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二》
　　人們常說，孩子是天生的小動物，他們的心與自然，與動物是相通的。同樣，在純凈的未受人類干擾的自然界，許多動物天然地能與人相處，親密無間。
　　
　　天將黃昏，啞巴蓋拉辛送別了塔季揚娜，沿著河邊慢慢走著。
　　突然，他發(fā)現(xiàn)靠近河岸的泥潭里有一只斑點狗在拼命掙扎，它用力想爬出來，幼小的身子在不住地發(fā)抖。
　　蓋拉辛用手托起這只不幸的小狗，把它揣在懷里，急急忙忙地往回趕。
　　他回到自己住的頂樓上，把小狗放在床上，用自己的厚大衣把它蓋好，先取了一些稻草，又到廚房要來了一杯牛奶。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大衣，鋪好稻草，最后把牛奶放在床上。
　　這只可憐的小狗生下來才幾個星期，眼睛剛剛能睜開，還不知道從杯子里舔牛奶，只是一個勁地發(fā)抖和眨眼。蓋拉辛輕輕地撫摸著小狗的頭，把它的嘴巴貼近牛奶。小狗突然嘴饞地舔起來，一面響著鼻子，一面抖動小小的身體，有時還讓奶嗆住了。
　　整個晚上，蓋拉辛一直照顧著它，一次又一次地給它鋪稻草，擦干身體，最后他緊挨著小狗睡著了，睡得安靜、快活而又香甜。
　　可以說，世界上無論哪個母親照顧嬰兒，也沒有像蓋拉辛照顧這個小狗那樣仔細。開始它的身體軟弱無力，模樣也難看，但是它漸漸強壯起來，樣子也好看多了。八個月之后，這只小狗就變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西班牙種的狗。它長著一對長耳朵，一條毛茸茸喇叭似的尾巴和一雙晶瑩的大眼睛。
　　這只小狗和蓋拉辛結下了不解之緣，彼此相依為命，形影不離。蓋拉辛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木木。其他仆人也都很喜歡木木。
　　木木聰明伶俐，無論跟誰都很要好，但是它最喜歡的還是蓋拉辛。蓋拉辛也是如此，如果別人逗木木玩，他就會不高興，這其中既有替它擔心的原因，也有嫉妒的成分。
　　每天早上，木木就會扯蓋拉辛的衣服，把他弄醒，它和大院里的老馬關系也不錯，還常常用嘴銜著韁繩，把馬帶到蓋拉辛的身邊。
　　它總愛擺著一副神氣的派頭，陪著他到河邊去。它還時常為他看護各種勞動工具，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擅自闖入他的頂樓。
　　為了方便它的出入，蓋拉辛在門上開了一個小洞，它也似乎感到惟有在頂樓上，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當家做主，它一進來就會心滿意足地跳到床上。晚上，它似乎從來不睡覺，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了什么。它從來不會無故地亂吠，除非有什么生人走近圍墻，或者聽到有可疑的響動。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看家狗。
　　木木從來不進女主人的房間，蓋拉辛送木柴到女主人的房中去時，它就會留在外面，在臺階上等著他，只要稍有一點開門的響動，它就會豎起耳朵來，把頭轉來轉去。
　　在一個晴朗的夏天，老太太正和客人在客廳里來回走著。她的興致很高，有說有笑。當她走到窗前時，一眼就看見木木正忙著啃一塊骨頭。
　　“哎呀呀，那是只什么狗！”女主人突然驚叫著?！斑@只小狗倒是怪好玩的，讓人把它弄進來吧，讓我看看?！?br/>　　女仆立刻跑到外邊大聲說：“快來人，把木木弄進來?？禳c兒呀，斯杰班！”
　　這時蓋拉辛正在廚房里，敲打著一只水桶里面的污垢，就像兒童玩弄小鼓一樣。斯杰班用手勢告訴蓋拉辛，女主人叫自己把這只狗抓住給她送去。蓋拉辛未免有些吃驚，但還是把木木叫過來，親熱地抱起來，把它交給斯杰班。
　　斯杰班將木木抱到客廳里，輕輕地放在地板上。老太太開始用討好的聲音，叫小狗到她的面前去。
　　木木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豪華的房間，因此顯得十分害怕，它向門口沖著，試圖逃跑，但是斯杰班站在門口擋住了退路，于是它只有顫抖著縮成一團。
