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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東
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身份識別*
——以朱自清為個案
張曉東
很多人是通過《背影》、《荷塘月色》來識別朱自清的,這樣的視角過于狹隘,自然不能對朱自清有整體的把握。在朱自清的散文序列里,許多文本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阿河》就是其中的一篇,它語義復雜,具有巴赫金所說的“復調(diào)”特征。解讀《阿河》可以一窺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心靈奧秘,重啟關(guān)于啟蒙的話題,有助于對他們的身份進行重新識別。細讀《阿河》文本,把它與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進行有意味的對照,可以看出,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認知要樹立由簡單的思想層面進入復雜的心靈層面的理念,特別要關(guān)注“深情”對“人”的重塑的極端重要性。
身份;復調(diào);身體;啟蒙;深情
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在自我與社會之間為自己尋找到的一個最佳角色,是擔當大眾社會的啟蒙者。但總體上說,很少有人來質(zhì)疑這種身份命名的合理性——現(xiàn)代中國像魯迅那樣思考問題的人太少了。重啟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啟蒙的話題雖早已有人提出,但還遠遠沒有完成,本文選取朱自清這樣一個微觀視角來提出自己的思考。很多人是通過《背影》、《荷塘月色》來識別朱自清的,這樣過于狹隘的視角有很大局限,在朱自清的散文序列里,許多文本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阿河》就是其中的一篇,它語義復雜,具有巴赫金所說的“復調(diào)”特征。解讀《阿河》可以一窺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心靈奧秘,有助于對他們的身份進行重新識別。
文學作品是有秩序的存在,秩序是創(chuàng)造者賦予它的。如果從創(chuàng)作動力學的角度去觀察寫作,其總是源于寫作者意識深處的某種混沌的激情渴望,寫作就是辨析、澄清,呈現(xiàn)這種激情的過程,感受者要為它去尋找最完美的形式。然而,寫作的悖論也在這里,存在需借助于某種形式得以顯現(xiàn)并為人們所感知,而完美的形式的尋找總是徒勞的,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我們在不同的時代都聽到過一些偉大的寫作者抱怨表達的困難和痛苦,他們面對自己的文字不能確認它的真實性,他們分明真切地體味到自己所渴望呈現(xiàn)的東西已從這寫出的文字中悄悄溜走。出色的寫作者對語言表現(xiàn)力的關(guān)注往往落腳在語言的暗示性和延展性上,他們深深地知道,一部出色的作品不僅要讓讀者看到有秩序的那一面,還要讓讀者體味到秩序之外的更為豐富的存在。而作為一名讀者,他常常需要體會的是寫作者在語言的縫隙中留下的富有暗示性的世界,被隱藏著的文本;讀者的許多閱讀快感更多地來自于靈魂最深處的體驗,對許多人性真相的觸摸。阿米斯在他的《小說美學》①中說到藝術(shù)欣賞時把它比作登山探險,藝術(shù)欣賞的快樂是發(fā)現(xiàn)真相的快樂。很遺憾的是,許多文組織起來的那個世界。他很高興看到觀念、感情、形象逃離被指定的地方,在自己的思想中四散飛揚。被閱讀的東西形式上是符號化的,本質(zhì)上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實體且具有流動性,借助于閱讀者的體驗,藝術(shù)家的精神之流得以學批評,卻常常不能表現(xiàn)出深度閱讀體驗的豐富性、復雜性、真實性,以至于福柯不得不以感嘆的語氣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期待的理想的批評境界。②現(xiàn)象界里的真實是,真實的讀者在閱讀中,常常懷著一種特殊的帶有個人色彩的樂趣來打散那些由作家精心在他的身上流淌。閱讀朱自清的《阿河》時我再一次獲得了如此真切的體會。
《阿河》是一篇語義復雜的作品,具有巴赫金所說的“復調(diào)”特征。作品的整體音調(diào)頗不和諧,而人們正可以從這不和諧的音調(diào)中去辨析這世界的繁復和人心的深度。
《阿河》文本的表層講述了一個山里少婦的故事。阿河十八歲,“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她男人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我”認識阿河,是因為到朋友韋君家度假,阿河恰好被表哥阿齊介紹到韋家來做工。我對阿河的初始印象是:“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币欢螘r間后,“我”卻發(fā)現(xiàn)阿河不僅聰明勤快,而且很美:脫去陳裝后的“阿河如換了一個人。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并沒有笑,卻隱隱地含著春日的光輝,像花房里充滿了蜜一般?!辈痪?,阿河夫家的人找上門來,阿河被辭退了。春假時“我”再來度假,“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著意引人。我卻只惦著阿河,不知她怎么樣了?!笔虑楹芸煊辛宿D(zhuǎn)機,過了兩天,阿齊從鎮(zhèn)上回來,說,“今天見著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據(jù)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朱自清講述阿河的生活和他人對她的評述時,取的是旁觀的態(tài)度。從阿河的一面講,阿河對自己的生活困境采取了自我方式的反抗,并最終取得了境遇的改變;他人中除“我”及韋家小姐和她的朋友持理解同情態(tài)度之外,多是冷漠和譏諷;但緣由又有所不同,有的出于嫉妒,有的出于蔑視,有的出于偏見。朱自清只是客觀地敘述,讓讀者自己去品味。
