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敏
(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動詞可以直接做句子的主語和賓語,是漢語動詞的一種重要的句法功能,也是新一輪漢語詞類問題大討論的熱點問題,以沈家煊先生的系列文章為代表,深入探討了該現象所反映出來的漢語的特點。討論的焦點主要著眼于主賓語位置上的動詞是動詞還是已經名詞化;這一用法是隱喻的結果還是動詞本身的固有用法等。為我們深入觀察這一現象帶來很多啟示,但尚未見從語體角度來分析,本文擬統(tǒng)計該語法現象在不同語體中的分布情況,試總結其形式特點和語法規(guī)律。
“語體意識”的凸顯和發(fā)展近年來在漢語語法研究領域非常引人注目,功能語法學者認為“不同的語體有不同的語法”。主要的研究辦法是,利用語料庫對不同語體中的某一語法現象進行分類統(tǒng)計并尋找規(guī)律。如陶紅印通過區(qū)分操作性語體和非操作性語體,說明了“把”字句與“將”字句的區(qū)別。[1]方梅指出語篇的敘事性對句法結構具有塑造作用。[2]宋文輝[3]、李宇鳳[4]、唐正大[5]、陶紅?。?]等都注重在語體細分類中考察某一語法現象,通過語頻統(tǒng)計,來考察該現象在形式、功能上呈現出的有規(guī)律的差異。細分的語體有會話、小說、新聞、學術、劇本、電視談話、新聞、政論等等。上述研究表明,語料的分與合將影響語法規(guī)律的分析。動詞做主賓語,在不同的語體中是否也有頻率和功能上的差異呢?我們期待通過區(qū)分語料內部的不同層次,能更好地考察這一語法現象。
如何為語體分類?口語和書面語,是最被重視和熟知的區(qū)分。但是,為了細致挖掘語言特征和語法規(guī)律,還要進一步對語料加以細分。美國語言學家Ochs(1979)從有準備的(planned)和無準備的(unplanned)的角度對話語語體加以區(qū)別。書面語和口語的區(qū)別也伴隨著莊重(formal)和非莊重(informal)的對立。前者涉及距離較遠的人際關系(less involvement),后者涉及距離較近的人際關系(high involvement)。前者對當前言談語境的依賴性要小(context-free),后者對當前語境的依賴性要大(context-dependent)。我們以口語和書面語為基本對立,在此基礎上對語料進一步細分,考察動詞做句子主賓語的現象(為了敘述方便,下文將動詞做主賓語的句子稱為動詞主賓語句)。
口語的研究歷來受到重視,朱德煕、趙元任諸先生都認為口語能反映漢語最基本的語法規(guī)律。而口語內部不同次類有不同的語法特點,故選擇口語語料時注重了其內部的小類,具體有:電視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對白540 332字、《魯豫有約》等電視訪談節(jié)目的對話50 953字、老舍戲劇的對白314 648字。研究的口語類型當然是越豐富越好,我們的類型還是比較單一。
首先看動詞主賓語句的句式分布,上述語料中動詞主賓語句基本可以歸入三類形式:1.“是”字句(句子謂語由“是”充當);2.普通句(句子謂語是一般的動詞);3.形容詞謂語句(句子謂語是形容詞)。各句式的分布頻率統(tǒng)計如下:
表1 口語語體中的動詞主賓語句式分布統(tǒng)計表
這里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的動詞主賓語句的數量遠遠高于電視劇和劇本。我們試從動詞主賓語句的所在上下文入手,分析其在具體語境中的言語功能。
1.曹:你最近經常跟一些流行歌手合作,這樣的合作給你帶來些什么?
