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工廠“潛伏”記

◎張欣

研究生工廠“潛伏”記

◎張欣

一個午后，汽車在廣深高速公路上疾馳。趙新華看向窗外，一個個工廠的招牌不斷向后拋去。他知道，自己離“世界工廠”深圳越來越近。

去工廠的最直接原因是他剛讀完一本名為《韓國工人》的書。70年代的韓國，曾有大批學(xué)生深入到產(chǎn)業(yè)領(lǐng)域，體驗工人的生活，從事最底層的勞動實踐，并試圖幫助工人解決一些問題。這批學(xué)生被稱為“潛伏工人”。

成長自四川農(nóng)村的趙新華“幸運”地考入大學(xué)，而兒時的不少玩伴卻都在南方生產(chǎn)線上打工。逢年過節(jié)偶有聚會，他會以“工廠怎么樣？待遇好嗎？”之類的問題關(guān)心朋友近況，卻發(fā)現(xiàn)交流總有隔膜。

他決定去那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看看，并且用手機鏡頭和筆留下一些記錄。于是，他來到了位于深圳市寶安區(qū)的沙井鎮(zhèn)。

街頭“鎖”斗

趙新華花了3天找工作。第一天他走了七八個工業(yè)區(qū)，不斷會遇到一些同樣找工作的年輕人。有的也是初次來深圳，有的辭工了急著找下家，也有的不滿意現(xiàn)在的工作，趁著中午出來找后路。

第三天中午，在一家充電器生產(chǎn)企業(yè)，老板發(fā)現(xiàn)趙新華的身份證有些問題。到深圳的第一天，他花了40塊錢拿到了假身份證和健康證。不料，沒能糊弄住閱人無數(shù)的老板。

他沒爭辯，自行離開。之后就看到3個年輕工人因為電動車刮蹭，先是惡語相向，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一個青年抄起電動車的鏈子鎖就朝另一人的頭上猛抽，傷者頓時血流如注，打斗戛然而止。

趙新華沒見過這么血腥的場面，“等反應(yīng)過來想打110的時候，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想起來要打120的時候，被打者也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攤血”。

下午在一個玩具廠，保安問他：“押下三個月工資，不包吃住，干不干？”趙新華問：“這么差的條件，有人愿意來嗎？”保安答：“下午還招了兩個男工呢，實在沒錢吃飯了，啥活也得干。”

天黑了，趙新華游蕩到黃埔村的一個工業(yè)區(qū)，到門衛(wèi)室問保安招不招人，保安打了個電話之后說：“明天來上班吧?！?/p>

趙新華詢問了一下這個廠的情況：工廠有300人左右，每天上班12小時，兩班倒，每月休息2到4天，押15天工資，加班費6元/小時，不管吃，住宿要交住宿費。

玩游戲、看《天線寶寶》

上班第一天，趙新華被指派跟著一位工友學(xué)習(xí)，“他站著上班都能打瞌睡，胡子長了也不理，填張單子都會搞得很臟”。

兩人慢慢熟悉了，趙新華就問，“為什么那么困？”對方回答，晚上通宵打游戲去了。這里的男工大多愛網(wǎng)游，他們在業(yè)余時間常常流連于魔幻世界里。

后來，這位游戲愛好者做壞了5萬米的電線，按趙新華的估計這5萬米大概值1萬多塊錢，相當于一個工人一年多的工資。不過按照深圳市工資條例規(guī)定，給工廠造成損失的最多賠付工資的20%。

二樓的工種必須在強烈的機器噪音下工作，工人們沒有耳塞，趙新華曾在二樓幫過兩天忙，呆上半個小時就被鬧得心慌頭疼。

工人們每天工作12小時，白班夜班兩班倒。白班是早上7:30到晚上7:30，中午、晚飯各半個小時。工廠里沒有食堂，工業(yè)區(qū)門口的小餐館里每天中午都會有大量工人吃“戰(zhàn)斗飯”，服務(wù)員推著餐車到處走，每頓飯要花4～5元。飯后工人們會掐著時間坐在廠門口抽支煙，半小時一到就必須立刻回去。

