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時候,最苦的是老人了。媽媽說,你看,我的牙就像棺材釘。我說,棺材釘是什么意思?她說,我講的棺材釘呀,就是棺材還沒有釘上,只是插在棺材縫里,等家人看完以后再趕緊釘上,我的牙就是這沒有釘牢的棺材釘。我媽的牙確實所剩無幾,胡亂插在牙床上。有時候早晨吃藥,就連藥片也會陷在牙縫里,她得喝很多水才能把藥片沖進肚里去,這就是老之苦了。媽媽的老之苦有很多,冬天的時候就更多了,比如夜里冷,她又不得不多蓋些被子,夜里她要解手,她會連掀開被子的力氣都沒有,她會喊我,但喊的力氣也不會很大,媽媽通常會說,她已經(jīng)喊了幾十聲了才把我喊醒,我慌忙爬起,有時睡眼朦朧會直接沖到大衣柜上。媽媽有很多苦,主要是沒有力氣的苦,所以,她連扣幾??圩?、穿一雙鞋子、一雙襪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一次,我不在家里,媽媽摔倒在院子里,她微弱的聲音喊了近半個小時才被隔壁的鄰居聽見。鄰居們都是老弱病殘,無法翻墻進來,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年輕人架梯子翻墻進來,把媽媽扶起,從此以后我只有守著媽媽,不敢再出門。媽媽的老也會變成一座監(jiān)獄。老年的苦是誰也解決不了的,我只有束手就范。衰老的媽媽大部分時候就像逃兵一樣狼狽,又像嬰兒一樣可愛,媽媽終于進入矛盾統(tǒng)一的最高境界,不需讀書,也不需修行。
媽媽小時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曾經(jīng)是一個講良知的鄉(xiāng)村,是一個讓人相信因果、敬畏天地的鄉(xiāng)村,這個鄉(xiāng)村在我生下來的1967年之前就已經(jīng)消亡了,我在學(xué)校里所受的教育,并非是致良知、信因果的教育?,F(xiàn)在看來,衡量一個漢人的重要標準,即是他是否敬畏天地、深信因果、信守孝道,如果三樣都沒有,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漢人。媽媽小時候是深信這個道理的。媽媽無言地把這個道理教給了我。
媽媽小時的鄉(xiāng)村是黑白兩色的,以后都變成了紅色,紅色的村莊里沒有土地廟、沒有閻王廟、沒有汪齋公的廟,連家譜也被燒光了,所以連媽媽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但是無論如何,媽媽好歹也在那個舊世界里待過,她聽過汪齋公敲的木魚,雖然汪齋公后來在牢里死了,她也記得那木魚是在子時的時候敲響的;她還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看過閻王廟里的地獄圖,也曾給土地廟進過香。媽媽那時是黑白的,那時的山水也是黑白的,我小時候穿過的布鞋也是黑白的,中國就是一個黑白的世界,到了后來則一無所有,只有紅色世界。我是在經(jīng)歷種種顛倒、辛酸之后才知致良知的價值、黑白的深意。那時,我們已經(jīng)喪失了村莊里敲木魚的汪齋公一樣的人物,我們已經(jīng)丟掉了土地廟、丟掉了閻王廟,我們因此而丟掉了良知、丟掉了敬畏、丟掉了孝道??讖R里有一個“斯文在茲”的匾,意思也就是真正人的意思。中國幾千年歷史使得哪怕一個小小的村莊也具有N7vDqxK2Q+EehBXcNsPWn/oU9vo15RhYjxeqrlygurU=將一個人塑造成為一個真正人的作用,現(xiàn)在一個大學(xué)也不具有這樣的作用了。
媽媽兒時有幸生活在一個虔敬的黑白世界,我則生活在一個努力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彩色世界里?,F(xiàn)代化的出現(xiàn)在西方也許順理成章,但對幾千年以來都敬天畏地的中國卻破壞極大。中國同天地之間的溝通之物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而虔敬虔誠就是發(fā)揮人之最高本性的方式,虔誠越徹底,本性的發(fā)揮也就越徹底。數(shù)千年的天地人的穩(wěn)定關(guān)系,現(xiàn)在淪落為天地物(科技)的關(guān)系,人被科技所奴役,奴役越深,異化得也就越徹底。
人現(xiàn)在真的被科技所取代。首先說一點,古老的手寫書信就被科技取代了,科技最先破壞的是人情,而最重要的則是對本性世界的棄之不顧。中國古老的虔敬世界是黑白的,是通向本性世界的最佳方式。科技也許什么顏色也沒有,也無山也無水,也無樹也無花,人們卻以為其中應(yīng)有盡有。崇奉科技的人多為年輕人,就像崇奉消費主義、娛樂主義者都是年輕人一樣。媽媽對現(xiàn)代化科技一竅不通,對消費、娛樂也嗤之以鼻,她生活在一個補丁的、惜福的世界里,惜福才是真的中國式的世界。我曾經(jīng)穿過一雙襪子,上面有無數(shù)媽媽打的補丁,補丁太多了,最后真的襪子都不見了,只剩下了補丁,這雙襪子特別暖和,上面有母親的溫度,1998年我還穿過。現(xiàn)在垃圾堆成高山,也許就是補丁不存在了。人們不再知道惜福的含義了,我是到現(xiàn)在才知道中國自古都是以此來惜福、來積累一個人現(xiàn)世與來世的福報的。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什么也不積累,消費主義的罪過真的很重。我家有一把20年前用的傘,現(xiàn)在還在用,傘面是黑色的,但因時間過久已部分泛白了,傘也進入了衰老的黑白世界。
不過,媽媽這幾年也不再做補丁活了,她被電視機拖在一張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的身體也許就是這樣坐壞的。電視使中國人的依附方式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過去的婦女都是依附于手工活、補丁活、灶臺活、農(nóng)田活,現(xiàn)在這些活大多不存在了,她們所能依附的也許只有一臺彩色電視機。媽媽看著彩色電視機,她已經(jīng)生活在一個彩色的世界里。她的身體也許就是這樣被彩色的世界坐壞的。
(邱寶珊摘自《南方周末》韋爾喬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