啥的。于是翻他的檔案,看到他的畢業(yè)論文是《民歌與民間哲學(xué)》,就把他分到了文化館。于子魚對他的工作很滿意,因為他的工作是沒什么工作,還冠冕堂皇。在縣城人的想像里,知識就是文化,那于子魚就是文化人。況且于子魚也不負重望地出了兩個民歌集子,也算是有著述的人了。八十年代后的中國,文化人像彩電冰箱似的流行起來。
文化人買豬肺子像孔老二提尿壺,那是低調(diào)的高雅。碰到熟人了,就會問:于副館長,采風(fēng)去了?所以于子魚拎著豬肺子,皺著眉頭,這樣看上去像在思考問題。可跟在后面的狗不識相,跟著豬肺子撒花兒。于子魚飛出一只腳把狗踢了個球朝天,嘴里罵了一句臟話。
于子魚住的是一排四家的平房,每兩家中間隔著一堵齊腰高的矮墻。他看到他老婆劉鳳凰和鄰居女人胳膊肘子拄在矮墻上,彎腰撅腚說閑話,笑起來了,兩只屁股抖得,嬌喘呢。
于子魚家有三口人,他,老婆,狗。狗是他娶老婆的時候一起娶回來的,算是老婆的賠嫁。他的老婆少一條胳膊,但她帶來的狗有四條腿。
老婆想要第四口人的時候,他們飯桌上吃肉,狗在地下吃肺子。她把一塊肉夾他碗里,筷子頭還在他碗里停留片刻。這個時候于子魚不敢抬頭,他接不住老婆殷切的目光。吃了飯抹了嘴,老婆一只手收拾著碗筷說,到床上歇歇吧。于子魚往書房的單人床上一挺。吃了肉,剔了牙,身子往床上一扔,家真是好呀。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又上當了。
娶了劉鳳凰以后,于子魚總是有上當?shù)母杏X。當初的劉鳳凰是縣城里的一枝花,打扮得像個飛天,隨時準備上天呢。她在一家毛紡廠做擋車工,很快就和外貿(mào)主任的兒子搭上了。每做一次人流,她就在墻頭上劃下一橫或一豎,等劃滿一個“正”字,準備結(jié)婚了,可她一夜之間少了一只胳膊。于子魚看到她是在一個黃昏,黃河邊上。他想網(wǎng)條開河魚,讓光棍兒生活變得有聲有色。因為心情比較好,他唱了一首流行歌“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他看到一個凄婉的女人依著一條狗,披著一抹夕陽,正打盹兒呢。劉鳳凰在那一個黃昏本來是想睡醒以后自殺的,看到于子魚后,她說了一句話后,于子魚說,我娶你!于子魚有了這個承諾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袖管是空的。劉鳳凰仰起無辜的臉,說,你在意那條胳膊嗎?于子魚說,如果在你這個人和那條胳膊間做選擇,我選擇你。
劉鳳凰蹭到了床邊,于子魚想起身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的一只胳膊把他按下了。兩只胳膊的勁集中在一只胳膊上,這只胳膊就孔武有力說一不二。
于子魚說,我今天認識了王二毛旦——
什么?不惦記妮彩了又勾掛上毛旦了?
“毛旦”這個名字有點中性化。于子魚知道說什么王二毛旦沒有實際意義,他只是想顧盼左右而言他。
他是個男的。說完后他就后悔了。如果她以為是個女的,還能多糾纏一會。
劉鳳凰把衣服甩在地上,壓過來,說,時辰算好了,不要啰嗦了——
八尺男人于子魚的血肉之軀竟有一些發(fā)抖。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一點怕這個女人。所謂怕,就是服從。她讓他干什么,他只有服從。如果不服從呢?這個女人就一直鬧到他服從為止。他沒有這個精力,或者怕徒勞,總之他妥協(xié)了。后來她就勢如破竹。
于子魚把臉歪到枕頭的一邊,說,我們不要為這件事做這件事行嗎?
劉鳳凰把枕頭壓在他臉上。
于子魚隔著枕頭萬分凄涼地說:“一個人會在既不能勝任又不能推卸的重負下毀滅——”
不許說話!
我不行。
一會就行了。
一會了還不行。
你看著我的眼睛!
你的眼眶子長得挺漂亮,可你的眼珠子——
哼,不是眼珠子的問題,也不是眼眶子的問題,是眼神的問題。你的眼睛里就沒有我。你從來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啥都想要,要婚姻,要名分,要孩子,要工資,要支配權(quán),要控制權(quán)。就連做這個事,也是你想啥時候做就不由分說。我現(xiàn)在能做了主的就是我這個東西,我不相信你能奸了我。嘿嘿。
我想給你生孩子,我是在愛你!
兩碼事。
孩子是愛的結(jié)晶,咋能是兩碼事?