帕:這樣的合作給我?guī)砬八从械捏w驗,一開始是為了慈善事業(yè)……(曹可凡采訪帕瓦羅蒂)
我們知道,電視訪談的言語功能和互動模式有別于隨意對話,同樣是無準備的自然口語,敘事和對話有鮮明的區(qū)別,主要體現在:“敘事語體具有事件性,對話語體具有評論性,敘事語體在講述事件過程,而對話語體是在交換信息和觀點,對話語體的談話重心是當期彼此關心的事物,而不是一個事件的過程,因此,以各種方法去描述或限定某個事物,給事物命名、定性就成為談話參與者著力去做的事情。”[7]
顯然,電視訪談的評論性要強于情景劇和話劇,這與其交際目的有關,訪談的談話重心非常明確,就是能吸引聽眾的話題,主持人的任務是描述一個個與嘉賓有關的事件和活動,引導嘉賓對這些話題談談自己的看法,談話雙方都在不斷地就某一話題作出評論和說明。如例1是2005年帕瓦羅蒂舉行告別舞臺全球巡演上海站時曹可凡對他進行的采訪,面對這樣一位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觀眾們感興趣的就是他的演出和他的生活,所以曹可凡問到了“與流行歌手合作”、“減肥”這樣的話題,作為訪談的嘉賓,帕瓦羅蒂對話題進行回應并加以擴展。這樣雙方的話語由一個個小話題組成一個命題群,在一個宏觀的話題框架之下,達成有效的交流。
主持人所選擇的話題,肯定是一些跟嘉賓有關的事件,這樣在引入話題的時候,主持人就需要指稱這些事件。如下例:
2.寫書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魯豫有約·梁鳳儀完美生活)
3.可是用手寫很辛苦啊?(魯豫有約·梁鳳儀完美生活)
4.以你的個性,當時是不是把自己的后事都準備好了?我聽說你還想到要把這個倒下送給誰誰誰。(魯豫有約·毛阿敏述說自己的故事)
5.那第一次選擇婚姻,是因為那個時候很需要一種保護?(魯豫有約·陳沖)
所以電視訪談與日常會話和戲劇對白相比有自己的獨特性,將事件作為一個對象來指稱的情況特別多,語言形式上出現了很多動詞做主語和賓語的句子。這種指稱,也是話題延續(xù)、話題轉換和話語銜接的手段。
做主賓語的動詞結構在自身形式上有什么特點呢?我們發(fā)現,語料中除了各種形式的動詞短語直接做主語和賓語外,主要還有三種結構:一是“數量詞+V”,二是“指示詞+V”,三是“N的V”結構。我們針對本研究的語料分別統(tǒng)計了三種結構的數量(見表2)。
表2 口語語體中動詞主賓語的不同形式統(tǒng)計表
“數量詞+V”做句子的主語和賓語,是一個有意思的分布,只在訪談節(jié)目中出現。影視對白和劇本對白語料總字數是訪談節(jié)目的幾倍甚至十倍,但沒有出現一例。先看實際用例:
6.對這些登山英雄來說,在成功的背后是一次永生難忘的艱難攀登。(湖北衛(wèi)視《往事·故事銘刻在雪山》)
7.剛才看到我們臺上這位,應該說是非常幽默的小朋友,跟他父母的一個溝通。(浙江電視臺《談話·我的孩子不完美》)
動詞前的數量結構,其數詞都是“一”,“一”是一個特殊的數詞,除了表示所指對象的數量單位是“一”,還有附加的語用功能。石毓智(2004)認為,在許多語言中自然數“1”引申為定性語法標記,其認知基礎是,單一的事物有定性程度最高。[8]我們的例句印證了“一”在特定的上下文中有定指的作用。如“攀登”指的是1960年中國人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瑪峰?!皽贤ā敝傅氖枪?jié)目中小朋友與父母之間的一番談話,“一個”是表示有定性的標記,可以改成“這個溝通”。去掉“一個,一種”句子的意思不受影響,“一”的定指功能在于充分表達了說話人對所指事件的主觀評價。
與“數量詞+V”做賓語占絕對優(yōu)勢不同,“指示詞+V”在句中做主語頻率更高,在上述的三種不同語體小類中都是如此。
(1)“這/那+量詞+V”
第一種情況是動詞前加指示詞和量詞,量詞主要是表示動量的量詞“次”和表示屬性的“種”。例如:
8.我覺得,在《往事》這樣的欄目中,外景作為一日情緒的渲染是再好不過的。當然這種渲染只是輔助手段,不可以直白。(《往事》)
9.傅老:啊好好好,這次裝燈啊,本來小陳小于她們主張,裝那個最便宜的15瓦燈泡。(《我愛我家》)
10.這次搬家,為了您父親看病比較方便。(《我愛我家》)
11.楊太太你就愛那種逢場作戲吧?(老舍話劇《殘霧》)
從上述例句來看,有兩種情況,一是“這+量詞+V”,如“這次裝燈”、“這種渲染”等等,結合具體的上下文來看,無一例外都是表示回指,即該對象已經在上文中出現過了。而“那+量詞+V”所指對象是新的對象,楊玉玲(2010)將其稱為外指,[9]這與我們觀察到的現象一致,雖然我們只找到兩個例句,但它們無一例外都是指一個新的指稱對象。如例11中的“那種逢場作戲”,所指就不是具體的一次事件,而是具有某種屬性的心理感受或行為。
(2)“這/那+V ”
動詞前可以直接加上“這/那”?!斑@/那 +V”構成的謂詞結構用在句首作話題,指稱上文中出現過的某種行為或事件。如例12“裝病”在上文先做謂語陳述事實,最后對“裝病”談自己的看法,“這裝病呀”指稱上文所陳述的事件,作句子的話題。
12.小張:我的腰早好了,老這么裝病我心里不落忍。俗話說得好,假的就是假的,總有一天會暴露出來。
小翠:要裝病咱就給他裝到底,干脆讓他家給你養(yǎng)老送終算啦!