引人注目的是,《阿河》中還有一個潛藏的文本:“我”對阿河的內(nèi)心欲望的故事。從這故事中可以看見寫作者意識深處的景觀,包含在知識分子對平民女性關(guān)懷的故事里面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體驗和想象的潛意識世界,一個人性的欲望化世界。正是這個世界有力地拆解了由同情理解構(gòu)筑起來的人道主義式的關(guān)懷,讓人看清楚熱烈的情感后面是自私的人性偽裝,形式上雖不像“他人”的冷漠譏諷嫉妒,骨子里卻同樣昭示出人內(nèi)心深處的“惡”??蛇@又是別一樣的“真”。這樣的情形不免讓人揣測,這是否是“我”在面對“他人”對阿河以言語進行傷害時,自己并不為之辯誣的深層原因所在呢?本質(zhì)上,“我”是無動于衷的,或者說,“我”的潛意識深處本就有以傷害報復阿河來撫慰自己失去平衡的心理欲望?朱自清敘述“他人”對阿河態(tài)度時的客觀冷漠的語調(diào)和寫“我”對阿河渴望時的直抒胸臆處處都在昭示這一點。
一方面,“我”對“他人”對阿河的評述持不作評價的態(tài)度;另一面,說到自己對阿河的私人感受時卻是不嚴肅的戲謔之姿態(tài)?!拔摇北静徊毮堪⒑樱⒑拥淖匀槐旧涝凇拔摇泵媲艾F(xiàn)身之后,“我覺得在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愿意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談呢?這樣郁郁了一個禮拜!”
所謂“我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這句話除了說阿河這樣美的女子正是我心儀已久的模型之外,恐怕沒有它解吧。文中交代了一個細節(jié):在“我”和阿河的一次不期而遇中,阿河的表現(xiàn)是寧靜的、嫻淑的;而“我”卻“窘極了”?!安蛔灾鳌?、“匆忙”、“像閃電似地躊躇了一下”、“剎那間念頭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趕緊向門外一瞥”等顯現(xiàn)出“我”內(nèi)心中的慌亂、混亂。而“我一直想著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想出”則是說“我”處在一種“沉浸”的狀態(tài)之中,難以描述清楚,只有時間之神能夠默默記下所有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看見她往廚房里走時,我發(fā)愿我的眼睛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完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里說得好:‘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wǎng)!’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里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里?!陌l(fā)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边@段文字寫出了阿河動人的美,“我”的欣賞卻也是見真見性,多少有些戲謔狎怩,甚至輕薄之意味。當然,明敏的讀者也不會對此大驚小怪。
后來,韋小姐跑來告訴“我”:娘叫阿齊將阿河送回去了?!拔覒艘宦暎痪湓捯矝]有說。正如每日有三頓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只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贝硕挝淖直硎隽藘蓪右馑?我的惆悵失望;對阿河命運的悲觀猜想。而夜中的夢則指示了“我”真正的牽掛所在?!拔摇睂ζ渲械恼鎸嵤乔宄?,但是“我”并不愿用文字把它清晰地表達出來?!拔摇睙o可否認地掉進阿河所織成的大大的迷惑的網(wǎng)中了。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著他,將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擦掌。聽到她只十八歲時,他突然將舌頭一伸,跳起來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得想法子娶她!’‘你娶她就好了;現(xiàn)在不知鹿死誰手呢?’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陸忽然拍著桌子道,‘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麼?他現(xiàn)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艺鹫f,他已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和汪來了;進門就嚷著說,‘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只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麼去管!’我說?!敕ㄗ影?’陸嚷著?!颤N法子?你說!’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這段簡潔的敘事含義實在是太豐富了,幾個人的簡短對話,以及不多的動作語匯,實在夠得上一篇心理分析的豐富材料,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的光環(huán)真是太多了,在這素樸的描繪中,人們正可以看到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真實的原形。這就是多少有些令人惡心的眾多知識者的嘴臉:自戀、做作、虛偽。他們似乎已習慣了自信,動不動就擺出一付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的架式,卻又自戀得要死,只會清談,“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眲e人的辛酸不過化成了象牙塔里清談的材料。更可笑的是,他們不覺得自己的自作多情,陶醉在自造的悠然自在里,卻從不對自己發(fā)問:誰給了自己如此話語的權(quán)力呢?
