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雷虎
在中國的河流中,楠溪江和富春江是最讓我向往的。只因為她們很江南,很女性,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終于,擠出10天的時間,于是決定把它全部都留給楠溪江,把我那非非的想象都付諸實施。
前一晚住在楠溪江岸邊的家庭旅館,晚上百無聊賴時看地圖解悶,當目光掃到楠溪江支流珍溪西岸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名為花坦的村落,代表名勝古跡的梅花標記讓她妖艷動人。距旅館只有十公里,去花坦的路全是鄉(xiāng)間小徑,一路沿溪而行,再加上“花坦”名字如此風韻,我終于沒有把持住,又臨時更改了行程。
清晨,在旅館二樓的陽臺上伸懶腰,腳底一曲清溪自在流淌。
江上漁翁點竹排時劃起的漣漪,河邊洗衣女棒槌激起的回聲,夾雜著雞鳴狗吠中的孩子們的哭鬧聲——有這樣的交響樂做“morning call”,楠溪江終于惜別夢境睜開眼。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亙古不變的景象:江北岸屏風般的群山上,漂蕩的云霧在織圍脖,把山峰們打扮成了五四青年;江南岸是鋪滿卵石的開闊灘涂,有村民正把綠油油的蘿卜葉編隊鋪在灰色的卵石上;三五只竹筏擱淺在河灘上,安祥的樣子就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家門曬太陽……
慢慢從楠溪江主干進入支流珍溪,河流依然寬闊如故,但是水流銳減。如果說水體是大自然織給楠溪江的衣裳,那么主干穿的是超短裙,支流則秀的是透視裝——珍溪上水面已不能覆蓋河床,河床裸露出的卵石間長滿了雜草,村民們甚至把干貨直接曬在河中央,為了爭取更多的陽光,有人一把火點燃了枯草,于是便出現(xiàn)了“長河孤煙直”的景象。
放鴨人輕點竹竿,竹排尾部劃出放射狀漣漪,鴨群排成雁陣跟隨在竹排后。竹排最終泊在江心沙洲的老柳樹下。放鴨人解開竹排上的蛇皮袋,開始給鴨子們發(fā)早餐。當拋灑的稻谷落入沙礫時,我也打開背包拿面包在手——同是天涯早餐人。餐畢,鴨子們四散而開,我也開始繼續(xù)溯江行。
來到一個恬靜的小鎮(zhèn),新舊相間的房屋沿江一字排開。我行走在沿江狹窄的水泥路上,一面飽覽無敵江景,一面用眼睛搜索小村中隱藏的古宅。一座古樸的拱橋橫在珍溪之上,橋上向光的一面護欄上坐滿了人,他們看到我之后就開始向我行注目禮。大概小村很少有陌生人進入吧。橋頭有個袖珍的郵局,于是我把自行車靠在橋頭,走進郵局。看到我走進,橋頭上一人也風馳電掣地闖了進來,原來他是這小鎮(zhèn)郵局工作人員,我想向他要一張楠溪江風光的名信片準備寄給自己做紀念,但是找遍了名信片也沒找到比眼前景致更漂亮的。
工作人員賣出名信片后很有成就感地又坐在橋欄桿上吹牛去了,于是我也加入了他們。交淡中得知這便是我要尋找的花坦鄉(xiāng),這小鎮(zhèn)中明清古建筑比比皆是,只不過古跡都在靠山的一面而不在臨河的這一方。于是我面臨著人文左拐,自然前行的抉擇。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后者,因為我真的很享受這種與山水融入一體的感覺。
目的地已至而江水未止,于是繼續(xù)更改行程,把下一站定在珍溪源。路過花坦后,路上已鮮有行人,只有沿河邊蜿蜒的水泥護欄如影隨行。水泥護欄呈鋸齒狀分布,就如古城墻上的女墻,村民們把黃的紅薯、白的蘿卜切成片晾在護欄上,如同給護欄穿上了黃白相間的條紋衫。一路平緩上坡,騎餓了就停下來,抓一把紅薯片充饑,渴了就狂嚼蘿卜絲。紅薯片和蘿卜絲都是河對岸那家村民曬的:河對岸泊著一尾竹筏,兩邊碼頭間拉著一根繩索,對岸農(nóng)家老伯往竹筏上裝了兩大竹筐新切的紅薯片和蘿卜絲后,只輕輕一拉繩,竹筏就向我飄過來,我正一手抓滿蘿卜絲,滿嘴塞滿紅薯片吃得正酣。被抓賊見贓我處變不驚,不對自己的行為作解釋,而是問珍溪源遠近。老伯也不理會我的問話,而是從左竹筐抓了一把紅薯片,從右竹筐抓了一把紅薯片遞給我。說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單音節(jié)詞,我聽不懂,但我能意會:吃,吃,吃……