小張:小翠你不知道,這裝病呀比真病還難受。(《我愛我家》)
從上述V前加各種形式的指示詞來看,在篇章中,表指稱的動詞性結構的有定性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它前面的指示詞去標定,是否使用指示詞,用什么指示詞,在語義表達和篇章功能上,都是不同的。另外,就語體小類而言,我們發(fā)現在訪談的提問部分,外指比重明顯高于內指,即主持人引入了許多語篇外的事件或概念,這是因為受傳播媒介所限,必須引入密集的話題來加以談論。而影視對白和劇本中,所談的話題對語境的依賴性更高,說話者談論的話題多出現在上文之中,體現了語篇話題的延續(xù)性。
在語體分類上,功能語法將語篇的功能類型視為與傳媒方式同等重要的標準。Longacre(1983)根據有無時間連續(xù)性(contingent temporal sucession)和是否關注動作主體(agent orientation)兩組標準把語體分為四類:敘事(narration)、操作指南(procedural discourse)、行為言談(behavioral discourse)、說明(expository discourse)。[10]方梅(2007)將語體分成敘事和非敘事兩大類,敘事語篇的宏觀結構依靠時間順序來構筑。非敘事語篇屬于說明性語篇,分為程序性、描述性、評論性三種語體。[2]
我們選取的敘事語體有文學作品老舍短篇小說集85萬字、王朔小說59萬字。新聞《光明日報·頭版/綜合》21萬字、《光明日報·國際新聞》30萬字。說明語體語料有《光明日報·理論學術》18.6萬字,導游手冊《世博,讓我們做得更好》8萬字。操作指南語體語料有《素食手冊》菜譜1.8萬字、《美女私房菜》8萬字。
我們先統(tǒng)計動詞主賓語句在上述語料中的使用頻率,分別是:王朔小說6.15個/萬字,老舍小說4.42個/萬字;《光明日報·頭版/綜合》12.85個/萬字,《光明日報·國際新聞》2.93個/萬字;《光明日報·理論學術》8.87個/萬字,《菜譜》0個/萬字,《美女私房菜》2.75 個/萬字。
上面的數據首先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光明日報·頭版/綜合》與《光明日報·國際新聞》,同樣是新聞敘事語體,為什么動詞做主賓語的頻率高低有顯著差異,通過對具體語篇的觀察,我們認為主觀性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分界點。
新聞是人類敘述客觀事件的方式,其主觀性在敘述中產生并通過敘事話語來實現。不同的新聞報道方式,其敘事主觀性有差異,《光明日報·頭版》主要報道國家領導人的活動、國內外發(fā)生的大事等,不僅敘述發(fā)生了什么,還運用詞匯、句法、篇章手段將自身的立場、態(tài)度融入新聞事件中,實現信息傳遞與“載道”的雙重功能。《光明日報·綜合版》主要就當前社會熱點問題、現象展開討論、發(fā)表看法。而《國際新聞版》以客觀報道國際要聞為主,較少融入言者自身的立場和觀點??梢?,動詞做主賓語的頻率高低,與上述兩種新聞語體分別偏重主觀和客觀的特點是有密切關系的。我們借鑒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從語言層面找出主觀性的標識,來印證主觀性對動詞做主賓語的頻率的影響。
什么是主觀性?主觀性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11]語言學家關注的主觀性是指,語言不僅僅客觀表達命題,還要表達話語主體的觀點、態(tài)度和情感。在主觀性較強的新聞敘事語體《光明日報·頭版》中,我們發(fā)現了很多表達論斷時強調動作或事件結果的句子,如:
13.農家書屋的建成,不僅滿足了村民渴望學習的愿望,也改變了村民打牌、喝酒等單調、乏味的生活方式,村民稱農家書屋是“致富屋”、“幸福屋”。(2011年2月7號《光明日報》)
14.完善了人民調解與訴訟制度相銜接的機制,促進了大量社會矛盾糾紛的化解。(2011年2月16號《光明日報》)
上述例句,雖然沒有出現“我認為,我覺得”等表示說話者主觀認識的標記詞,但能明確意識到“我”的存在,句子非常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看法。主觀視角還表現為句式的選擇,祈使句、陳述句能夠直接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和看法,《光明日報·頭版/觀點版》中找到的動詞主賓語句幾乎全部是表直陳語氣的陳述句。