你把因和果顛倒了。我們在一起做愛早晚會有孩子的,但我們不能為了生孩子才做愛。
劉鳳凰翻身下來,嚎啕起來。天哪,我咋這么命苦??!我的那條胳膊啊,胳膊啊——
劉鳳凰一放聲,于子魚就趕緊閉上眼睛。劉鳳凰哭的時候,一只手總是反復(fù)拍打著一只裸露的大腿,仿佛打著節(jié)拍。那只大腿上總有清晰的手掌印子,第一天是紅的,第二天是紫的,再過幾天散黃了,緊接著又紅了。劉鳳凰的大腿知道,劉鳳凰受了多少委屈。
劉鳳凰的哭聲戛然而止。于子魚咬緊牙關(guān),以為劉鳳凰又要卷土重來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沒有動靜。于子魚睜開眼睛,看到狗的兩只前爪搭在劉鳳凰雪白的大腿上,狗凝重而憐惜的眼神,讓劉鳳凰淚流滿面。
剛?cè)⒘藙ⅧP凰時,于子魚對劉鳳凰是憐惜的,雖然也有一點遺憾,那就是第一次擁抱時,于子魚的那半拉腰空蕩蕩冷嗖嗖的。但這個遺憾很快就被劉鳳凰的勤勞和勇敢淡化了。于子魚在心里對自己說,幸虧少的是胳膊,如果少的是腿呢?不寒而栗。所以于子魚也就滿意起來。劉鳳凰這女人心靈手巧,一只手比兩只手都麻利,飯做得那個香,衣服洗得那個干凈,縫紉機做出來的衣裳像買的一樣,連那條狗都拾掇得人模狗樣的,就差給它用化妝品了。沒出兩年,于子魚下鄉(xiāng),吃不下外面的飯,睡不慣外面的床。就是說離開家離開劉鳳凰他合不上眼。一連幾天睡不著覺,人就筋疲力盡甚至萬念俱灰。于子魚發(fā)現(xiàn)自己依賴起劉鳳凰時,忽然覺得被利用了,被婚姻利用了。叫作婚姻的這種形式,像一條繩子,尼龍的,細的,捆綁了他,越掙扎越勒進肉里。他成了一只粽子。他被人支配著一切,就拿生孩子這件事說,劉鳳凰認為,他被前面的那個人拋棄就是因為做了五次人流而最終沒生出一個孩子。所以她認為孩子是未來的保證,是她的那一只胳膊,沒有孩子,就是殘廢。一個女人想要個孩子沒錯吧,可劉鳳凰一踅進他的被子,他就由衷地反感。他總是自言自語地說,不要為那件事干這件事行不行?劉鳳凰也自言自語地說,那還不是一碼事?就這么一點事,總是兩岔,就是說不攏。還有那條狗。冬天,他們行房事的時候,他就把狗踢出門外。早上你會看到,窗玻璃上,結(jié)著一坨白冰。那條狗,一整夜,趴在窗臺上,伸著血紅的舌頭。
他討厭這條狗,可劉鳳凰從狗的眼神里得到安慰。狗眼睛里有的東西他沒有。他由此可憐劉鳳凰可憐狗。可憐其實就更厭惡,所以可憐抵消不了厭惡,他試圖謀殺這條狗。有了這個想法的時候,劉鳳凰正在廚房里的一個鐵皮箱子下洗澡,這種時候她求于子魚幫個忙。于子魚給老婆擦背,狗舔著劉鳳凰的腳裸,劉鳳凰癢癢,就縱情地格格地笑。如果說于子魚在嫉妒這條狗,那也太給狗面子了,他只是厭惡。像討厭一個人,一個物件,一種天氣,一種氣味一樣,他就討厭這條狗。他拉了拴狗繩子到了院子里,把狗拴在樁子上。他點燃了一支煙,盯著狗看。怎么弄死它呢?把它的四只狗蹄子捆了,扔進河里;給它吃瓶安眠藥,等著它死;或者到獸醫(yī)站把它劁了,把它羞辱死??蛇@些做法都有些猥瑣,不是一個堂堂男人做的事。要整就當面鑼對面鼓,撕破臉皮地整。他捻了煙蒂,站起來,操了墻角的一把鐵鍬,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度,就向狗頭劈去。那一瞬,狗向空中飛起來,它翻上房頂又從房檐邊掉下來,倒掛在晾衣繩子上,絕望地哀號。劉鳳凰便沖出來,赤身裸體,和狗一起嚎。這事傳到了外面,就演義成,于子魚的老婆跟狗在床上睡被于子魚抓到了。便有人說,難道于子魚還不如一條狗嗎?回答的人說,你看他陰陽怪氣的還像個人嗎?
