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么看,米芾都不像一個宋朝人。
宋四家蘇黃米蔡中的蘇東坡和黃庭堅太過耀眼,米芾總是在他們身后露出點(diǎn)頭臉,但就像一張老相片的靈異事件,一張本應(yīng)屬于另一個時代的臉,出現(xiàn)在全家福里。
米芾仿佛在一次閃電中,從專寫魏晉人士的《世說新語》走進(jìn)了《宋史》:“米芾,字元章,吳人也……風(fēng)神蕭散,音吐清暢,所至人聚觀之。”
米芾喜歡穿戴唐代服裝,有點(diǎn)像今天的人穿漢服,由于高冠博帶會觸及轎頂,干脆拆掉轎頂而坐,結(jié)果引起了群眾圍觀,交通擁堵;他又有潔癖,洗手不用巾拭,相拍至干;不讓人手摸他收藏的書畫,展示拒人于一丈之外;別人試他的硯是否發(fā)墨,唾硯代水,他勃然變色,將硯相贈;他擇婿,一看到建康人段拂字去塵,稱“既拂塵,又去塵,真吾婿也”;做官時屢洗官服,以至于刺繡的官階磨爛而遭到彈劾……
相對于他的潔癖,士林卻譏笑他“冗濁”。米芾的母親閻氏曾為英宗高皇后接過生,他18歲踏入仕途也是憑借這層“藩邸舊恩”的庇蔭。若在六朝,這叫出自清門,但在宋朝,只有科舉才根紅苗正。所以米芾升遷為副部級干部(禮部員外郎)時,紀(jì)委(御史)彈劾他“敢為奇言異行以欺惑愚眾……出身冗濁”,結(jié)果被下放到地方去了。
時人都以為他是佯狂,一半或是與世俗對峙,一半?yún)s是嘩眾取寵。按理他在無人時無需偽裝,卻有一日,米芾在房內(nèi)給友人寫回信,等待送信的人在窗隙偷窺,發(fā)現(xiàn)米芾寫至“芾再拜”,即放下筆,正衣冠對信連拜了兩下。果真是癡絕之人。
“芾再拜”有君子古風(fēng),但米芾可不是君子。米芾在書畫上驚才絕艷,蘇黃不能相比,自創(chuàng)高格之外,還善臨摹,《宋史》稱“至亂真不可辨”。米芾常借取別人收藏的古書畫觀賞,遇見喜愛的就臨制副本,然后真品贗品一起歸還,讓主人自己選擇,選錯不得反悔。如此,米芾倒得到了不少名品真跡。有個朋友或許吃過他的虧,請他吃河豚,上的卻是其他種類的魚,米芾皺眉遲疑,朋友大笑說:“公可無疑,此贗本耳!”
米芾的贗品在當(dāng)時就搞亂了收藏界。沈括的《夢溪筆談》專辟“書畫”章節(jié),卻只字不提米芾,因為一次與友人互賽藏品,沈括展開自己的得意所藏,米芾說這其實(shí)是我寫的,沈括大怒,說我都在身邊藏了多年,怎么是你寫的?米芾說,是多年前臨的廢帖,不知是誰拿走了。
現(xiàn)在傳到后世的名帖,也成了糊涂賬,不知哪副,就是米芾的贗本。
除了巧取,米芾還擅耍賴,甚至以死相挾。他在太師李瑋的府第里看到東晉謝安的《八月五日帖》,結(jié)果“當(dāng)時傾笈換不得,歸來嘔血目生花”。不承想14年后,在蔡京(他才是蘇黃米蔡中的“蔡”)的舟中再次見到此帖。米芾吸取上次談判失敗的教訓(xùn),直接跨足船舷,稱今日不得此帖,當(dāng)無生趣耳。結(jié)果蔡京只能割愛奉贈。
寫到這里,覺得只有魏晉方有如此可愛之人,怎么就出現(xiàn)在二程與朱熹的宋朝了?但米芾的狂放奇卓,卻并不荒率、粗野,甚至疏冷,不同于元明的氣象,他筆下的字跡或云山,都元?dú)饬芾?,法度沛然。那仍是一個文氣飽滿的時代。
米芾在自己的《伯充帖》里對自己有個結(jié)論,那年他47歲:“辱教,天下第一者,恐失了眼目。但怵以相知,難卻爾!”這句話是說,承蒙你夸我為天下第一,恐怕看走眼了吧。但我對你這么了解我感到驚異,因此就不推卻了。
(杜悅摘自《先生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