行至大若巖景區(qū),熙熙攘攘的游人把原本該寂靜的山林變成了汽車派對。當我單人單車現(xiàn)身時,那氣質和這氣場實在格格不入。轉過一個山頭,汽笛聲隱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恬靜的山村,安靜地躺在摩崖之中,就如同熟睡的嬰兒在搖籃中邊曬太陽邊秀笑臉。
在山頭回望大若巖十二峰,她那冷艷突兀的山體上半部在云霧中秀出塵脫俗傲氣,下半部在汽車叢林中露虎落平原落寞。一聲嘆息后一聲長嘯,就如海豚在發(fā)聲納,試圖和同類一起分享新找到的亞特蘭蒂斯。沒有回應,只聽到山谷間回聲陣陣。于是我就開始自娛自樂,從狹窄的山路上一路滑翔而下。心思三分:一分對路邊蒼勁突兀的山峰色眼瞇瞇,一分對夾道迎賓的紅葉點頭示意,一分對即將親密接觸的山村想入非非。
滑翔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看到古村大家閨秀風韻的正門時,居然沒來得及回神。這讓一向對自己魅力很自信的古村不能自持了,派出小家碧玉風情的側門在我面前擺POSE。側門門頂?shù)溺U花就如婚帽上的吊墜一般精美,門簾上的磚雕比新娘流盼的眼神還迷人。
楠溪江是山水詩的源頭,也是永嘉學派的中心。埭頭在楠溪江的古村落中是如此不起眼,以至于把楠溪江做為根據(jù)地的山水詩人謝靈運,永嘉學派諸大儒的詩作、著作中都沒有提到埭頭只鱗半爪。但小山村卻有大心胸,“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山水詩人、永嘉學派都逝去千百年,但這小山村卻把山水詩中的意境演繹得絲絲入扣,把永嘉學派倡導的耕讀文化一脈傳承。
山村在“硬件”上體現(xiàn)很“山水”:村中央有一口水塘,整個村莊圍繞水塘環(huán)形布局。水塘小而塘水泛黃,民居矮且暗淡無光。如果單看水塘、民宅,埭頭一無是處。但是村莊所依九螺山給了山村強大的氣場。從整理上看,村莊就如同揚帆起航的大船,九螺山突兀而立勢如風帆,民居連體似船艙,而那方水塘映射天光云影幻化出波光。
山村的“軟件”上很“耕讀”:村子有多處祠堂,專門僻出一處老宅做民俗展示,墻壁上貼滿詩詞書畫,告訴你永嘉學派理論如何如何。房間里布滿木雕,或做木工,或耕田、或為商販,現(xiàn)身說法告訴你永嘉學派實戰(zhàn)怎樣怎樣。如果說書畫、木雕是對傳統(tǒng)繼承的物化,那么村民的生活則是對傳統(tǒng)的升華:最讓人難忘的是九螺山的勞作場面,一對老夫婦掄起衣袖刨紅薯,累了就拿個紅薯在溪水中洗凈,坐在地邊的草地上,邊啃紅薯邊看丹崖。有“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畫意,卻比“采菊東籬下”更生活寫意。
山村依山而建,延蜿蜒的石階而上,半山腰出現(xiàn)一個小廣場,高大的榕樹如同巨大的過濾網(wǎng)。被過濾后的陽光投影在樹蔭上,如夜幕下閃爍的星光。樟樹下一側的袖珍宗廟中供著祖宗排位,一側古樸的木亭中坐滿了婦孺。宗廟中香火繚繞,木亭中談笑風生。埭頭村的“和諧社會”比我們的來得更早、更靠譜一些。在這里,甚至和諧得讓人忘記了生與死的界限。
錯落有致的民宅和修竹、古榕一起把小山村分成大小不一、風格各異的空間。坐在木亭中,東看,是一幅竹子和樟樹做綠色鏡框,九螺山為主打的水墨山水;西看,是一幅炊煙、飛檐、蒼狗構建的浮世繪。
木亭是村莊的中心,在亭中靜坐一刻便能體味山村百味:蜿蜒的小路上,一對年邁的夫婦一左一右推著輪椅徐徐走過,輪椅上坐著更年邁的母親;四合院的矮墻關不住一園秀色,院中不知名的花兒、墻壁上年代久遠的壁畫一齊探出頭來……
背著背包和扛著鋤頭的村民并排下山。他的生活,不斷地以古樟為圓心以古樟到村莊為半徑畫圓。我的生活,雙腳為半徑,圓心卻飄忽不定。埭頭是我們兩個圓的偶然的交集,埭頭于他是只是家常菜,于我卻生津開胃。