于子魚搞不過這條狗。最終他懈怠了。老跟一條狗過不去,氣量也太小。沒有了斗志以后,再看這條狗時,眼神里竟有幾分討好。他在心里罵自己,屎是臭的,人是賤的。
劉鳳凰和狗惺惺相惜之后,終于起身去上班。劉鳳凰沒了胳膊后就調(diào)到工會工作,她是一個敬業(yè)的人。出門前她還是故伎重演,她在于子魚的生殖器上抹了紫藥水。于子魚離開她視線的時候讓紫藥水看著他。于子魚已經(jīng)睡著了,迷迷瞪瞪嘟囔,抹上也不管用。這是什么意思呢?一、我要想弄抹上也不管用。二、我又不弄抹上管什么用。三、我弄完了以后再抹上,天下的紫藥水都是紫的,你抹上管什么用。但是劉鳳凰信任紫藥水,還對著于子魚形式主義地一笑。
于子魚騎著自行車去上班。路上有點風(fēng),抹了紫藥水的地方?jīng)鏊炙值?。他低下頭看了看襠部,不由得失笑。前面就是“妮彩裁縫鋪”,招牌幌子上又上了新漆,真是亮堂。
沒認識妮彩時,老聽到劉鳳凰說到妮彩。劉鳳凰身上穿著一件連衣裙擰著腰肢前后照著鏡子說,看看這裙子,看看人家妮彩。于子魚說誰是妮彩?她撇下嘴角笑著于子魚的孤陋寡聞,說,一個好女人。于子魚對好女人都比較感興趣,因為他們的縣城很小,好女人當然鳳毛麟角。于子魚說,什么樣的女人是好女人?劉鳳凰拉動著裙子的下擺說,能做出這么好看裙子的能不是好女人嗎?于是劉鳳凰也拉著于子魚到妮彩的裁縫鋪子做衣服,一來二去的就熟了。于子魚有事沒事的就往妮彩那里跑。撩起門簾看,有客人,就說,衣服好了嗎?妮彩說,還沒好,明天再來。其實他根本沒在這兒做衣服,妮彩就是這么配合。如果沒人,于子魚就坐在凳子上,看妮彩做衣服。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他家的狗,說劉鳳凰的肚子,說狗肺子,這些事都是劉鳳凰倒騰出來的。他們很少說妮彩的事,一條街上的人只知道妮彩做衣服好,人好,別的來龍去脈都不知道。有一次妮彩說,你老這么看我我穿不上針,說完就看著他笑,笑完之后眼里就有了淚花。于子魚說,妮彩,你這么好,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好。妮彩說,就這樣就行了。于子魚說,我不死心。妮彩說,你不要打別的主意。于子魚說,我們能不能什么都不圖,就好。妮彩說,那你不圖我的身子嗎?你如果不圖我的身子,那我們就好。
這句話讓于子魚羞愧。他的這個理想當初想在劉鳳凰身上實現(xiàn),劉鳳凰說你是想推卸責任?,F(xiàn)在他想在妮彩身上實現(xiàn),妮彩說那你不要圖我的身子??墒菦]有身子咋好呢?
終于有一天出了一點事。于子魚給單位院子里種了兩棵樹,把褲縫子扯開了,他騎了車子到妮彩那兒補褲子。正好陰天,沒有顧客。于子魚說,褲縫子開了,趕緊扎上。妮彩看到于子魚的屁股上的縫子開了,紅著臉說,咋扎呢?于子魚瞅了一眼里屋說,我到里邊脫下來,你趕緊縫好扔進來。于子魚到了里屋,這是妮彩晚上休息的地方,床鋪雪白,散發(fā)著清香。他坐在床上磨磨蹭蹭,有一些暗流涌動。聽到妮彩催他,他才不得不把褲子遞出去,妮彩只伸進一只手來。說來太巧,外面下起了雨,劉鳳凰下班路過躲雨,就撲了進來。看到劉鳳凰進來,妮彩有點緊張,她嘴里問候著,低著頭踩著縫紉機縫褲子,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劉鳳凰于子魚在里屋等著穿褲子。劉鳳凰坐在妮彩身邊跟她說話,看她縫褲子。突然他就認出了自己男人的褲子,她說,咦——妮彩不得不說了。劉鳳凰沖進里屋時,看到于子魚正把一條枕巾慌亂地掩在自己的大腿上。劉鳳凰就和于子魚打成了一團。妮彩把褲子扔給他們說,回你們自己家打去。把縫褲子的錢放下,趕緊走人。他們兩個互相對視著,悻悻地走了。之后劉鳳凰就再沒來過妮彩縫紉鋪,于子魚還是常來。妮彩說你以后別來了。于子魚說,我們倆這么好我咋能不來呢?
遠遠地看見妮彩裁縫鋪門口停著一頭毛驢一輛板車。一個小伙子笑嘻嘻地朝他招手。這不是王二毛旦嗎?