春假再來時,“我”聽說了阿河生活故事的結(jié)局?!拔伊⒖逃X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我說什么好呢?愿命運之神長遠庇護著她吧!”“這一來全完了”表面上表達的是“我”對阿河的失望,純美的阿河變成了俗氣的老板娘,這只是知識分子的一廂情愿吧?何況,他們真的如此想嗎?其實深層的是表達了自己夢幻的徹底終結(jié)吧——一種可能性的終結(jié),倒未必是對阿河人生選擇的評價?!暗诙煳冶阃泄孰x開了那別墅;我不愿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朱自清的《阿河》在有意無意間打開了知識分子心靈的一扇門,可惜的是,朱自清并沒有登堂入室。說到底,還是缺乏拷問自我靈魂的真正勇氣和直面自我的誠懇之心。面對著青春女性鮮美的肉身,做作的知識者總是齷齪地顧左右而言他??梢杂寐肤嵯壬摹敦斨鞯變号畟儭穪碜鲆粋€有意味的對比。小說的第二部描述蔣純祖在大時代里的生活,他在石橋場的小學校做校長時,“八月上旬的一天,一個叫做李秀珍的十七歲的女學生敲開了他底房門,走到他的房里來,在說話之前便流淚。這個女學生聰明、美麗,蔣純祖覺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蔣純祖知道她只有一個母親,很窮苦,生活很艱難?!币痪湔Z調(diào)平靜的陳述句“常常被她迷惑”,要比矯情的知識者的長篇大論來得真誠得多。這個女學生所以來找校長,是因為她的母親把她的初夜權(quán)以兩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一位少爺?!笆Y純祖看著她,這種目光,萬同華(蔣的女同事)覺得可怕。蔣純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藍布袍子,看見了那第一夜了?!爆F(xiàn)代文人中實在很難找到筆力如此遒勁的句子吧。面對美麗的李秀珍,蔣純祖清楚地體會到自己身體里的“猛烈的火焰”。這猛烈的火焰的燃燒使得蔣純祖“疲乏”,這種疲乏把蔣純祖從純粹的人道主義者的行列中驅(qū)逐了;然而,路翎就是在此頑強地要求他的蔣純祖不許轉(zhuǎn)過身去。蔣純祖和同事商量如何解救可憐的李秀珍。與此同時,毫不留情面的路翎再次開始了心靈的揭破:指出在人們自以為高貴的精神狀態(tài)里“有著一種樸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時有著一種華麗的矯飾。”“所以這些生命,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從它們底高貴的世界里跌下來,變成罪惡的。而且,這一切常常是令人難堪的?!备哔F與邪惡的轉(zhuǎn)換只在一線一念之間。蔣純祖?zhèn)兠鎸钚阏涞目蓱z命運,最后想出的辦法也是他們中有人“娶她”,讓人感慨人的想象力怎么總是如此貧弱。然而,倔強的路翎還是揪住蔣純祖?zhèn)儾环?“蔣純祖激動,混亂,奇特地覺得歡喜,興奮地笑了一笑,但同時覺得這件事是再也沒有可能了。它本來就沒有可能,而且現(xiàn)在那種絕對的熱情消逝了。這時萬同華姊妹領(lǐng)著李秀珍來,蔣純祖突然意識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惡的?!雹墼诂F(xiàn)代中國文人筆下還曾出現(xiàn)過如此誠實的句子嗎?這里面的痛苦、仇恨、絕望、自虐的快意讀者是不難體會到的。在這樣一個曾被無數(shù)個矯情的寫者描寫過的往往是充滿著溫柔的痛苦的情境中,路翎接著還說出了“色情”和“荒淫”,這是魯迅式的“自抉心食”。在《財主底兒女們》里洶涌著的不僅是偉大的時代,更洶涌著的是浩瀚的人心世界。與之相比,《阿河》顯得是多么地膚淺和做作?!斑@種力量在蔣純祖身上特別強烈。情欲表現(xiàn)在微小的動作中,表現(xiàn)在肉體的窺探中,表現(xiàn)在美麗的、壯快的想象中,但他底整個的生活說:這一切是罪惡的?!雹芎唵蔚卣f,路翎的小說不是在道德的而是在生命的層面上來思考體味人類的生活。從個體出發(fā),從最深處的情欲開始,因為面對著上帝正義的法則,所以,人覺到自己是“罪”的。朱自清的怯懦阻礙他進入這樣的境界。路翎的蔣純祖讓人再次看見了魯迅《墓謁文》中“自抉心食”一樣的對自我的陰冷、刻毒,不給自己留一絲情面:“因為沒有美麗的女人激賞他,因為當代的權(quán)威從未向他伸手,——他承認這是他底最痛苦的題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薄坝谑撬?們)開始厭倦了?!