主觀情感指的是言者的感情、情緒、意向、態(tài)度等。語言的方方面面都與表情功能密切相關,漢語用來表達情感的詞匯和句法手段很多,如語氣詞、副詞、情態(tài)詞、語序、句式等等。[11]
15.我可以容忍別人對我的謾罵、攻訐,容忍別人懷疑我的品質,哪怕貶低我的人格,但我決不容忍別人對我能力的懷疑!(王朔《過把癮就死》)
16.在創(chuàng)造性勞動中,不做人云亦云的低水平重復性工作,敢于提出自己的新觀點、新看法,不怕犯錯誤、不怕失敗。(2011年7月2日《光明日報》)
17.“我說什么來著,無聊的下一步就意味著墮落?!?王朔《頑主》)
動詞短語常常做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的賓語,如“感動、打算、以為、容忍、感到、認為、怕、意味著、恨”等。心理動詞是表達主觀情感的顯性標示詞。
主觀態(tài)度的表達主要跟情態(tài)詞有關。徐晶凝(2008)歸納現代漢語中“表達說話人對語句內容或聽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和看法的語言形式”時,除了句式選擇和語氣助詞的使用以外,還強調情態(tài)詞的使用,并以各小類為切入點對主觀性開展研究。[12]具體有:
1.情態(tài)助動詞:“可能、可以、能、應該”等;
2.情態(tài)副詞:“必須、一定、也許、千萬”等;
3.情態(tài)實義動詞:“知道、相信、希望、懷疑、猜測、推斷、肯定”等。
我們從上述由情態(tài)助詞、情態(tài)副詞、情態(tài)動詞構成的主觀表達式中,每個單項選擇兩個詞語,對它們在不同語體小類中出現的頻率加以統(tǒng)計,從結果來看,在使用上述情態(tài)詞的頻率上,《光明日報》頭版和觀點版比國際新聞版的頻率要高。從具體的語料中也可以看出,動詞主賓語句用上情態(tài)詞確實表達了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如:
18.國家形象宣傳不可能一蹴而就。(2011年1月2日《光明日報》)
19.成家立業(yè)應該是他的事,不是馬大哥的。(老舍《也是三角》)
考察各語體小類中的動詞主賓語句,我們還發(fā)現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即做主語和賓語“N的V”格式的頻率。先看下表:
表3 不同語體中“N的V”做主賓語統(tǒng)計表
從表3中可以發(fā)現幾點有意思的規(guī)律:首先,不管什么語體,都是做賓語的“N的V”格式比做主語的要多;其次,用“N的V”做主語賓語,在各個語體中出現的頻率還是比較高的,但是在不同語體之間分布不平衡。比如,《光明日報》頭版、觀點版比國際新聞版的頻率要高,最高的是學術論文,最低的還是操作指南。這也是受語體主觀性的影響,因為學術論文是以直陳觀點為目的的文體,而操作指南幾乎不含主觀情感、認識,只作客觀的說明。“N的V”的性質問題非常復雜,我們暫不討論,我們關注的是為什么“N的V”能那么自然高頻地表現出指稱功能。
根據沈家煊、王東梅(2000)論述,“N的V”和“N的N”本質上是一樣的,也是一種“參照體—目標”構式,“N的N”所指稱確認的目標是一個事物,而“N的V”所指稱確認的目標是一個事件,不管是指稱事物還是事件,其認知過程是一樣的,從認知上事件可以被視為抽象的事物。[13]我們從“N的V”所在的話語空間來看,發(fā)現“N的V”所指稱的是此前話語框架中的事件。如:
20.她擁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擁抱了我,將我溺入溫暖的海洋中。她用巖漿般沸騰的全部熱情,擠榨著、置換著我體內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瑩清冽的全副激情,將我身心內外沖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擁抱、治療下心跳、虛弱、昏厥,她的動作溫柔了。(王朔《空中小姐》)
21.她冷笑,揚手欲再打,手被潘佑軍抓住。自行車嘩地一下倒了。她紅著眼睛對我和潘佑軍又踢又咬,聲壯如牛地吼?!牧馐煮@人,我們一幫男人也按不住她,每個人都挨了她的抓,她的踢。(王朔《過把癮就死》)