王二毛旦是妮彩的堂弟。沒得說,于子魚受了妮彩的委托,自行車馱著王二毛旦,王二毛旦手里提著豬肉,到烏蘭牧騎先報個名,再找個老師指導(dǎo)指導(dǎo),最好能弄來考試范圍,把握就大了。
于子魚要去烏蘭牧騎找的人叫丁芳非。
二十年前的丁芳非是烏蘭牧騎的一個小提琴手,人長得不用說了,像琴聲一樣悠揚。不幸的是,她未婚先孕了。七十年代初這是把祖宗羞死的事情。更可恥的是,她不知道肚子里的那個東西是誰的。難道誰跟你做了那事你都不知道嗎?丁芳非的交待是,那一天凌晨,同事們都去練功了,她感冒發(fā)高燒在宿舍睡覺,后來進來一個人摸她,她以為室友看她燒不燒了,再后來她就不知道了。領(lǐng)導(dǎo)動員她做人流,她不同意。眼看肚子大了,單位的人把她綁到了手術(shù)臺上。醫(yī)院走廊里,丁芳非的哭喊聲幾乎拽斷房梁。那時候縣城里最不堪的人是丁芳非,男人對她翻白眼,女人對她啐口水,人們不單單輕視她的肚子,更鄙視她的腦子,懷孕是丟人的事,更丟人的是不知道懷的是誰的。每當深夜,小鎮(zhèn)的上空傳出悲愴的小提琴的旋律,那聲音凄涼得仿佛弦上滴下血來。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上當了。她不說出那個人是在保護那個人,她的琴聲表達了她對那個人和曾經(jīng)存在的骨肉的思念之情。就這樣過了十年,丁芳非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剛死了老婆的人,而這個人也行將就木,他被查出得了癌癥。縣城里的人開始同情丁芳非了,教育女兒時會說,千萬不能上男人的當,一旦失了身,下場就像丁芳非一樣,最終只能嫁個棺材瓤子。人們看見,丁芳非挽著那個棺材瓤子的胳膊出來散步,看太陽看月亮,因為棺材瓤子很快就連太陽和月亮都看不見了。就這樣又過了幾年,人們發(fā)現(xiàn)又上當了。得了癌癥的人痊愈了,他們成了全縣城最恩愛的情侶。于是人們往上追溯,原來這個男人就是當初讓丁芳非懷孕的那個人!全縣城人民都被丁芳非騙了。
人們所說的那個棺材瓤子就是于子魚的父親。
丁芳非進了于家后,于子魚剛考上了大學(xué)。這個女人一進家門,他就明白了。她和父親之間的感情至少有半輩子了,不然彼此不會積淀下那么深厚而妥帖的眼神。感情這個東西,像文物上的包漿,是日積月累起來的歲月的光芒。假期回來,三個人一起過日子,走的時候就不舍。丁芳非把于子魚看成了兩個角色的集合體,一個是他父親的年輕時代,一個是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個胎兒。她眼神里的光芒是依戀的嬌寵的霸道的。于子魚留著小分頭,頭縫在左邊。于子魚洗了頭后,丁芳非就拿一把梳子,梳理于子魚的頭發(fā),說,留在右邊,留在右邊好看。因為于子魚的父親年輕時頭就留在右邊,當然老了以后無所謂左邊右邊了,頭發(fā)沒有了。下了面條,她堅持要給兩個男人拌面,用筷子邊攪邊吹著氣,之后端到兩個嘴跟前。于子魚的父親說,你讓他自己動手,別侍候她。丁芳非就說,我現(xiàn)在不侍候他我老了他能侍候我?于子魚畢業(yè)后又分配回來了。他說,芳非。丁芳非和他的父親都讓他管丁芳非叫芳非。他說,你這輩子圖啥呢?丁芳非正在低頭擦父子倆的皮鞋,她想也沒想就說,圖眼前的路唄。
于子魚用自行車馱著王二毛旦往烏蘭牧騎走,突然馬路上殺出一群人,追著一條狗。驚得王二毛旦抱住了于子魚的腰。前一陣聽說要打狗了,防役站成立了打狗隊,打狗隊果然就出動了。王二毛旦說,你以后不用買豬肺子了。于子魚說,我們家要死人了。
進了丁芳非的團長辦公室,丁芳非站起來,拍了拍于子魚的胳膊,綻出了滿臉的笑紋。四十多歲的女人真是又暖人又風(fēng)騷。每一次看到丁芳非,于子魚都想,男人娶妻為什么不從女人四十歲開始呢?于子魚把豬肉放在了丁芳非的桌子下面,丁芳非把自己的茶杯塞進于子魚手里,下頦指了指身后的王二毛旦說,唱兩嗓子吧。丁芳非以前說過,搞器樂的人和搞聲樂的人氣質(zhì)不一樣,器樂用的骨骼,聲樂用的是五臟??磥硭匆娡醵┑膬?nèi)臟了。王二毛旦不卻場,張開嘴就唱了《打金枝》和《種洋煙》。丁芳非滿意地點頭,說,再來段葷的。王二毛旦也沒忸怩,來了兩句《十八摸》。她對王二毛旦說,不要找什么老師,就按你現(xiàn)在的路子唱,按自己的理解和心情唱,千萬不要模仿更不能造作。回去該干啥干啥,考試那天甩開嗓子就唱,就當你面對的是麥田不是觀眾,就行了。丁芳非又對于子魚嘀咕著說,今年共招三個人,旗委書記和旗長打招呼的就有兩個,實際只能招一個有業(yè)務(wù)實力的人。于子魚說,旗長和旗委書記想安排人,那么多部門呢,咋還盯上烏蘭牧騎?丁芳非壓低聲音說,這你就外行了。農(nóng)村戶口的人通過烏蘭牧騎的考試,名正言順地就有了事業(yè)編制,有了事業(yè)編制就可以轉(zhuǎn)手調(diào)進另外的行政事業(yè)單位,沒有烏蘭牧騎這個踏板,農(nóng)村戶口的人咋能進了行政事業(yè)單位呢?于子魚說,你看這個后生咋樣?丁芳非說,不錯,就看今年有沒有比他更出色的了。于子魚說,他的表姐跟我很熟,多關(guān)照點,???
