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寂男,漢族, 1950年11月4日生于武漢。當(dāng)過農(nóng)民、工人、小販,現(xiàn)為自由撰稿者。1984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黃河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2001年獲武漢市政府頒“殘疾人文學(xué)耕耘獎”獎杯,2002年獲武漢市“自強模范”稱號。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歷過長達八年的癱瘓生活。那是一段沒有希望、沒有陽光的生命,一種不自覺地向著死亡緩慢接近的生命。
長年住院,缺醫(yī)少藥,只能靜寂無奈地躺著。一群群的同事和朋友走了,親戚也淡薄了。只有褥瘡在身上忠實地陪著,我被浸泡在痛苦與淚水中難以自拔。
想活命時便忍著劇痛進食,喝點兒稀粥卻吐了出來。想散心時就邀人玩撲克,拼盡了全力仍抬不起頭來也看不見牌。生存的基本要求吃喝玩樂都使不上勁兒,何況拉屎、撒尿、翻身、撓癢還得請人幫忙,弄得滿屋子臭氣熏天,真是一點兒樂趣也沒有了。
當(dāng)時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過道的幽暗處,凡人見不著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候著,不定什么時候它惱了,就會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別磨蹭了,走吧!”我想那時候它是不由分說的,我自己大概不會覺得突然,也不會賴著不走吧。
“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鄰床的哲有一天對我說:“人是一點一點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直到全都腐敗了才終于完成?!彼炎鲞^胃和腸的切除術(shù),但癌細胞并未清除干凈,仍在腹腔里蔓延著。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恐懼感,只覺得他在死神面前倒是平靜的,沒有往日的激憤之詞,也沒有狂瀾既倒般的戲劇化的傷悲。這種平靜,不是那些喜歡說“平常心”的公眾人物所能理解的,它只屬于平民。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徐志摩的詩未必牽涉生死,但在哲看來卻是對待生死最恰當(dāng)?shù)膽B(tài)度。他沒有什么遺產(chǎn)需要交代,也沒有什么要務(wù)需要交割,因之也就沒有臨終的紛擾。彌留之際,他把自己喜愛的幾本詩集送給了我,還叮囑家人把徐志摩的詩句刻在他的墓碑上。
這就是說,身患絕癥的我也正在“輕輕地走”,靈魂正在緩慢離開痛苦不堪的肉體,一步一步告別著這個世界。死亡,就這么離我近了,近到能看見它的鼻尖一隱一現(xiàn)。以前不懼,甚至覺得它很優(yōu)美,是因為它離得遠。情緒低沉了,有時也會對病友說:“把生命放棄吧,太痛苦。”然而,內(nèi)心對于生命最本質(zhì)的真誠與留戀,又產(chǎn)生出不可思議的熱望,至少使我對于負載精神盛宴的詩歌,越來越鐘愛。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反倒覺得日漸灑脫了。于是躺在那里胡思亂想,尤其會想起“輕輕地來”的神秘。身體被牢牢地固定在病榻上,靈魂卻在靜謐的黑暗中出行,離開殘廢的軀殼,離開白晝的喧囂,離開所有的生存煩惱,在夜的世界里遨游,聽所有的夢者訴說,看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游魂在天際間和曠野中飄蕩……
見我喜愛看書,好心的護士便拿來許多書,堆放在我床邊枕畔,好讓我忘記病痛,挨過漫漫的倒計時。人如果不尋求自救,便真就活不成了。于是在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之后,讀書成了我唯一活著的理由。我以書當(dāng)藥瘋狂地讀起來,不論什么樣的書,只要能借來,便囫圇吞棗地往腦袋里塞。那幾年是此生讀書最多的時光,至今我仍常常感激這段生命。
沒想到書讀多了,閉鎖的心與枯萎的肉竟?jié)u漸活泛起來,年復(fù)一年長而往之,便禁不住由心底生發(fā)出一種莫名的沖動。于是又嘗試叫人用棉被塞住畸萎的身軀,側(cè)臥著在枕頭上艱難地寫字。漸漸地我就被自己打動了——被一種尋找了多年但一直未找到的聲音、意識、畫面、山溪流水般的牽引力所吸引。生命真是玄妙,我那虛弱無力的腳趾、腳掌乃至踝關(guān)節(jié),竟然能一點一點地蠕動起來,仿佛生命從無邊的黑暗里緩緩浮起,又朝著無邊的黑暗緩緩游去,無邊的想象投射給我絲絲縷縷的光亮。盡管只是側(cè)對白紙呆呆地躺著,但枯澀的大腦開始運轉(zhuǎn)了,那些阻隔生命暢快的東西,像我身上的累累瘡疤,痂皮剝落般掉下來,紛紛地。
之后的生命漸至有趣,風(fēng)兒載著我四處游走,從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曠野,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感覺與心緒。另一種世界,蓬蓬勃勃,夜的聲音無限遼闊。我不知道那兒有什么,但那兒使我夜不能寐,使我朝思暮想心醉神迷,不管現(xiàn)實如何,不管生命還剩多少,夢想始終纏繞在個人心里。是啊,那才是寫作,那才是渡越苦海的方舟!我終于不管不顧、自由自在地走了進去。
有人說性格即命運,性格決定著一個人一生的選擇和行進的方向。凡高、尼采這樣充滿躁動不安和探索激情的偉大生命,既然生于激情,也必死于悲劇。生活可以沒有詩歌,但不能沒有詩意。法國詩人蘭波最后不寫詩了,寧愿去非洲經(jīng)歷大漠與叢林、商務(wù)與匪幫的生活,死時還不滿三十七歲,臨終前他對人生充滿了困惑,他問姐姐:“我完全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所有這些憂郁快要把我逼瘋了:我片刻也不能安睡??傊覀兊纳且环N苦難,一種無盡的苦難。我們?yōu)槭裁瓷??”我想,是不是他對人生的認識還不夠深刻,還不敢直面死亡呢?
