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惠
人的活法很多,但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更注重本能的釋放和欲望的滿足,這是一種快樂的活、輕松的活;另一種則更注重理性對本能、意志力對欲望的抑制,這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痛苦的活、堅忍的活。前者追求的是身體和感官的享樂,后者得到的是精神和理智的愉悅。顯然,在這二者之間,后者更能體現(xiàn)人的特點、人的本質和人的價值。含淚活著,當然屬于后一種活法。
留日女性張麗玲的《我們的留學生活——在日本的日子》是一部介紹新一代海外游子在日本求學奮斗的系列紀錄片,其中《含淚活著》這一集是她以幾乎十年時間的堅韌跟蹤拍攝的作品?!逗瑴I活著》用一個普通人的故事,集中詮釋了人的活法和人的精神,令人感動,又發(fā)人深省。片中主人公丁尚彪,作為一個極其普通的中國男人,他經歷了他們那一代人所遭遇的全部厄運,但他執(zhí)著地對抗磨難,忍受痛苦。他之所以如此,除了生命的本能,還因為一種信念、一個夢想——送女兒到國外一流大學求學。為此,他在日本辛苦勞作,艱難度日,忍受著去國離鄉(xiāng)、拋妻別女的巨大寂寞,忍受著在異國的底層奮力掙扎的巨大痛苦,不曾有絲毫懈怠和停滯,從35歲到50歲,他的青絲熬成了白頭。15年中,他只分別和妻子、女兒見過一次面,“視茫茫,發(fā)蒼蒼,而齒牙動搖”的他,只有在和親人生離之時,才忍不住心酸的淚水,也令觀眾潸然淚下。
含淚——這是一種活著的表情,也是一個活著的姿態(tài)。在一個普通人鮮為人知的故事之后,在他和觀眾們流下的淚水之中,深藏著的是人類脈動不息的主體精神。
中國古人說:“精神,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列子·天瑞》),“精神者,生之源”(《素問》),“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及,上際于天,下蟠于地?;f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莊子·刻意》),可見精神是一切生命的本質和真義,它充盈于天地之間,潛隱于萬物之中,君臨于有形者之上,最后在人身上得以集中體現(xiàn)。所以精神是“一種流動著、綿延著、富有活力的生命基質,又是人性中至尊彌貴的構成因素”[1](P86)。
如果說“生命”一詞更多是屬于身體的、肉體的、生理的、官能的,與本能、沖動、欲望、情緒相關聯(lián),那么,精神則是一種自我意識,一種自我超越、自我提升的意向,一種理性的價值取向和“觀念化”的生活選擇。精神為人類生命所獨有,著名學者魯樞元教授說:“就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來說,人既是一種生物學的存在,又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同時,更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1](P93)西方學者雅斯貝爾斯也說:“人就是精神,而人之為人的處境,就是一種精神的處境?!盵2](P3-4)
顯然,《含淚活著》一片中的丁尚彪不是一個被命運之神眷顧和寵愛的幸運兒。1970年,16歲的他剛剛初中畢業(yè),就被下放到中國最貧窮的地方之一——安徽省五河縣,失去城市的身份,失去求學的機會,沒有電燈、沒有煤氣、沒有自來水,每天在貧瘠的土地上勞作10個小時以上,但還是只能在饑餓煎熬中度日。所幸的是,在這里,他結識了和他命運相同,但卻樂觀、堅強的姑娘陳忻星。他們結為夫婦,決定從此同心協(xié)力,同甘共苦,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20世紀70年代末,丁尚彪和妻子好不容易相繼回到上海。已是人近中年,但卻身無分文,而且沒有能夠謀生的一技之長,他們一個做了集體工廠的炊事員,一個當了服裝廠的女工。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他們,幾年后添了女兒。之后,他們的經濟更是拮據(jù)緊張,一個蘋果,一家三口分吃,老丁吃的往往是蘋果皮。好在,女兒丁晽成為他們貧寒生活中的溫暖和光亮,鼓舞他們、也指引他們走在通向未來的路上。
到了80年代末期,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掀起了出國潮。一些先期到達日本的朋友來信向丁尚彪介紹國外的情況,時年35歲的他燃起了斗志,他想要向命運挑戰(zhàn)、和生活搏斗,改變昏暗沉悶的生活狀態(tài),做一個時代的弄潮兒?;?毛錢買來的一份北海道飛鳥學院的招生資料成為改變他命運的契機。42萬日元的學費,相當于他們夫婦工作15年才能獲得的收入總額,不甘心向命運低頭的丁尚彪四處借錢,在負債累累的情況下,終于于1989年6月單槍匹馬到達了日本。他想在日本重新建立人生出發(fā)點,繼續(xù)被政治風潮強行中斷的學業(yè)。和幾乎所有的中國留學生一樣,他不得不靠打工掙錢還債,靠打工維持生計,靠打工供養(yǎng)家庭。遺憾的是,他所就讀的飛鳥學院阿寒分校地處偏遠,荒無人煙,全無打工的機會——命運仿佛依舊在和丁尚彪開著玩笑。無奈之下,丁尚彪前往東京,演出了一場北海道大逃亡的好戲,但卻因此失去了求學的機會,失去了合法的身份。從此,淪為“黑人”(在日非法滯留人員)的老丁與故國、與親人隔絕,他把上大學讀書的人生理想完全放到了女兒身上,一心一意打工掙錢,為女兒創(chuàng)造稍好一點的求學條件,打下稍微厚實一點的經濟基礎。他把思親之情完完全全地埋在心底,以孤絕的姿態(tài),租住在簡陋的斗室,一天打兩到三份工——名副其實的“洋插隊”的生活,這樣一過就是整整15年。幸虧,女兒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和付出,終于學有所成,在1997年收到了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并最終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家族的命運從此被改寫。已經50歲的老丁,直到這個時候,才終于決定放下手中的接力棒,卸下肩上的擔子,讓下一代繼續(xù)傳承下去。2004年,老丁回國,和妻子共敘深情、共享人生。