皆大歡喜。于子魚又把王二毛旦馱在自行車上。小城鎮(zhèn)就有這個好處,用不上半天工夫,想辦的事想見的人,通通搞定。坐在后面的王二毛旦東張西望地說,縣城多好啊。
縣城這種地方,一般是熱鬧的。它不像鄉(xiāng)村那么原生態(tài),單調(diào),沒有底細,日復(fù)一日;也不像都市那么喧囂,鮮艷,暗流涌動,急不可耐。但它兼有了二者的端倪,仿佛混血。大土大洋,像燴菜,像雜碎,五味十色雜陳。單說女人的妝扮,有的化妝成唐三彩,有的穿戴成兵馬俑。天熱的時候捂著,城府深厚。天冷的時候露著,沒心沒肺。縣城,體現(xiàn)著鄉(xiāng)村剛剛醒悟過來的潮流和都市厭倦了的時尚,是一個新陳代謝很快的地方。還有人們的口音,有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地道土話,語不驚人死不休。仿佛所有的土話聲音都是大的,說得掏心挖肺的;也有的把方言往普通話里拐,舌頭卷巴成麻花,越小心越走調(diào),最后邯鄲學(xué)步,舌頭找不著了。
碰到了于子魚的一個熟人,他迎著笑臉說,干嗎去?那人說,上街。于子魚說,上街干嗎去?那人說,啥也不干就上街。
去妮彩裁縫鋪路過于子魚的家,于子魚看到他家的院子里圍著許多人。于子魚和王二毛旦擠進人群里,看見劉鳳凰坐在院子里把狗頭埋進自己的懷里??吹接谧郁~,久別重逢似的,突然聲嘶力竭地哭。原來打狗隊要打狗,劉鳳凰說先打我的頭。于子魚上前給打狗隊長遞了煙,再三協(xié)調(diào),最后決定把狗送到農(nóng)村鄉(xiāng)下去,保證不回縣城里來。打狗隊的人就撤了。
誰把狗送走呢?就是身后這個樹林子村的大后生。劉鳳凰看了王二毛旦一眼,也同意把狗送走。但有個條件,必須讓于子魚隨這個后生一起去送狗。她是不信任這個后生,怕把她的狗賣了狗肉。于子魚想,正好他可以到樹林子村去采風(fēng),他去過很多鄉(xiāng)村去收集民歌,就是沒去過樹林子村。
臨行前,劉鳳凰抽泣著把于子魚拉進房子里,讓他脫下褲子,涂了紫藥水。她說,狗,狗。于子魚說,狗知道了。劉鳳凰說,我說的不是你。
王二毛旦趕著驢車拉著于子魚和狗去樹林子村。于子魚說,不要驚動村干部,找一些會唱爬山調(diào)的人聽聽歌就行了。在村口迎接他們的是水眉。
水眉是一個粉嘟嘟的姑娘,嘴長得像一只石榴,老感覺在撒嬌。
于子魚憋著一泡尿,找地方解手。王二毛旦挨在水眉耳邊說著什么,指指于子魚,又指指縣城的方向,應(yīng)該在說考烏蘭牧騎的事。水眉臉紅撲撲的,一臉喜氣,石榴嘴在王二毛旦的臉上親了一口。
他們繞進村子,進了王二毛旦的家。王二毛旦的家是一排磚瓦房,看上去齊整。父母親回河南老家去了,給他留下一院房子娶媳婦。把狗拴了,扔了吃的。狗東瞅瞅西看看,聞聞吃的,并不下嘴。這狗精著呢。
接下來,水眉叫了幾個小媳婦,擼胳膊綰袖子,做飯。不一會就擺了一桌子的菜。村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提著二胡,拿著笛子,有的還拎著板凳。二鍋頭一開,吃起來,唱起來。于子魚趕緊掏出筆記本,記歌詞。主唱的是一對親家,男的憨呆,女的潑辣,他們的老伴正好都離世了,他們在兒女的撮合下搭伙過日子。他們站起來清嗓子的時候,年輕人就要求他們親個嘴再唱。女的說,剛在家親過。男的說回了家再親。他們同時說的,大家就笑起來。
你把妹妹抱了個緊,白臉臉咬下個牙印印。
雙手手抱住還不牢,趁早些熬上一鍋膠。
房背后的沙蒿不要掏,那是咱二人的隱身草。
摸手捏腳浮皮草,不如和妹妹實做了。
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
想哥哥想得著了迷,端起飯碗碗尋不見個嘴。
這一夜于子魚喝得爛醉,他被歌聲激動得幾次流下熱淚。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揮著偏瘦的胳膊說,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歌萬歲。他的高深莫測讓村里的人刮目相看。幾個小媳婦上來攙扶他,趁機在他的臉蛋上屁股蛋子上大腿根子上亂摸,笑得花枝亂顫。
黎明前,在王二毛旦家的大炕上,他醒了,他是被一只手弄醒的。
他翻身起來說,誰?
一只手電筒亮了,照在一只臉上。那是水眉。
他下意識伸出手來在旁邊摸衣服。
水眉說,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從窗戶上扔出去了。
于子魚拉過來被子蓋住下身說,是我走錯地方了嗎?
水眉說,是我走錯地方了。
于子魚又拉了一下被子,有點心煩意亂。他在醉酒的時候,見不得一點葷腥,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
水眉說,是我給你脫了衣服,你的全身我都看見了,你的下身有一塊黑痣,像一片紫藥水。
于子魚縮了一下身子,說,王二毛旦呢?
水眉說,他在隔壁。
于子魚說,你拿我衣服來,我到隔壁去。
水眉按住他的雙臂說,你如果看得起我,你就要了我。你不要我,我們誰都不要穿衣服。
于子魚說,為什么?
水眉說,村里的嫂子們說了,女人第一次么,給誰也是給。城里女人都要用第一次換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只要你答應(yīng)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讓我們成為城里人。這對于你和你的繼母是舉手之勞。
于子魚裹了被子挪到床邊,腳伸下去找鞋。
水眉跳下地,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身體,哽咽著說,你嫌棄我?你看我丑嗎?不干凈嗎?