薄八?,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價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個人底光榮,便不能承認這些美好和價值;假如得到,那又從根本上就是虛偽的,還是不能看到這些美好和價值?!薄斑@樣,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惡的泥沼里來了?!雹萋肤峤柚氖Y純祖指證了人類生命、生活丑惡的本質(zhì),撕破了一切美妙的偽裝,蔣純祖不能容忍自我欺騙,他同時用睥睨一切的目光審判著人間的自我欺騙,因此,他更無法和身外的世界和解了。而對于路翎來說,這樣的無解卻讓整個的世界和人心在他眼前一片清明。
所以,相比而言,《阿河》讓我更注目的不是其中蘊涵的同情和悲憫,而是“我”對阿河的“身體性”的體驗。當然,自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人類的身體已被染上了各種色彩,身體早已有了不同層次的劃分,身體有政治的身體,倫理的身體,社會的身體,物質(zhì)的身體,而似乎原來的那個生物的、人性的身體卻離人越來越遠。老、孔之時,尚有身體。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愚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愚?”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钡矫献泳驼f“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了。朱熹更決絕:“存天理,滅人欲?!彪m說朱子對其所言也做了尾注,說飲食夫妻為天理倫常,而五食十色三妻四妾則是人欲。但朱子的決絕聲氣還是擺明了他禁欲的面目。于是中國文化漸漸成了沒有自然肉身的文化,余波綿延到現(xiàn)代不絕如縷。比如郭沫若的《屈原》,一味渲染的便是屈原的政治倫理意識,絲毫不觸及個人自然之情懷,而郁達夫《沉淪》的身體性傾訴卻遭到許多人的惡罵。在強力的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下,在身體被專政的時代里,作家們都只好爭著做沒有身體的人,他們不敢用自己的眼睛看、耳朵聽,用心靈來感應,他們把深度的自我體驗藏匿起來。寫作因此成了“傳聲筒”、“留聲機”,沒有自我、更沒有真實的身體細節(jié),寫作成了自外于自身的一種工具,而不是生命的歌唱。朱自清《阿河》中的身體性體驗,也許說不上高雅,卻別有一種意味在其間。
但是,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栋⒑印防镫[意識的心理描寫并沒有被作者用來建立認知自我的心靈檔案,充其量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宣泄。問題是,《阿河》表現(xiàn)出來的作家本人的自我分裂會衍生出怎樣的值得人們關(guān)注的問題?比如,這樣一個不誠的也即沒有真實深情的知識者,如果去擔當啟蒙者的角色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呢?同為知識者,路翎和朱自清在遇到相似的人生境遇的時候,他們的表現(xiàn)是不同的??梢哉f,兩人都直面了自己的內(nèi)部世界,都寫了自己的體會,不同的是,路翎還有對自己的分析、拷問,以及不留情面的自我揭破。在對自我的“丑”、“惡”揭破的過程中,路翎的蔣純祖撕下了自己的假面,同時也就拋棄了樂觀、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走向了自我懺悔。朱自清則到自然的體會為止,完全說不上心靈的自我分析,他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高于他筆下人物的位置。一面是私欲的玩味,一面又是不夠清潔不夠誠懇的溫情,而且,更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這二者之間難以找到像路翎筆下人物的那種完整統(tǒng)一感。蔣純祖的自我分析拆解了自己,讓旁觀者看清楚了他的內(nèi)部的分裂、自我征戰(zhàn),但不是人們通常說的有什麼兩個我存在,而是真實的那個我經(jīng)過掙扎勇敢地站了出來,驅(qū)逐了那個正在舞臺上表演的假我。蔣純祖指證了自己的“丑”、“惡”,同時也就保留了自己的“純”、“真”。也許,蔣純祖說不上“深情”,但他至少做到了“誠懇”。