　　“木木，過來，別擔心”。女主人高興地叫道。
　　但是木木還是局促不安地向四處張望，一點也不敢動。斯杰班拿來一塊點心，放在木木的面前，但是它卻不敢靠近，用恐懼的目光四處張望?！澳阍趺茨懿怀詵|西呢？”女主人伸出手來想摸它的頭，沒有想到，木木突然回過頭來，并露出了牙齒。女主人慌忙把手又縮回去了。
　　她發(fā)怒了：“把這只不知好歹的狗轟出去，它真是太討厭了?！?br/>　　第二天早晨，女主人把管家叫了過來?！澳侵还氛雇敉魜y叫，還讓我睡覺嗎？我們不是有一只狗看院子嗎？怎么還要這么多的狗呢？誰允許啞巴在院子里養(yǎng)狗的？我昨天就看見那條骯臟的狗，在那里啃什么臟東西，我的玫瑰花就栽在那里啊！今天就把那條狗弄走，聽見了嗎？”
　　“是，太太。”管家點著頭，一點不敢怠慢。于是管家對斯杰班吩咐了幾句，斯杰班笑著去了。
　　一會兒，蓋拉辛肩上扛著一大捆木柴過來了，身邊還是跟著形影不離的木木。他走到門口，側過身子，扛著木柴走進去了。木木還是照常在外邊等候自己的主人。斯杰班就是趁這個機會，突然向木木撲去，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把它按在草地上，雙手抱了起來，一溜煙地跑向家禽市場，在那里，他很快就將木木以半個盧布賣了出去，并叮囑買主一定將木木看管好，或者弄到遠的地方。
　　而可憐的蓋拉辛從屋中出來，就馬上發(fā)現(xiàn)木木不見了。在他的印象中，木木從來都是在屋外等著他的，怎么這次卻不見了！于是他四處亂撞，那種神情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丟了一樣。他沖到樓頂，又跑到放干草的地方，還到街上四處張望。
　　木木不見了，木木失蹤了！
　　他向別的仆人打聽木木的消息，并做出非常沮喪的樣子，那種悲痛的樣子，簡直無法形容。最后，他看在院子里找已經(jīng)沒有任何希望了，就跑了出去。當他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從他那踉蹌的腳步，疲憊不堪的神態(tài)和滿身的灰塵來看，他可能已經(jīng)跑遍了半個莫斯科了。
　　人們望著他的背影，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發(fā)出笑聲。第二天，與他毗鄰而居的馬車夫告訴大家：“啞巴整整一夜都在唉聲嘆氣?。　?br/>　　蓋拉辛從頂樓里出來，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早晨了。在吃飯的時候，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本來毫無生氣的臉，現(xiàn)在就更像一塊冷峻的石頭了。吃完飯，他又出去了一次，但很快就回來了。
　　夜晚，皎潔的月光灑下來，蓋拉辛哀傷地躺在草堆上嘆氣，還不時地翻身。
　　突然，他感覺有個什么東西在扯動他的衣服，他吃了一驚，但并沒有起來看，而是把眼睛閉得更緊了，但是那個東西又扯了他一下，而且比上一次的勁頭更大了，蓋拉辛驚愕地跳了起來。
　　他清楚地看到，木木在他面前打著轉，脖子上還留著一段繩子，面對木木，他那不能說話的胸膛里，長長地發(fā)出了一聲深沉的歡呼。他萬分激動地將木木緊緊摟在懷里，并親吻著它的鼻子和眼睛。之后，他站在那里想了一會兒，又向四處張望了一陣，當確信沒有任何人看見后，才抱住木木回到頂樓上。
　　其實，蓋拉辛也已經(jīng)猜到，木木決不是因為迷路而失蹤，一定是女主人讓人把木木送人了，因為她曾為木木而發(fā)了很大的脾氣。
　　蓋拉辛打定主意，要想盡辦法來對付這個麻煩。他先拿了一塊面包喂了木木，又撫愛了它一陣，才把它放在床上睡覺。
　　這一夜蓋拉辛又沒能睡覺，因為他要考慮如何將木木隱藏起來。
　　后來他決定白天讓木木就呆在頂樓上，他可以利用空閑的時間給它帶去食物，到了晚上再把它帶出去嬉戲。
　　天還沒亮，他就起來了，用舊大衣把門上的洞塞得緊緊的，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似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木木回來之后，蓋拉辛干起活來更賣力了，他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并親手將雜草一根根拔光。就連女主人也夸獎他如何能干，是個好人。