于子魚說,是王二毛旦讓你這么做的嗎?
水眉哭了,說,不是,我非常愛他,他考上烏蘭牧騎,我就嫁給他,我想做城里人。
于子魚閃開水眉要找門出去,水眉突然放聲大哭。
隔壁的王二毛旦聽到動靜跑過來,推開門,按開燈——赤條條的水眉雙手捂著眼睛,哭著說,他欺負我。于子魚愣怔著,他不知道所謂的欺負,是指他占有了她,還是指他嫌棄她。他看著王二毛旦,想從他臉上看出,他是同伙還是受害者??赏醵林痔嶂澴?,怔忡了片刻,突然轉(zhuǎn)身走了。于子魚不得不攆在王二毛旦后面說,我,離開家的時候,老婆在我的那個上面抹了紫藥水,不信你看看。沒說完,宿酒就從胃里涌出來,直噴向王二毛旦的后背。
于子魚從院子里找他的衣服,就是沒有了褲衩。胡亂把衣服套上,找他家的狗。地下扔著半截斷繩,沒有了狗。當他正要離開時,呼拉拉圍上好幾個人,都是昨天晚上唱民歌的時候見過的。他們不由分說,就把他打倒在地。于子魚抱住腦袋,這只腦袋是尊貴的,學(xué)過哲學(xué)。這只腦袋時常思考著人與人之間能不能什么都不為只為了愛。他想辯解:我沒有動水眉,我骨子只有愛沒有交易。不信你們看,出門前,我老婆在我那個上涂了紫藥水。但是他疼得喘不上氣來張不開嘴。正打在興頭上,一個人怒吼道,住手!他什么也沒做,他根本看不起水眉那樣的農(nóng)村姑娘。說這話的人是王二毛旦。這句話招來了第二輪的毒打。于子魚這才意識到,他挨打是因為他沒要水眉,他要了水眉,他們就交易成功了,就不會挨打了。早知道這樣,他不如要了水眉,他畢竟還沒有嘗過大姑娘的滋味。有一次醉酒后,他問他的同事,處女是啥樣的?那個同事給他打了個比喻:氣球,你見過吧,剛從商店買回來是啥樣的,你知道吧。等吹上幾次后,啥樣的你也知道吧。其實就是這么點差別。他真不如要了水眉,至于條件,他和丁芳非對王二毛旦是認可的,他和丁芳非有辦法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他忍著疼抬起頭絕望地說,兩岔了。那些人說,你少打岔,你狗眼看人低,為什么看不上我們村最漂亮的姑娘?反正你和我們村的姑娘一個炕上睡過了,你要不讓王二毛旦考上烏蘭牧騎,我們就讓你身敗名裂,讓你頂風(fēng)臭十里。
渾身傷痛的于子魚跳上一輛中巴,一個小時就到了縣城。因為星期天,大街上沒什么人。他歪歪扭扭拐進自己家的巷子,院子里又有好多人。他看到他的老婆劉鳳凰也進了巷子,可能是剛從娘家回來。
鄰居看到他倆回來了,喊起來,哎呀你倆可回來了!人們讓出一條道,于子魚和劉鳳凰同時看到,他家的狗身子吊在窗戶外面,腦袋穿過窗玻璃插在窗戶里邊。玻璃碴子扎進狗脖子,狗已經(jīng)死了。據(jù)目擊者說,狗是凌晨時跑回來的,起先沖著家門叫喚,后來就撞門撲窗戶。天亮以后,打狗隊聽到動靜就圍上來。狗一急,就想穿窗入室,它的狗頭反復(fù)撞擊窗子,直到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劉鳳凰沒有哭。她打開門進了屋,端詳著狗頭。狗嘴里叼著什么東西,血跡斑斑。劉鳳凰好不容易把狗嘴里的東西撕出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兩只內(nèi)褲,其中一只是丈夫的。
埋了狗,死了心。劉鳳凰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倒有幾分一了百了的鎮(zhèn)定。于子魚開始懷念狗,比起狗壯烈回家的方式,他回家的方式是那么猥瑣。于子魚踅到床邊,他渾身酸軟,頭腦脹痛,只想睡覺??墒撬牭絼ⅧP凰說,你還有臉睡覺?睡覺與臉有什么關(guān)系!他退下了褲子,鉆進被子,他想睡覺。一個人想睡覺就像要死的人想咽氣一樣,沒有人能擋得住。
他睡實了,跌進平安里。他舒適得甚至不想做一個夢。不知睡了多久,太陽像一只狗舌頭在他臉上舔來舔去。他動了動筋骨,鉆心地疼。恥辱像耳光扇過來,他的臉騰地紅了。
劉鳳凰站在他面前了,她一身黑衣,臉沉得像一個寡婦。她伸出伶俐的右手,掀起他的被子,伴著一股涼風(fēng)。
他們四目相對。
于子魚下身的紫藥水還在。
劉鳳凰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子,握在手里。
于子魚挪了挪屁股,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哲學(xué)家尼采說“沒有比衰退的人更丑的了”。他臉上擠出一絲怪笑,不敢看劉鳳凰手里的剪子。他轉(zhuǎn)移目標地說,你如果是個牙醫(yī),你要用拔掉牙齒的方式治療牙病嗎?