而在朱自清的《阿河》里,透過文本,讀者看見的則是兩個分離的“我”:表層的這個對他者充滿著理解溫情;內(nèi)面的那個對他者則又是滿懷著被遮遮掩掩的粗鄙的欲望。關(guān)鍵是在他們之間你卻找不到一個自然的連接點來理解他們間的真實的邏輯關(guān)系。一個人對于他的自我來說應該是完整統(tǒng)一的,即便他的內(nèi)在自我是分裂的、矛盾的、對抗的,在他人看來是不和諧的、不可理喻的,他自己仍然是他自己的整體。一個真實的個體生命都是一個充滿矛盾張力的統(tǒng)一體。當這個個體把自己向整個世界敞開時,它應該是自然的、真實的,觀看者可以看到他生命的每一條紋理,通過這每一條生命紋理的勘察,觀看者對這個具體的個體生命的存在不會產(chǎn)生最起碼的不真實感、不信任感。而朱自清的問題恰在這里。在《阿河》里,讀者既可以看到朱自清的顯意識,也可以看到他的隱意識,但是,顯意識和隱意識的連接點在哪里呢?朱自清沒有很好地找到這個點,讀者看見的是一個分裂度很大的作家的自我,對于一個寫者來說,無論他向外部的世界展示怎樣的自我,這個我不能是一個分裂度很大的我,最起碼他應該是自然合情合理的,不能超出人性的理解范圍。這個自我可以有很多面,但這許多面應該統(tǒng)一在一個基本的“我”之上。朱自清的《阿河》不能給讀者如此的印象,文本里的“我”給人以內(nèi)外不統(tǒng)一的印象,這就是我所說的《阿河》中的“我”不如路翎筆下人物完整和諧的意思。
他們面對自我的心態(tài)是不同的。路翎是毫不留退路地徹底揭破,朱自清則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支支吾吾。說白點,就是朱自清沒有路翎誠懇,也許還有自我認知能力的差異。路翎小說中的人物老是和自己過不去,他們內(nèi)在的自我處處存在著危機、矛盾、自我的搏戰(zhàn),然而,這樣的內(nèi)部混戰(zhàn)卻構(gòu)成他們自身真實豐富深邃的存在。路翎筆下的人物很像《圣經(jīng)》里受難的使徒,自己對自己施行著心靈的苦行,獨自把自己整個地承擔,雖永不得安寧,卻會讓自己的心靈有最真實的皈依而不至落入完全的虛無。當年《財主底兒女們》出版時,胡風就斷言“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币驗椤奥肤崴牟⒉皇菤v史事變底紀錄,而是歷史事變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洶涌的波瀾和它們底來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靈在歷史運命這個無情的審判者前面搏斗的經(jīng)驗。真實性愈高的精神狀態(tài)(即使是,或者說尤其是向著未來的精神狀態(tài)),它底產(chǎn)生和成長就愈是和歷史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人生糾結(jié)得深,不能不達到所謂‘牽起葫蘆根也動’的結(jié)果,那麼,整個現(xiàn)在中國歷史能夠顫動在這部史詩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面,就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了。”⑥當然是這樣。沒有心靈的描寫,就不會有人類真實的歷史記錄。
心靈所樂于接近的并不是冰冷的理性,而是火熱的感性的深情。在人類的語言里,表達最“深情”的一個字是“愛”,人類一切主動的行為最深層的動因皆是出于愛。愛是鏈接一切的最可靠最可愛最真實的紐帶?!皢⒚伞痹侵袊F(xiàn)代知識分子連接自我與社會間所尋找到的讓自己感到最自適的一個詞,他們中的許多人簡直情不自禁地把“啟蒙者”當做識別自己的一個徽章,別在自己的衣襟上。既是社會歷史進程的強力推動,也是知識者的自我鼓噪,使得“啟蒙”成了一個時代的最強音。后來“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還成了一些思想史和文學史的研究者拼接中國現(xiàn)代文化版圖的基本思路。⑦當然,當歷史已成往事,也有少數(shù)的質(zhì)疑之聲,但這不多的質(zhì)疑聲也不是從根本上要否定啟蒙,只是在一些更具體的問題上對啟蒙提出進一步的修正思考,這實際上是說人們認識到啟蒙對于國人來說還是一個需要繼續(xù)下去的問題。在新的語境中,新的舊的話題被重新提出。如關(guān)于啟蒙者的身份的訴求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歷程;對啟蒙者也即現(xiàn)代知識者心路歷程的再梳理這樣的溫故知新又會讓后來者發(fā)現(xiàn)什麼;以及更具體的問題如“國民性”概念的合理性、普適度如何;啟蒙者與被啟蒙者間的真實關(guān)系等等。⑧質(zhì)疑者并不是要顛覆啟蒙話語,也不是要消解知識分子自身。清算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虛妄性,直面一個世紀以來知識分子身上的精神缺陷,這樣的質(zhì)疑很大程度上修正了人們先前的許多帶有自我迷戀自我陶醉性質(zhì)的話語描述,因而使重啟“啟蒙”話題獲得了嶄新意義。
