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生宿舍房間的兩扇窗戶上涂的是非常醒目的大紅色,那是一種特別正宗的中國紅的顏色。
因為太過醒目了,在一片烏灰灰的宿舍樓中,遠遠的,一個猝不及防你就能與這兩扇橫平豎直的紅迎個對面。
但這是王永生喜歡的顏色,透著歡喜,像太陽,他這樣和別人說,在油漆店他幾乎是一眼就看上了這個顏色。
王永生是個好人,與他相熟的人都這樣說。
王永生每天都是早晨四五點就起床了,起了身,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自己宿舍房間的木門及窗戶,讓還浸著些許露水氣息的新鮮空氣一個猛子撲入房間內(nèi),王永生就光著上身站在窗口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仿佛抽油煙機般,主動積極地進行著身體內(nèi)的氣體交換,把吸吶了一個晚間的人體及動物體產(chǎn)生的廢濁氣及薰捂蚊蟲的濃烈化學氣體統(tǒng)統(tǒng)排出體外。
他在凝神靜氣地呼吸著,吐故納新,他的三條狗也都不閑著,非常自覺地排成排,仿佛點將似的,你瞄我一眼、我嗔你一下,自律地輕舒小腹、氣運丹田,做著同樣的深吸呼的動作。
和有些練太極的人相同,在他的吸氧運動中雙手也是不閑著的,它們也在相伴著深至肺腑的呼吸做著一舉一放的重復動作,慢且舉重若輕。窗外的知了不知是不是從睡夢中突然驚醒,“吱”一聲尖叫起來,仿佛進了油鍋般,王永生及他的狗一下子都把微閉的眼睛睜了開來,有些恍然地看著窗外。
窗外的柳樹葉兒怎么就又綠了一層呢?王永生喃喃著。今兒就立秋了,他就是立秋那一天出生的,每年的這一天,王永生都會在心里悄悄地念叨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這個夏天總算是熬過去了!
王永生講“熬夏”是有原因的。記憶里,小時候的夏天仿佛也是很熱,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淡淡的月光下幾個小伙伴搭拉著大褲衩,商量著月空那張落滿星光的大芝麻餅到底從哪兒下口的蠢蠢欲動倒是比什么都來得印象深刻?,F(xiàn)在呢,天一擦黑,家家戶戶就都縮到了空調(diào)房里,沒到七八點呢,房前屋后都銷聲匿跡沒了人影。王永生害怕安靜,他喜歡有人氣兒的地方,喜歡人來人往的熱鬧勁??赏@個時候,冷清就會像只沒頭的蒼蠅,在他的腦瓤里爬來爬去、鉆來鉆去,扇動著無聲的翅膀,吵嚷地膩煩人。他狠命地來回晃了晃腦袋,看著額頭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濺落在自己光著的腳旁邊,浸濕了,眨眼間,卻又不見了。
其實,王永生的生活也還是挺熱鬧的,因為他的三只狗,王永生要操心的事還有很多,其中排在首位的,就是解決三只狗的吃飯問題?!懊褚允碁樘臁保贫鴱V之,對于狗也是一樣的。
王永生三只狗的食堂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飯店,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飯店“最具港味生鮮海味”的巨幅宣傳畫上爬滿了紅透了脂膏的螃蟹與海蝦,張著囂張的前爪,樂得什么似的。每天,王永生會準時地來到飯店,掄起飯店側(cè)門旁的大掃帚就一陣氣吞山河地狂掃起來,而每當這個時候,他的三只狗就會仿佛訓練般,一聲不吭地依次坐在飯店偌大的停車場一邊,甚至連眼神都不敢左顧右盼地造次了。
太陽快速地升了起來,灼人的熱浪席卷了一切。順著三三兩兩的水滴印一路從東到西,王永生花了大約三十分鐘終于把飯店停車場掃得干干凈凈。他停下來把額面的汗水痛快地一把擼去,仿佛接著地氣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今兒咱來得有些早了。王永生和狗們并排蹲了下來說。三只狗紛紛點頭,帶黑點的因為是位男性,又比其它兩只年紀略大一點,所以,頭點得就有些含蓄了??粗邳c的懂事樣,王永生心里暖和和的,這也是王永生最為寵愛它的原因之一。王永生有時在想,他如果也像黑點這么懂事,那樣的生活該是多有滋味呀!
小東西們,咱們再等等。王永生緊盯著飯店閉得緊緊的大門溫柔且耐心的又說了句。黑點的腰立得更直了些,并有些威嚴地盯了其余兩只狗一眼,那意思是說,你們要守紀律,要有素質(zhì),不能因為等了一小會兒就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讓王永生在別人面前栽了面。
終于,飯店透明的旋轉(zhuǎn)門里出現(xiàn)了人影,一位穿著整齊迎賓服的小年輕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走出了飯店的大門。王永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似乎是有些起猛了,王永生感覺有些星星在撲閃。他小跑著奔到小年輕跟前,哈著腰笑著說,老弟,起床了,活我已經(jīng)干完了。
小年輕很不耐煩地四下里看了看,有些氣惱地把手指向了王永生的三只狗,不是和你說了嗎,狗別帶到這邊來,瞧著多惡心、多不衛(wèi)生??!