如果把楠溪江流域的古村落比做棋子,林坑就是一顆絕殺官子,讓這次旅程完美收官。
林坑在楠溪江上游,旅程路與江一直如影隨形。越往上游路上人煙越少江水越清,有強烈的沖動,想把背包沉進江中讓她做魚翔淺底樣,然后裸身飛下斷崖做錦鱗游泳狀,忘我地做一雙不羈戲水鴛鴦。忌憚冬日水冷肚中空,YY后掃描地圖,發(fā)現(xiàn)林坑就在前方群山之中,于是我就立馬鎖定了新的YY目標。
騎過幽長的隧道后,林坑在半山腰上明眸開睞。想武陵人也是在過隧道后發(fā)現(xiàn)桃花源,于是在內心已把蓋著蓋頭的林坑勾勒出輪廓來。
一條羊腸小道,一曲九拐清溪,一棵爆紅柿樹,這便是山上的古村留在山腳的氣息。仿佛道家飛升后在塵世留下信物:青牛、酒壺、拂塵。
體內貯存的最后一絲能量被這小道壓榨干,路邊的紅柿們顯擺地掛在高大的柿樹上看得見夠不著吃不到,只能停車在溪流中灌一壺清水欺騙腸胃。終于挨到林杭的界碑,山腳的小溪化成劍俠,用水流做飛劍在山巖之上劈開了寬而深的溝壑。時值冬日,溝壑之中流水已斷,成群的鴨、鵝圍著水洼玩過家家;一水兒的小木屋枕山臨溪而建,層層疊疊如百褶裙;木屋前地空曠者便用青石鋪成小廣場、空間局促者就建起美人靠;小廣場上堆砌著山上新伐的竹木,美人靠上或晾被褥、或曬干貨。有雞鳴狗吠入耳,有車輛停泊在木屋邊,木屋門前掛著燈籠屋頂升起炊煙。乍一看這是鄉(xiāng)關田園,但是總覺得有點不正常。對,我沒看見活人。一時竟然生出恐懼,如北極探險隊到達愛斯基摩人的村落,驚見外星人劫持了整個村莊。
饑餓給了我勇氣,把單車靠在臨溪的欄桿上,推開一家冒炊煙的民宅。灶臺前年邁的老大爺?shù)鹬鵁燆榭s在灶臺前做午飯,于是我就開始裝可憐,終于化緣成功。一碗竹筍炒腌肉、一碗白米飯,一瓶楠溪江啤酒。開吃前我叮囑自己,吃完后花一小時“到此一游”后閃人。吃著吃著,看著老大爺坐在門檻上邊抽煙邊對著溪流發(fā)呆,于是我也“入鄉(xiāng)隨俗”的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吃呆”(吃吃飯、發(fā)發(fā)呆)。在吃飯的間隙騰出嘴和大爺閑聊。
借著酒興,我把本來只準備游一小時的林坑之旅延長到一天。木床上春秋大夢醒,夕陽已把林坑染成了緋紅。
黃昏是這小山村最有活力的時候,村民們都從各家的小樹屋中走出來,感受日月交輝的光華:老太太們蹣跚地走在美人靠邊,把手伸進被褥中感受落日的余溫;干涸而寬闊的溪底,漂亮的小女孩正圍著媽媽打轉,年輕的母親正在忙著收晾曬的柿子,無暇它顧,指使她去收拾調戲貓的狗;山下有人用板車載著貨物上山,山上有人背著木柴、挑著新采摘的柿子下山,幾股人流匯聚到狹窄的廊橋上。
而廊橋上,有老頭牽著他的老黃牛占據(jù)了整個橋面,老頭悠閑地吐著煙圈看落日,黃牛嚼著口香糖一般邊反芻邊看老頭。二者就如同“神牛俠侶”在當車匪路霸。廊橋上一時竟交通堵塞了。背柴者放下背上的柴,挑柿者放下肩上的擔,眾人都坐在廊橋的美人靠上一起吞云吐霧,他們指了指擔子里的柿子又望了望廊橋邊的柿子樹,然后爽朗笑聲就開始震徹山谷。想必他們對這一年的收成很滿意吧,這讓在橋上??崃?,停止反芻的黃牛,把頭伸進竹筐中,企圖以偷柿子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
在城市中,一場交通堵塞能引發(fā)一場罵戰(zhàn),快節(jié)奏讓生活緊而窘;這小山村,村民們卻在刻意制造堵塞,在堵塞中體驗慢生活的自在而悠閑。
一個人拿著相機在林坑冬日的黃昏里且走且拍,我截取林坑的一個時間片段做成相片,而林坑則把山村人家的生活場景攝成錄像。
村子里到處都是野柿子,柿樹下散落著偷柿子的驢友。坐在樹下,和路上撿來的朋友一起吃著偷來的柿子,這是山間生長的野柿,苦澀但讓我們樂此不疲。林坑亦如此,平凡但野趣濃。
落日開始消散,山村在經(jīng)歷了片刻的喧囂后又回歸平靜;那高低錯落的木屋中飄出深淺不一的炊煙混淆晝與夜、天與地的界限。就如林坑,雖非我鄉(xiāng)但更接近鄉(xiāng)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