在此我想通過對朱自清以及其他相似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寫作狀況的考察提出一些自己的思考: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到底對自己具有怎樣的角色意識?對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的身份的識別能否不再總是局限于他們的思想層面,而進入他們的人格心理情感層面?衍生出來的一個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者到底對他們身外的世界有幾多深情?魯迅指證的中國人的瞞和騙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不是真正深情的缺乏?為什麼現(xiàn)代中國的最深刻者魯迅說到自己的同胞時每每以“隔膜”一詞相對?是思想智力上溝通的艱難還是心靈情感上的自私的封閉使然?籠罩在這些問題之上的一個根本的問題是:啟蒙應該具有怎樣的一個方向?在曾經(jīng)的方向性的選擇里有沒有需要重新選擇的必需?啟蒙曾和啟發(fā)民智緊緊連在一起,啟蒙者們似乎輕易地越過了一個前提,即在他們擔當民眾的啟蒙者之前,自己經(jīng)歷了怎樣的啟蒙?
中國自近代以來,內(nèi)憂外患,此種情景讓各種式樣的仁人志士不自覺地把眼光瞄向了廣大的身外世界,滿腦子都是宏大的啟蒙與救亡,而如何自我啟蒙自我拯救卻被不經(jīng)意地放在了一邊;在這種錯覺里,仁人志士們似乎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來俯瞰他的時代及民眾,這樣的啟蒙從一開始就以社會、國家、民族、時代、革命等等宏大的字眼掩蓋了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人的啟蒙,尤其是個人的啟蒙。魯迅提出的“改造國民性”也即進行人的再造的主題最終被宏大的主題所取代。而且,在人的啟蒙上也存在著問題,既往的人的啟蒙更多地關(guān)注了人的“理智”,而對人的“心智”卻關(guān)注不夠。二十年代時魯迅說中國人在“昏睡”,可是到了三十年代他才發(fā)現(xiàn)中國人是在“裝睡”。這樣的確認會讓魯迅對自己當年的另一個判斷——“中國到處都充滿了瞞和騙”更有感觸吧。誠如一個論者所言:“魯迅很早就論定這個民族最缺的就是‘誠與愛’?!薄芭c同時代的啟蒙者很不一樣,魯迅一生的著力點是人的靈魂而不是家國天下,是個我的生命敘述而不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雹嵴f清道理啟發(fā)民智是較容易的,可是,心靈的建設是簡單的說理所能解決的么?周作人為何恨恨地說:一個民族要想獲得新生,必須從知恥開始。摩羅認為中國人要有“恥辱”意識難道沒有道理?⑩有羞恥感,才會有真實的自我批判;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如果你對自我從沒有羞恥感,可以說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有誠懇之心的人,也不可能是對人、國家、民族有深情的人。一個人深情的程度就是他真實的程度。正是“深情”的過于缺乏,中國的啟蒙到今天仍然還是一個問題。