王永生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說,你看我這腦袋,怎么就把這事忘了,下次一定改,下次我讓它們走得遠遠的。
不是我說你,年紀一大把了,還不長個腦子,難怪混成這副衰模樣。
就是,就是。王永生不停地點著頭,表示對小年輕高論的肯定。
這還差不多,到廚房去吧,我來打電話。小年輕張大嘴又一個哈欠吐了出來,王永生笑瞇瞇地望著小年輕眼角因為用力擠皺出的金黃色的眼屎一個勁謙卑地點頭致意著。
他在前面帶著路,小東西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列隊似的,整齊劃一。走到飯館樓后,就是廚房了。對于飯店來說,廚房是重地,只有有了前臺的電話,閑人才能進出的。王永生就是閑人,所以,他進到了廚房里,和站在門旁的小幫廚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就輕車熟路地來到泔水桶旁,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個小些的桶,扎穩(wěn)馬步,一個起勢凝神手就伸入了泔水桶里。
夏天的泔水味兒可真叫個重!可王永生偏就不覺得。他開始很仔細地撈攪起來,泔水在他的手中如同在演練太極八卦般,順著一個方向在緩慢流動,等到劃出的兩個圓形恰好疊現(xiàn),就看王永生一個收勢,一大把分量十足的“干物”就握在了雙手中。王永生仔細地翻看著,好像是有泡發(fā)了的米粉肉,雖然已失了原形,可味道還是有的。再就是雞肉,脆嫩的骨頭正適合小東西們練練牙,再說了,雞肉可是營養(yǎng)價值頗高的食品,夏天體力消耗大,正好補補身子。王永生認真觀察著,把握在手中的食物來回分辨著,然后放到旁邊的小桶里,這時,他的心里充滿了大豐收的喜悅,眼看著小桶內(nèi)的“干物”越堆越高,他眉眼里溢滿了笑意。
眼看著小桶快要溢出來了,王永生才停了下來。他利索地把小桶拎了起來,心滿意足地來到了廚房外小東西們的面前。感覺手黏膩得很,他伸開手,確實,十個手指上糊了太多的油脂及肉末,眨眼間,手掌成了油淋淋的鴨蹼,看著指頭,王永生心想,今天又逢到月頭了,該到小妹家走一趟了。
小東西們終于把一整桶的“干貨”全部吃光了,撐得一個個肚皮兒滾圓。王永生拎起桶轉(zhuǎn)身回到了廚房,把小桶放在水龍頭下沖刷了起來。他一點一點地用手拂刷著,有些漚在桶角的肉末要用手拼命地摳擦才能去掉,這就要費點時間了。沖刷完,他將小桶又按原先的位置放置好,環(huán)顧四周,一切都安放停當了,這才一身輕松地離開了廚房。
好不容易走出了飯店的范圍,三只狗仿佛立即活了一般,又鉆來鉆去繞著王永生的腿耍鬧起來。王永生低著頭關愛地看著黑點,黑點好像也感覺到什么似的,抬起頭,知心地看著他,眼睛黑汪汪的仿佛弄懂了整個世界。
王永生記得它出生時,小胳膊小腿溜細,可眼睛卻很大,撲閃撲閃的打在王永生的心上,癢癢的,妥帖極了??蓾u漸的,不知怎么了,那雙眼睛卻變得越來越陌生,打在心上,生疼生疼。
繞著新建的小區(qū)樓房群走了一圈,王永生敲響了妹妹王永花的門。王永生沒工作,這些年,一直靠著政府最低生活補助費過活。妹妹王永花看在眼里,心也跟著發(fā)酸,因為是退休職工,她每個月都有穩(wěn)定的收入,再說,還有兒子小健,光是他孝敬的生活費就夠她生活了,所以,長期以來,王永花都會固定貼補一些錢給王永生。
王永生一進屋,妹妹看著他滿臉的汗跡就說,人都養(yǎng)不活了還養(yǎng)狗,為了它們你看你出了多少力氣。
有了它們熱鬧,就圖個樂唄。
瞧瞧你的褲子,洗得都沒個模樣了,昨天我把小健不愿穿的幾條褲子找出來了,你拿回去穿。說著,妹妹拿出了一個包袱,遞給了他。
行,他的身形和我差不多,肯定合適。小健這個星期回家嗎?見面了我也好和他聊聊,一段時間不見了,挺想的。
不知道,說是工作忙,唉,他忙他的,兒大不由娘,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年輕輕的,工作忙好,忙好,忙了才有出息。
王永生坐在門廳的坐椅上環(huán)顧著妹妹的房子。
我看再給你再打個隔門吧,把門廳與廚房徹底隔開。
行啊,你作主,我聽你的。妹妹把包袱里的褲子理了又理。
你該上街買菜了吧,我回了。說著,王永生利索地把包袱拿到手上再一掀扛到了肩上,打開了房門。
慢點,把錢裝好。妹妹把兩張粉紅的票子仔細地疊好揣到他的褲子口袋里。王永生聽話地站立著,小學生般,一動不動。
快回家吧,別在路上再打岔了,小心錢丟了??粗跤郎h去的身影,妹妹不放心地又喊了一嗓子。
立秋的夜晚終歸有了些涼意,不知是誰家的孩子高吼了一嗓子: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王永生笑了,這是多少年前小小的他也愛哼唱的調(diào)子,虛張聲勢地,常逗引得王永生橫抱起他的小身子就開起“飛機”來,咿咿呀呀的,只覺得日子變成了蜜。
忽然,他的三只狗狂亂地叫起來。
他回過頭來,望著立在他身邊的狗們,剛想發(fā)問,才意識到樓旁多出了一個人。
三只狗的眼都紅了,它們發(fā)起了更強大的攻勢,圍著來人撕扯著衣袖扭咬起來,對不明來訪者表示出不滿及憤怒。
是老了嗎,為什么一時間眼睛都有些恍惚了。
怎么是你?