　　就這樣，他白天偷偷地到頂樓上去看木木，到了晚上，就和它一起睡覺。只有到了深夜，才帶著它出去，在新鮮的空氣里散步。但這個可憐的啞巴卻根本沒有想到，木木的叫聲泄露了天機。
　　
　　那天，他領著木木走了很久，正打算回去的時候，木木被一陣響聲驚動而發(fā)出了尖利的吠聲。也就在這時候，女主人剛剛睡著，突然的狗叫聲把她驚醒了，她大叫起來：“又是那只狗，你們聽聽，那狗還在叫呢?！?br/>　　管家大吃一驚，他惱羞成怒，立即吩咐人把全院的人都叫起來，來處理這件事情。
　　這時，那不幸的木木還在繼續(xù)叫著，蓋拉辛一直叫它離開，可它就是不聽。蓋拉辛感到出了大事，大禍來臨了。于是抱起木木跑到樓頂上，把自己和木木反鎖在屋里。
　　在通往蓋拉辛頂樓的狹窄樓梯上，坐著一個守衛(wèi)，門口還有兩個，手中拿著棍子。他們用拳頭砸門，并叫嚷道：“開門！”
　　突然，門一下子敞開了，蓋拉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管家開始用手解釋，說明是女主人堅持要把那狗弄走，叫啞巴立刻把狗交出來，否則他就要倒霉。蓋拉辛用手指了指小狗，用手比畫著，在自己的脖子上繞了一圈，好像是把一根繩索勒緊似的。這是聲名他意愿，自己承擔處死木木的任務。管家一面看，一面點著頭，表示同意他的做法。
　　蓋拉辛輕蔑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胸膛，然后“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木木一直都在他身邊站著，天真地搖著尾巴，露出一種詢問的表情。
　　過了一個鐘頭，蓋拉辛出來了，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用一根繩子牽著木木。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著他。
　　
　　蓋拉辛帶著木木，走進了一個小飯館，要了一份帶肉的菜湯，支著胳膊在桌子跟前坐下。木木在他的椅子旁邊站著，用它那雙精靈的眼睛，安安靜靜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它身上的毛是光溜溜的，誰都能看出，蓋拉辛剛給它梳過了一遍。他捏了一點面包放在湯里，把肉切碎，然后將盤子放在地上。
　　木木還是用它往常的那種姿勢開始吃東西，它的嘴剛好只挨到食物。蓋拉辛深情地望著它，望了很久，突然，他的眼淚滑落下來，一顆掉在木木的額頭上，一顆掉在湯里，他用手痛苦地擋住了臉。
　　蓋拉辛仍用繩子牽著木木，不慌不忙地走著。在半路上，他撿了兩塊磚頭挾在腋下。
　　到了河邊，他帶著木木跳到一條船上，然后就開始拼命地劃，一會兒就劃出了幾百米遠，遠遠地將莫斯科甩在了后邊。
　　他丟下槳，低頭去靠攏木木，木木也面對著他，坐在一塊橫板上。
　　最后，蓋拉辛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種痛苦而憤怒的神色，將兩塊磚用繩子拴上，又打了一個活結，套在木木的脖子上，然后抱起木木，舉到河面上，最后望了它一眼。木木信任地望著自己最親近的主人，不但沒有畏懼，還輕輕地搖著尾巴。
　　他把臉轉過去，痛苦地皺著眉頭，放開了手……
　　他既聽不見木木掉入水中時那短促的慘叫，也聽不見河水濺起的聲音，對于他，所有的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
　　當他把眼睛睜開時，只見小小的浪花在河面上奔騰，碰在船弦上，飛濺開來，只有在船后面很遠的地方，才有一個大圓圈，快速地向岸邊移動。
　　監(jiān)視蓋拉辛的園丁跑回家，向管家報告了所看到的一切?！八话阉退懒耍昧?，現(xiàn)在可以放心了”。管家說。
　　深夜，一個高大的人影，背上扛著一個包袱，手里拿著一根棍子，匆匆往城外走去，他就是啞巴蓋拉辛。
　　他挺起胸膛邁著大步，一雙眼睛憂怨地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