片中的丁尚彪,流過兩次淚水。第一次是在闊別8年的父女終于得見但又不得不分離之時,第二次是在分離13年的夫妻終于團聚但卻不得不作別之際。女兒在赴美求學、妻子在赴美探親的途中,在東京只能稍作停留,父女、夫婦匆匆聚首。離別時的青絲已成華發(fā),離別時的明眸已然渾濁,離別時不諳世事的稚子已步入風華正茂的青春。相見時不敢凝眸,揮別時不忍回首,還有很多來不及的叮嚀、說不出的囑托——中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是含蓄的,但還是禁不住的淚流!事實上,丁尚彪也可以像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夫妻相守,家庭團圓,得過且過,其樂融融,但他不甘心這樣:依照命運的安排,遵循生活的常軌,世世代代做循規(guī)蹈矩、本本分分的城市平民。他想要起跑,甚至想要起飛,塌陷的平臺、狹窄的跑道、低矮的天空——這一代做不到了,但他并不就此放棄,就此退卻,他依然不懈地努力、不倦地奮斗,為夢想的延續(xù)、為后代的飛翔奠基。他和不公平的命運對抗,以高蹈的精神、昂揚的斗志,把一種理性的價值取向,化為具體的人生目標,化為寂寞隱忍的生活選擇和自我提升的生活追求。用15年的時間成本和情感代價,他戰(zhàn)勝了命運,實現(xiàn)了夢想,完成了使命,也為人類的主體精神做了一個頑強的注腳。
人和其他生命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人既是一種生物學的存在,又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人往往以精神的高蹈和頑強區(qū)別于其他的生命物種,所以人類要尋找意義、追求成功、體現(xiàn)價值。遺憾的是,生物學的肉身并不總是和輕逸的精神和諧一致,相反常常處在和精神的對立沖突之中,人類的苦難也常常源出于此。正因為如此,哲學家總在思謀和尋求人類生存根本問題的諸種解決之道,比如莊子,就試圖以精神的逍遙之游來解脫肉身的沉重之境。
然而,身體作為有機的、物質的存在,是人生在世的基本依據(jù)。正因為有身體,人類才不能不為之謀食,向自然索求,以維持生命的運轉;也正因為有身體,精神才有所憑附,發(fā)揮它應有的生命職能。身體的需求原本有限,但精神的追求卻近乎無限。為了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更為了接近甚至達成無限的精神追求,身體陷入沉重的勞役。《含淚活著》中的丁尚彪,從16歲開始插隊落戶,就在每天10個小時的艱苦勞作中度日;回城之后,情況也并未有多大程度的改觀;在日本的15年,則更是超負荷的勞累和最底線的支出。身體的苦難似乎沒有盡頭。如果說他的身體在前20年所付出的辛勤勞動只是源自強大的政治導向和貧弱的經濟形勢,只是為了滿足個人和家庭最為基本的生活需要,那么,后面的15年,更多則是出于他主動的人生選擇,為了改變家族的社會處境,獲得更高的生命價值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因此,他用強大的精神作為支撐,來消解身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蒙受的困頓煎熬。
其實,還不僅只于此。因為人不僅僅是一種理性的存在,他是一種包含理性在內的感性活動存在。人無疑也是一種物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首先是一種感性物質,當然,他所具有的理性內核使這種感性物質具有了主體性,具有了能動的特質。
正因為人首先是感性的存在,所以人除了身體的溫飽和安全之外,還需要情感的慰藉和溫暖。丁尚彪在日本的15年,最為痛苦難耐的恰恰是“一個人”所帶來的孤苦寂寞。兩情相洽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女兒,都在千里之外。沒有親人的陪伴,沒有家庭的溫暖,在東京這樣一座不夜之城,他來回奔走,孤枕獨眠。為了省錢,連電話也很少連線。刻骨的牽掛和深邃的思念,需要用多么強大的精神力量才能夠抵制,才能夠對抗。
但丁尚彪做到了!既然已經做出了這樣的人生選擇,丁尚彪就一定要堅持到最后時刻。他手中握著無形的接力棒,心中懷著堅定的信念,肩上負著沉重的責任。在和不公平的命運抗爭的路上,他身邊雖然沒有一個人,但身后卻有整個家庭、整個家族。正因為如此,他用無比堅強的意志壓抑身體的辛勞,克服心靈的寂寞,跑到了終點。在這個過程中,他為人類的主體精神做了一個堅定的注腳。
[1]魯樞元.生態(tài)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2]雅斯貝爾斯.當代的精神處境[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