劉鳳凰說,少來文縐縐這一套,我就是上了你這個假孔老二的當了。你說,你給自己抹了幾次紫藥水?
于子魚轉(zhuǎn)了一下充了血的眼球。劉鳳凰以為他跟別人做了后再抹上紫藥水,她問他跟別人有過幾次。
他嘿嘿干笑了兩聲,他還真沒想過用這種辦法糊弄劉鳳凰。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有幾下子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愛心里想——心里想那事兒要多美有多美,真做的時候,沒意思。尤其是做完了,還后悔。
劉鳳凰呲了呲牙,下了決心,剪刀逼在了于子魚的心口上。她說,那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扔在馬路上!
原來剪掉的是上面而不是下面,于子魚松了口氣,咧咧嘴說,算了吧。你的心也比我干凈不到哪去。每一個人的心上都長著邪念,像每塊地上都長著野草,像每個完美無瑕的身體里都裝著屎和尿——
好了,快去做飯吧,我餓了。
劉鳳凰張開剪刀,把兩只罪惡的內(nèi)褲咔嚓咔嚓,剪出庖丁解牛的聲音。之后開始放聲大哭——孩子都沒有吃什么飯!狗啊,我的狗啊。劉鳳凰摸著空袖管,哭得無比凄慘。
十來八天,于子魚的身體就恢復(fù)了。原來他是那么年輕,新的細胞像雨后春筍般生長,他又是一個嶄新的于子魚了。烏蘭牧騎開考了,他當然是重要的評委之一。他坐在評委席上,丁芳非的旁邊。丁芳非手里玩弄著一支筆,乜眼看他,嘴角掛著知道了一個人底細的那種笑。于子魚也報以相同的笑,誰不知道誰是誰呢?可是于子魚遠沒有丁芳非笑得好,如果笑也是一種酒,那人家丁芳非用生活的真材實料釀造了多少年,那笑色香味俱全。他不動聲色地挪了一下屁股,把丹田里的一口氣均成線緩緩放出來。唉。都是為了送那條狗,幸虧狗死了,目擊者少了一個。那狗用死完成了一條狗的忠貞,它表達了自己的愿望,從而達到了永垂不朽。而他無法繼承狗的衣缽,也許就要不明不白地遺臭萬年了。
于子魚東張西望,想找到王二毛旦的影子??墒峭醵┮恢睕]有出現(xiàn)。該到王二毛旦出場了,工作人員反復(fù)叫著王二毛旦的名字。于子魚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又沒干什么,這張臉真讓他氣餒。這時,丁芳非把臉側(cè)到他耳邊說,只有把名聲打個稀巴爛,才能活得身心自由——
就是說一個人把名聲打碎了,才能達到無所顧忌的自由境界。這真是丁芳非的經(jīng)驗之談。丁芳非是個實踐者也是一個成功者。
直到考試結(jié)束,王二毛旦也沒有出現(xiàn),于子魚還是舒了一口氣。
晚上回家路過妮彩裁縫鋪,還是情不自禁地走進去。妮彩正在裁剪一條褲子,臉上是安詳?shù)男?。于子魚從妮彩的臉上看不出與過去的不同。他盡量語氣隨意地說,王二毛旦咋沒來考試呢?妮彩把一盤糖果向著于子魚推了推,說,他和水眉結(jié)婚了。妮彩答非所問,于子魚也就噤了聲,看妮彩下剪子,嚓嚓嚓。沒什么可說,于魚子站起來要走。妮彩手下停了,抬起身子,手里弄著剪子。她垂下眼睛,放小聲音說,你以后別來我這兒了,水眉說你看不起我們鄉(xiāng)里人。于子魚正要說話,妮彩接住話說,有病就上醫(yī)院去看,光抹紫藥水不管用。
于子魚呵呵呵笑著,看看天,看看回家的路,跨上自行車。車輪子滾了幾十圈家就到了,回家的路總是短。他躺在床上,一心一意睡覺。半夜醒來一次,肚子餓。摸了摸那半邊床,空的。劉鳳凰可能回娘家了,她的娘家就在肉聯(lián)廠那邊,肉聯(lián)廠最便宜的肉是豬肺子。于子魚已經(jīng)不用再去買豬肺子了。他的腦子打了個滾兒又跌進睡眠里——他看見他老婆劉鳳凰了,她穿了一件窗簾似的裙子,摸著隆起來的肚子,給他笑出雪白的牙齒。他記得好久沒有和劉鳳凰的身體重疊了,劉鳳凰還逼著他,用一只試管取自己的精子,去醫(yī)院作檢查。于子魚舍不得用自己的東西作什么狗屁化驗,他的這個寶貝東西只有出于愛的時候才派用場??伤拇笸葦Q不過劉鳳凰的一只胳膊。當時于子魚看到狗正在他床邊舔爪子,那時狗還活著,他就上去討好它,他學(xué)著劉鳳凰的動作,深情地摸著狗的下體,取了他要取的東西。那天醫(yī)院里人很多,劉鳳凰臉紅撲撲的,充滿了期待?;灥慕Y(jié)果是,精子活性度很強。但是大夫檢查了他的身體后說,性功能神經(jīng)性紊亂。當時劉鳳凰充滿信心地說,沒關(guān)系,有精子就行,至于神經(jīng)慢慢調(diào)整。后來于子魚就送狗去了,后來狗就用牙齒叼回來兩只內(nèi)褲,后來劉鳳凰就回娘家了?!