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 糖

伍雪瑩

這是一條古樸寧靜的街。黃昏已近，行人漸少。街道兩旁的房子皆用青磚砌成，屋頂上的綠瓦迎著斜陽，閃爍著無數(shù)的金光。斜陽打在房子的間隔之中，一道又一道的金光穿梭在昏暗的街上。忽而，一陣蕭瑟的風吹過，“沙沙”的落葉聲劃破了老街的寧靜。

街的不遠處，一位穿著藍布衣的老人正在收拾著他的攤子。走近一看，原來是一位賣畫糖的老人。

“我想買一串糖，行嗎？”我問。

“行，當然行!”老人爽快地說，慈祥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笑容。然后重新把轉(zhuǎn)盤打開，說：“來，試一試你的運氣?！?/p>

方方正正的轉(zhuǎn)盤，里面用彩漆繪著各式各樣的圖案：威風凜凜的龍，姿態(tài)優(yōu)美的鳳，溫馴可愛的兔……我用手指撥了撥木制的指針，指針就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畫出無數(shù)的圓圈，我癡癡地凝視著，仿佛回到了從前。

童年的時候，總喜歡和我的小伙伴一起玩畫糖。每個星期三的下午，賣畫糖的老人都會在學校門口擺攤。下課鈴敲響的時候，是最興奮的時刻。我們手拉著手，箭一般地沖到老人的攤前，賣糖的老人總是瞇起眼睛笑嘻嘻地說：“又是你們倆最早到，真是了不起啊?！蔽覀兩岛鹾醯匦α耍瑲獯跤醯貜目诖锾统龇e蓄了一星期的零花錢，拿出五毛錢，遞到老人枯瘦的手中，然后用手指重重地撥了撥木制的指針，指針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畫出無數(shù)的圓圈，當時的我們最希望紅箭頭會落在威風凜凜的龍上，于是就拼命地喊著“龍，龍，龍……”，片刻之后，指針停了下來，紅箭頭指的并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龍，而是最不起眼的“八砣’,熾熱的心頓時被潑了一瓢冷水，嘴巴扁得都可以掛個油瓶了。

“哈哈，沒關(guān)系，八砣也不錯嘛，下次再來呀?！崩先瞬[起眼睛笑嘻嘻地說。然后把煤氣的開關(guān)扭開，塊狀的黃糖漸漸地融化成金黃的粘稠液，老人用舊鐵勺舀起了半勺糖，放到潔白光滑的大理石板上，抄起兩支細長的竹簽，熟練地用竹簽卷起糖，一遍又一遍地把糖在木枝上繞轉(zhuǎn)著，金黃的糖漸漸地呈現(xiàn)出一絲一絲的銀白，不一會兒，“八砣”就完成了。我們各自拿著一根，坐在老人的攤子旁一口一口地舔著，心里閃過了一絲的不快。

“你還有多少錢？”他問。

“五毛?！蔽艺f。

“我也一樣，等吃完之后我們再去轉(zhuǎn)一次，好嗎？”他說。

“嗯。”我滿意地點點頭。

漸漸地，老人的攤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大多都是跟我們一樣穿著校服的小學生，偶爾也會有一兩個童心未泯的成年人。

“龍，龍，龍……”，“鳳，鳳，鳳……”，同樣的聲音在人堆里響起，驚嘆聲和唏噓聲一陣又一陣地傳來，興奮和失望交織在人堆里。我們安靜地享受著黃糖的甜味，偶爾看見拿著威風凜凜的龍的人得意洋洋的走過，心中蕩漾起一絲絲的羨慕與嫉妒。

黃昏已近，太陽收起了耀眼的光芒，變得柔和起來。老人攤前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就只剩我們倆了。

老人滿意地數(shù)著今天的收獲，見我們倆還在，依舊笑嘻嘻的，說：“你們兩個小鬼啊，癮還真不小啊，還要玩嗎？”

“要！”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掏出最后的五毛錢，遞到老人的手上。然后重重地撥了撥木制的指針，高聲地喊著“龍，龍，龍……”，最后紅箭頭依舊沒有指向龍，而是落在一條欲躍龍門的鯉魚上。

“哈哈，小家伙運氣不錯嘛！”老人笑哈哈的，從鍋里舀起一勺金黃的糖，熟練地在潔白光滑的大理石板上比劃著，不一會兒，兩條栩栩如生的大鯉魚躍動在潔白的大理石板上。我們滿意地拿著大鯉魚，快樂得臉上都要開出花來了。雖然到最后我們的夢想都沒有實現(xiàn)，但能得到一條大鯉魚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們癡癡地看著在斜陽下閃閃發(fā)光的大鯉魚，好久都舍不得吃。

這樣的場景在我們的童年里無數(shù)次地上演，但在那個炎熱的夏天里，這樣的日子戛然而止。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他突然暈倒了。年輕的老師嚇得臉都青了，隨后救護車把他送走。從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聽大人們說，他得了一種可怕的病——白血病，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吵著鬧著說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離開，他很快就會回來跟我一起玩畫糖。

現(xiàn)實是殘酷的，之后看到老師同學忙著為他捐款，我不得不接受他得了很可怕的病這個事實。但我還是相信，他會回來的。

半年過去了，老師同學的捐款依然不斷，我不再去玩畫糖了，把留下來的零花錢都捐給了他。那時我還天真地想著：那么久都沒有收到壞消息，他應該好了吧。

可在一個寒冷的日子里，老師突然宣布說以后都不用捐錢了，他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懼，接下來老師說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下課鈴一敲響，我飛快地往他家跑。他的媽媽和奶奶正在為他辦理身后事，紙錢在熊熊的火里熱烈地燃燒著，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吹過，冷到骨子的深處，也卷起了無數(shù)的灰燼……

指針早就停了下來，我還呆呆地站著，晃如隔世。慈祥的老人看著我，笑容里透露出驚訝：“嘿，小姑娘，運氣真好啊，是龍！”紅箭頭果然指著龍，威風凜凜的龍啊。

老人重新把開關(guān)扭開，片狀的糖漸漸融化成金黃的粘稠液，老人舀起半勺，在大理石板上比劃著，不一會兒，一條威風凜凜的龍誕生了。老人笑著把它遞給我。

我接過它，悲傷與快樂在我心中交織著。這條遲來的龍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我輕輕地舔上一口，甜甜的糖在嘴里融化，熱熱的液體在眼圈里滾動著。

這是獨一無二的甜味，屬于我們共同擁有的童年的味道，是其他糖果無法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