還是再一次回到朱自清這里吧。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江浙一帶謀生時,朱自清曾有一篇實際見聞的文本實錄《溫州的蹤跡·生命的價格——七毛錢》(1924),文本里的義憤讓人感佩,但總讓人感覺缺了些什么?缺什么呢?作者在紙面上分析思索推論感慨,但也到此為止,還能如何呢?也許不能如何。我所擔心的是中國文人滿足于到“書齋”為止的習性:我在書齋里已經(jīng)表達了我的立場,我則可以無愧而放下了——缺乏真正的深情。我自然希望這只是我個人的瞎想。作者在文末問:“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這樣的疑問讓我免不了地擔心:作者可別把自己排斥在外啊!這是怎么說呢?讓我再舉個例吧,還是路翎先生的《財主底兒女們》,小說里寫到蔣少祖以“委員”的身份到傷兵醫(yī)院去探望傷員,看到破衣爛裳,缺手少腿正在死線上掙扎的士兵,“衣冠楚楚”的蔣少祖覺到了“羞愧”、“恥辱”,而且是人類的“恥辱”;他覺得他侮辱了這些可憐可敬的兵士,他感到了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的羞愧?!笆Y少祖踮著腳走過去。這個呼號的兵開始哭泣,用手挖墻壁。蔣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類里面有著這樣的絕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這種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悶地想到,為什麼自己一向沒有感到這個。不解決這個為什麼還能生活?!?朱自清有這個“不解決這個為什麼還能生活”的意識嗎?在他的文本里,他只有這樣的心存僥幸的話語:“我們的孩子所以高貴,正因為我們不曾出賣他們,而那個女孩所以低賤,正因為她是被出賣的;這就是她只值七毛錢的緣故了!呀,聰明的真理!”?最后一句的自嘲我甚至要說是不夠莊重的。是體會自己的聰明和發(fā)現(xiàn)所謂的真理重要,還是注目人間的真實悲劇帶著自己的深情去思考人的命運人的出路重要呢?路翎的“蔣少祖臉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是的,全上海底富戶,對他們底為祖國而流血的兄弟們?nèi)绱藲埲?”“蔣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覺得犯罪——他,蔣少祖,穿得這樣好,有著一切,從孤立無援的、瀕于絕望的、為這個民族流了血的兄弟們身邊逃開?!?這才是真實的悲憫和深情啊!在悲劇面前,“理”是多么地蒼白。
和十七歲的路翎比,朱自清缺少了什么呢?一個人,無論他(她)是做什么的,他(她)的“深情”的程度就是他(她)“真實”的程度。美國記者史沫特萊在1928年冬天第一次踏上中國大地時說:“我終身難移的對于專業(yè)知識分子的厭惡又油然而生。中國知識分子永不從事體力勞動,他們的寫作是脫離實際經(jīng)驗的一種專業(yè)。照他們的理解,甚至‘青年’一詞也僅指學生,他們對工人和農(nóng)民所持的是一種優(yōu)越的,雖也是同情的態(tài)度。”?何況,同情還有同情的不同,中國知識者對他者的同情往往不過是有距離的理智的同情,或者確切地說,只是言語上的而不是行為上的同情。言語上的同情者恐怕也只是旁觀者位置上的冷靜者吧?沒有發(fā)自心靈的真實投入,所以我們只會有表面上的火熱骨子里的冰冷。這樣的知識者來做民眾的啟蒙者會是怎樣呢?恐怕還是難逃魯迅所說的隔膜吧!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瞿秋白就曾感嘆過:在街頭活動的政治家們和他們所要發(fā)動的民眾之間心靈并不相通,因為他們內(nèi)心的所愿所想各自不同。民眾自然目光狹隘功利務實,政治家們則心懷天下,但實際則是要驅(qū)使廣大的民眾來助他們實現(xiàn)囊括天下的雄心,說野心也行。?胡適也曾感慨:大眾“因為愚昧不明,故容易被人用幾個抽象名詞騙去赴湯蹈火,牽去為牛為馬,為魚為肉。歷史上許多奸雄政客,懂得人類有這一種劣根性,故往往用一些好聽的抽象名詞,來哄騙大多數(shù)的人民,去替他們爭權(quán)奪利,去做他們的犧牲。不要說別的,試看一個‘忠’字,一個‘節(jié)’字,害死了多少中國人?試看現(xiàn)今世界上多少黑暗無人道的制度,那一件不是全靠幾個抽象名詞,在那里替他做護法門神的?人類受這種劣根性的遺毒,也盡夠了?!?也許胡適太悲觀了,不該一概而論,這世上終究還是有一些不計個人得失而獻身天下的人,雖然這獻身中也會多少含有個人私密的欲愿,但主觀上是比較誠懇的,客觀上也是有益于人類的??墒窃捰终f回來,胡適的悲觀如果不是全部的真實,至少提醒的意義還是在的。而史沫特萊對知識者的指認“他們的寫作是脫離實際經(jīng)驗的一種專業(yè)”更是說到了根子上,王小波曾很刻薄地描述過一種難看的嘴臉:那些挾自己的專業(yè)以自重的家伙,恨不得把自己掌握的一點可憐兮兮的知識無限地放大,使之成為包治人間一切疑難雜癥的靈丹妙藥,這樣他就可以把自己抬上至圣至賢的王座。?還可以看看魯迅在《故事新編》里對知識者富有意味的描述。