作為生的必然的結(jié)局,死亡,其實是難以回避的。江淹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在他看來,正因為人生的注定不能圓滿,人之死,就無一例外地成為一種痛苦的結(jié)局。但這痛苦不是因為死的來臨,而是因為在死亡到來之前,沒有讓生命如花綻放。直面死亡,并未讓魏晉南北朝士大夫們畏縮,反而成了讓他們無比眷戀生命的動力。曹丕在《與吳質(zhì)書》中,對“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一方面深感痛失才俊,痛失知音的孤獨;另一方面,他“既痛逝者,行自念及”,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以至終夜難眠??梢?,這種焦慮并非出于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自己的功業(yè)、成就,乃至整個的人生狀態(tài)感到不滿。在痛切地自責(zé)之后,他發(fā)出“少壯真當(dāng)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的感慨。他是在告訴后人,一定要懂得珍惜生命,一定要抓住青春,抓住人生的每一寸時光,來努力創(chuàng)造豐盛的人生。
面臨死亡的威脅。我終于感悟到:映照死亡的不正是生命么?因為生命本身具有著迷人的色彩,它不僅展示強健時體魄的美,更折射著逆境中智慧的光芒。生命的意義不在于長短,而在于大難之際,仍敢于對自己生命的余響充滿好奇,仍敢于探索生命的一切未知。偉大的生命容易在激情中燃燒成悲劇,平凡的生命雖然寂寥卻更容易隱忍。偉大的人生開出的是絢麗的生命之花,平常的人生正反映著生命的常態(tài)。漫長的癱瘓日子里,我漸漸地感興趣的不是生命停頓時的凄美,而是連續(xù)不斷地體驗、探索和反思生命的奧妙與玄機。
有天文學(xué)家說,生和死都不過取決于觀察的遠和近。比如,當(dāng)我們遙望夜空,一顆距離我們數(shù)十萬光年的星實際早已熄滅,它卻正在我們目前的視野里熠熠閃光。這無疑給我們以昭示:星移斗轉(zhuǎn),滄海桑田,宇宙間不存在什么一成不變的永遠,美麗的未來和浪漫并不死去。
相對于風(fēng)云變幻的星際,相對于漫長的歷史來說,人生何其短暫,青春何其短暫,我們沒有工夫蹉跎歲月。也許百年以后沒人記得我的模樣,沒人記得我們的快樂和悲傷,一切都無情地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但是,即使乍現(xiàn)的曇花也肆意地綻放過,即使瞬息的流星也盡情地燃燒過。沒有遺憾,沒有悔恨,沒有怨言,便是一個美麗而充實的生命!我想,至少現(xiàn)在我還活著,至少此刻我還能寫作,那么,我就要活好所能擁有的每一分鐘!即使我的生命之火行將熄滅,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即使最熱愛的星并不是當(dāng)初的那一顆,我還是要以無比好奇的心情,默默遙望廣袤無垠的星空。雖然,那種讓人生完全光華四射,無一絲缺憾的境界,是我們永遠不可能到達的。但人類并不因此而恐懼死亡,因為,死亡映照的正是生命的再生,源源不絕。
曾經(jīng)熱烈,曾經(jīng)絢爛,我的笑容仍會像無怨無悔的花瓣輕輕閉合。
尤其,我深深地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