吹絼ⅧP凰摸肚子,于子魚涎著臉皮說,孩子是我的嗎?劉鳳凰說,是不是你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這就行了。于子魚臉漲紅了,急赤白臉地說,我不想要別人的孩子。劉鳳凰呵呵地笑著說,你利用了陽光空氣和我一只手做出的食物光光鮮鮮地活著,可你就是舍不得一只精子讓我懷個孩子,因為你怕被利用。你不盡義務(wù),不想付出,占著茅坑不拉屎,你是個極度自私自利的人,連一條狗都不如。我的狗在臨死之前給你留下幾句話,你知道嗎?于子魚說,哦?你養(yǎng)著一條修正主義的狗嗎?要死了還給別人提意見?劉鳳凰冷笑著說,我的狗給你一句忠告,狗說:
“人和人在一起不能啥都不為,你為了我我為了你,才能彼此共存。但共存不是愛,愛需要共同的形態(tài)。比如,劉鳳凰是冰,于子魚是汽,你們共同變成水才會產(chǎn)生愛。也許你們眨眼之間就會變成水,也許你們一輩子都不會變成水,這是你們的緣分。你們?nèi)伺c人之間多半是兩岔的,這緣于你們吝惜愛。殊不知愛是人和人之間的膠——人和狗之間其實倒是容易相通的,狗只想給人看家,人只想讓狗看家,想法就這么單一就這么執(zhí)著,所以人和狗彼此膠著——”
于子魚驚得張大了嘴。他想分辯,愛了的人也是兩岔的,比如妮彩,她認為不圖她的身子才是愛;她以為我不要水眉是因為涂紫藥水的地方有病——
于子魚訕訕地從夢中出來,無聊至極。他趿了鞋到廚房找吃的,廚房里早已堅壁清野,耗子糞都沒有一顆了。
到處蹭飯,三個月不知肉味。蹭到丁芳非那里,丁芳非嘲笑他說,男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最大特點是,嘴硬。于子魚吃不好睡不著,臉都綠了。他一照鏡子,一個蛤蟆。他鼓勵自己說,男子漢大丈夫,哪能不為三頓飯折腰。有了這個理論基礎(chǔ),跨上自行車,去找劉鳳凰。
自行車的輪子還是拐到了他家的狗下葬的地方。他在骨子里是在意這條狗的。
遠遠地看到劉鳳凰站在一棵樹樁子旁,神情肅穆。不知道多久沒見了,劉鳳凰突然風(fēng)姿綽約——自戀的女人往往風(fēng)姿綽約。那只樹樁子也玉樹臨風(fēng),與旁邊的女人相得益彰。樹樁子下就是葬狗的地方??吹剿麃砹耍瑒ⅧP凰用僅有的一只胳膊,扶在樹樁子上,身體整個俯下去。她想表現(xiàn)的也許是軟弱和悲傷。從于子魚的這個方向看,她的身體像一只根號。
她散發(fā)出了魚香肉絲的味道。
于子魚不能不承認,他是依戀這個女人的。依戀其實就是愛。
他走近她,他必須靠近她,這樣才像一對夫妻。他必須把自己分成兩岔,身子和想法。他的身子必須靠近她,為了婚姻,為了孩子,為了以后,以后得活著。人是靠身子活著的,有身子才會有想法。
他像另一只根號覆蓋在那只根號上。
女人的裙子實在是人類進化的產(chǎn)物,它像天氣,翻云覆雨。你不能說這不是快樂,它只能是豆芽的快樂,短是短一點,一點一點的短就是長了,就是一輩子。
劉鳳凰大器晚成地說,你愛吃我做的飯是嗎?
劉鳳凰還是有一點進步了。她能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可能是在住娘家期間,她的母親或者她的姐妹對她言傳身教。她們說,對于男人,想要蘿卜的時候,就說想要籮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于子魚愛吃劉鳳凰做的飯,但談不上愛她這個人。作為婚姻,愛不愛其實不是很關(guān)鍵的問題。很少有夫妻能達到水的質(zhì)量,溶到一起分不開割不斷。只要能同心同德地干一件事情就行了,比如過日子,比如生孩子。
劉鳳凰又說,你愛我這個人嗎?
于子魚心頭突然有點軟。即使對一個不愛的人,一個女人,她聲情并盛地問你,你能不虛以委蛇嗎?
于子魚喘著氣說,你見過風(fēng)嗎?你沒見過,但它每天都在刮。
劉鳳凰說,你不要對別的女人刮風(fēng)行嗎?
于子魚想到了別的女人,比如妮彩裁縫鋪的妮彩,比如烏蘭牧騎的丁芳非。他呻吟著說,她們就在那兒呢,就在風(fēng)中呢。
想知道當初于子魚聽到一句什么話,決定娶劉鳳凰的嗎?
劉鳳凰聽到于子魚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時,恰到好處地說:“惡人沒有歌。”
于子魚激動得滿臉通紅,這是哲學(xué)家尼采的一句話。他說,你還知道尼采啊?
劉鳳凰一臉?gòu)珊f,知道,她是一個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