“她的擁抱、治療”、“她的抓,她的踢”所指稱的是上文已敘述過的事件,表征事件的“V”充當了指稱核心。那么此時“的”字的作用和性質是什么呢?我們贊成完權(2010)的看法,認為“的”有表達主觀意向性、提高指別度的功能。當說話人覺得主謂結構“N+VP”所指稱的事件可及度低時,就加上“的”來提高它的指別度。[14]即在具體語言的使用中,用指稱形式凸顯了這一事件。
同時,“N的V”在各個語體小類中分布頻率上的高低差異跟語篇主觀性的高低有關,作為一個定指成分,“N的V”代表說話人認定聽話人可以識別的事物,跟“指示”有關,而“指示”本質上具有主觀性。這在“N的V”的形式上也可以得到驗證,“N的V”經常加上修飾語,如:
22.那些年夏天兩點到三點傳授的知識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可能因此錯過了人生最關鍵的點化,以至如今精神空虛。(王朔《動物兇猛》)
23.但這些光榮的勝利已經不能使我興奮了,我面臨著個人的迫在眉睫、需要解脫的困擾 。(王朔《動物兇猛》)
24.今天刊發(fā)的三則消息,是這些民生民情的鮮活反映。(2011年2月9號《光明日報》)
在“N的V”中加入修飾語,如對“V”的屬性加以具體描述“人生最關鍵的點化”、“藝術家們的無私奉獻”,加介詞短語對“V”的具體地點時間加以限定如“人們在窘境下的從容不迫和怡然自得”,或者是加指示詞和數量詞,如“這些民生民情的鮮活反映”、“對自己的一種肯定”。修飾語增加了語言的生動性、為描述指稱對象的性質提供詳細的信息,指示詞則進一步增加指別度,都是為了能幫助聽話人更好的理解所指稱事件。修飾語、指示詞、“的”,本質上都具有主觀性。因此,主觀性強的語篇,“N的V”做主賓語的現象也相對高頻。
最后,我們統(tǒng)計了不同語體語料中動詞主語句的謂語動詞,發(fā)現不同語體中動詞主語句的謂語動詞有很大的相似性,可以分成幾類。一是表示致使意義的“使、令、讓、導致、帶來、促進、引起”等等,頻率最高。二是表結果意義的“成為、成、變成”。三是表比況的“比、猶如”。四是表存在和相關“有、具有,與……有關”。其中一、二類表達致使和結果,二者之間存在明顯的事理關系,即都是使成關系。而且,這些句子多表達說話人主觀上感受到的使成關系。如下面的例句中,只有1句是表示客觀存在的事件帶來了什么實際的結果,“奔走”造成了他“出了身大汗”,其余各句主要表達的是一種主觀斷定。
25.但這通奔走再次使他出了身大汗,當他進了屋飛快地脫襯衫時,肉皮兒和織物之間都拉出了絲兒像揭膏藥一樣。(王朔《我是你爸爸》)
26.小楊也對我說,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突然去世都沒能使.生活停頓,更別說一個石岜。(王朔《空中小姐》)
27.我認識到了我對韓勁那種殷勤的愚蠢,他對我失去冷靜的一擊,也使.吳迪徹底和他離心離德。(王朔《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
28.我一下把她摟過來,緊緊地摟在懷里,哭了起來。我發(fā)現我還是愛她,那么愛她,這一發(fā)現令我心碎。(王朔《過把癮就死》)
從具體用例中可見,做主語的V所帶來的結果,是“覺得、心碎、心顫、感動、吃驚、壓抑、舒服”等心理感受。說話人對事件的使因的認定,主要是根據他本人的認識,從他的主觀視角和情感出發(fā)的,無一不打上深深的主觀烙印。項開喜(2001)認為,從認知上說,主觀確認的使成關系可以說是從客觀使成關系隱喻而來的隱喻性范疇(metaphorical category)。[15]動詞做主語的句子多表達主觀性使成,這一現象也印證了動詞做主語的心理機制是本體隱喻,其適宜的語境是主觀性強的話語框架。
綜上,我們比較了在不同語體中,動詞做主賓語所在句式的差異和動詞自身形式的差異。經統(tǒng)計,影響動詞主賓語句的最主要的動因——“主觀性”浮現了出來。主觀性強的語體,動詞主賓語句的頻率高,比如口語中的電視訪談節(jié)目、書面語中的帶主觀評論的新聞和表達作者觀點的學術文章。句式的選擇上,動詞做主語賓語的幾乎全部是主觀性強的表直陳語氣的陳述句。做主語的動詞本身也帶上了主觀性的印跡,如與表說話人視角、情感、認識的情態(tài)助動詞、情態(tài)副詞和情態(tài)動詞等共現,而在主觀性強的語體中,這樣的共性趨勢更明顯。而且,不同語體中動詞主語句的謂語動詞具有共性,主語與賓語是使因成分與結果成分的關系,但這一因果關系并不一定具有客觀現實基礎,而主要是一種主觀的認識或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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