魯迅想要告訴人們:神話、傳說和歷史不過是一種語言的敘述。魯迅的重新敘事使得神話、傳說和歷史不再是被洗刷得干干凈凈,安排得整整齊齊,打扮得漂漂亮亮,分別得清清楚楚的“故事”,而是充滿了生活的多重性和相對性。哲學思想不能是超越生活過于思辨化、形式化的東西。魯迅的《故事新編》里充滿著冷嘲熱諷,尤其是對擁知自重的夫子們,他打定主意要去掉他們身上那些神圣的偽裝。在《關(guān)于知識階級》的文章里,魯迅正面闡發(fā)過他對“知識階級”身份的理解,魯迅的理解是西方化的,他反對知識者擁知自重自炫,對知識分子的風骨提出很高的要求:不為任何物欲所引誘、不為任何權(quán)勢所屈服;還有知識者的使命,也即薩特所提出的“介入”。魯迅終身都在抨擊中國太多的“文字游戲黨”,一提起他們,魯迅簡直是怒不可遏。作為知識者,僅僅具有專業(yè)知識是遠遠不夠的,他同時還得讓自己記住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個完整真實深情的人。作為啟蒙者他是擁有知識的“人”,他對天下的關(guān)懷方式當然是從他的專業(yè)開始,但在專業(yè)的背后,還要有一顆真正悲憫熱愛的心靈——只有經(jīng)過心靈潤澤的知識才會真正地溫暖人間。
注釋
①萬梅·特爾·阿米斯:《小說美學》,傅志強譯,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②米歇爾·??抡f:“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痹谖覀冞@兒,很多時候,這樣的“夢想”確實是夢想。③④⑤??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年,第 1074—1080、1090、1102—1103、51—53、51—53頁。⑥胡風:《財主底兒女們·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1頁。⑦錢理群等人主編初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李澤厚的《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都是循此思路而建構(gòu)。⑧劉禾的《跨語際實踐》,提出對被翻譯的現(xiàn)代性要重新進行論證;林毓生的重讀五四;陳平原的重返五四現(xiàn)場;王曉明的《再思錄》由古及今對中國知識者心靈歷程的探尋;陳建華的《“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等等都從不同的角度在重新思考中國現(xiàn)代啟蒙的問題。⑨王乾坤:《魯迅的生命哲學·修訂版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365—366頁。⑩摩羅:《恥辱者手記:一個民間思想者的生命體驗》,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朱自清散文全編》,伊犁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 29、30 頁。?轉(zhuǎn)引自曠新年《1928:革命文學·后記》,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92頁。?驗證這樣的判斷并不困難:看看魯迅的《阿Q正傳》里的革命及其革命者;以及老舍的《駱駝祥子》里的車夫祥子和偽革命者阮明之間是在怎樣地互動就可明了。?轉(zhuǎn)引自沈衛(wèi)威《無地自由:胡適傳》,安徽教育出版社。?參看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中的《知識分子的不幸》、《積極的結(jié)論》、《智慧與國學》、《理想國與哲人王》等文,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年。
I206
A
1003—0751(2011)03—0215—06
2010—09—15
安徽省教育廳基金項目《文化心理分析背景下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寫作》(2008JYXM456)的階段性成果。
張曉東,男,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阜陽 236041)。
責任編輯:凱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