宿舍每間住8人，跟學(xué)生宿舍差不多，卻沒那么擁擠——每個人的行李用一只手提箱就能裝下。

晚上7點，收工的工友回到宿舍。有人洗去滿身硅膠煙霧留下的怪味，打扮得光鮮亮麗出去約會。還有的會三五成群去打臺球或者聯(lián)機打游戲去。

有時候，趙新華會跟上夜班的一位瘦高的保安碰上面，看上去三四十歲的那位保安是個老六合彩民。曾經(jīng)有段時間，有傳言說六合彩中獎號碼會在動畫片《天線寶寶》里透露出來，他就天天瘋狂追看。

想技術(shù)性地搞廢機器

上工第五天，保安拿了一堆合同讓趙新華簽。

服務(wù)承諾書的內(nèi)容大概是“我自愿、我接受、我同意，我不追究公司，我不會起訴等等”。而“加班申請”中有“因本人家庭困難，自即日起至離職日止，愿意申請法定正常工作外的所有加班，此申請純屬個人意愿”，并承諾“決不因加班時間與報酬等問題向上級提出任何投訴民訴請求，望上級領(lǐng)導(dǎo)批準?！惫S還要求他簽了“因本人家庭困難”而申請不購買社會保險的申請。

簽完字，摁上紅手印，趙新華要求保留一份勞動合同，保安說公司還沒有蓋章，“你拿著也沒用”。

沒過兩天，工科出身的趙新華就開始琢磨“怎么技術(shù)性地把這些機器搞廢掉”。他每天一站就是12個小時，除了中午在廠門口抽煙時能坐一下?！奥犝f在三層的車間里，工人每天上廁所的次數(shù)和時間都有限制?！?/p>

搞廢機器的“靈感”來自趙新華的一個伙伴。那個大學(xué)生在其下廠報告里寫了一個細節(jié)：工人用小刷子攪一攪自動化傳感器，生產(chǎn)線就會癱瘓，檢修人員恢復(fù)設(shè)備的過程就是工人們喘口氣的時間。

但這個工廠的機器卻不具備如此“優(yōu)良的性能”。不僅如此，趙新華甚至還有些期待設(shè)備能一直運轉(zhuǎn)正常：因為如果機器斷線，就意味著要把臥式爐打開重新走線，350攝氏度的熱浪會在爐蓋打開的一剎那襲來，“覺得胡子好像一下子糊了一樣”。如果火苗濺落，就要迅速滅火。他在車間里第一次使用了滅火器，卻噴了自己一頭干粉。

閑下來時，趙新華還是會琢磨生產(chǎn)線上有哪些環(huán)節(jié)可以進行自動化革新。這時候，“身上穿著工裝，大腦卻是作為工科高級技術(shù)人才進行著高速運轉(zhuǎn)”。

關(guān)于《勞動法》的實踐

在工作半月后決定辭工時，趙新華卻覺得泄氣。辭工自然遭到了組長和經(jīng)理的刁難，但讓他心生凄涼的，是工人們的反應(yīng)。

趙新華要辭工的消息在車間傳開，工友們都勸他“不要想了”。

總結(jié)工友的觀點，有“知足論”——“干活就要踏實，這個廠的條件還算不錯?！庇小敖钫摗薄袀€工友要辭工，廠里不允許，還不讓他往外拿行李，他只能進來一次穿兩件衣服。還有討要工資被打斷腿的。

趙新華搬出《勞動法》，遭到工人的搶白。最終，他“一個人的戰(zhàn)斗”以“部分勝利”告終。他一共拿到工資836元，扣除在深圳花費220元，辦理假證40元，交通上網(wǎng)等費用50元，往返車票500元，“收支基本相抵”。

在深圳的最后幾天，趙新華在大街上給工人發(fā)放法律宣傳頁，意外邂逅了之前的工友。后者平靜地接過趙新華遞過來的法律宣傳頁，嘟囔了一句“以前就拿到過嘛”。

很快，在來來往往全是工人的大街上，趙新華已分辨不出哪個背影是他了。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10年第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