怎么,不想我回來?來人反問,王永生沒來由地顫抖起來,大聲喝住了正在撕扯的狗。
他不再說話,而王永生的身子卻抖得越來越厲害了。
秋天的影子悠然地晃到了眼前,而十年前的秋天卻突然歷歷在目。
就在那一個秋天,王永生的生活里沒有了他,就像是割了一個毒瘤,所有人的生活都一下子變得簡單而又安穩(wěn)。
現(xiàn)在,顫抖著的王永生感覺眼睛也失了焦,他的身影晃了晃,忽然間,又不見了。像是一陣風都卷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就只是一個閃念的時間,王永生被不遠處忽然亮起的路燈拉回了現(xiàn)實,他的腦子漸漸地清晰起來,他對自己說,十年過去了,他終于回來了!想到這,他感覺心里某個地方忽然暖和起來、亮堂起來,他有些手忙腳亂了,下一步,下一步他應該干什么?對了,這么晚了,他一定會回來吃飯的,吃了十年的苦今天應該吃些好的,何況今天又是他的生日,想到這兒,王永生仿佛看到了嬰童時的他那無邪的燦笑,就連鼻腔里的酸楚都泛出了歡快的淚花。
終于,王永生的飯桌以從未有過的富足震撼了他及他的狗們。拉亮了燈,望著暮色漸濃的天空,他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房門大開著,可以看到大群的蚊子黑煙似的懸在門頭。
狗們非常聽話地臥在他的腳邊,變成了一大片雜色的腳墊。
終于,王永生還是等來了他。
還未進門,一股濃烈的酒味就飄散過來,王永生慌忙跑過去,支著手卻并不上前,干嘛喝這么多?吃飯嗎?
他看著他,并不回答,腳步有些閃爍地從王永生身邊走過,一屁股跌坐在床上,順勢躺了下來。
王永生就那么站立著,還想說些什么,他想說還是吃飯吧,你看飯菜我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呢??稍捑湍敲春谧炖?,含著含著,就滾燙地咽了下去,幾乎燒痛了喉嚨。
他已經(jīng)睡著了,鼾聲大作。
他放輕了手腳,轉(zhuǎn)了個身,正對著他因鼾聲而微微顫動的身體。
他發(fā)現(xiàn)他老了,雖然,他比他更老些,雖然,他記得他也只不過三十幾歲而已,但他確實是老了。
王永生想,看來,那個地方真是個磨煉,但有這樣的磨煉,人的心是不是就會變得干凈簡單起來呢?
他的前額、眼角已經(jīng)有了深深的皺紋,像鉛筆硬生生地畫上去般不自然,他的頭發(fā)還泛著青黑的光,短短的,看上去,像能扎透心一般硬及銳利。還有他的手,青筋顯露,仿佛小青蛇般,漲滿了威脅的毒液,伺機在等待著。
王永生坐在了飯桌前,他想對他說,孩子,困了你就好好的睡吧,就像你小時候睡著了一樣,我守著你。王永生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他的狗們,它們顯然比他更期待這頓飯,他開心地笑了下,把桌上的一只豬蹄拿在手中左右折了幾截,然后放在手心說,來,吃吧,小東西,今天真是挺好的一天,對吧?
狗們一躍而起,挨個兒把嘴伸到王永生的手中,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叼在嘴里。它們的心情是興奮的,舌頭因而分泌出了更多的唾液,反復涂刷在王永生的手心里,癢癢的,感覺很安心。
他翻了個身,只是,一瞬間,悄然睜開的眼睛明亮得嚇人。
那個立秋的夜晚,也許是因了一對太過激動又抑或是各作打算的心,月亮也閉上了眼睛。
他實在是太壞了。妹妹躺在床上哭得不行。
王永生蹲在妹妹的床邊,也恨得牙都快咬斷了。
他怎么還沒改好呢?幾次三番上門向我要錢,債主似的,還說不給他錢,就不讓我安生。
他說的不算,你別理他,也別再給他錢了。
不給能行,不給就砸東西。那雙眼睛就直盯著人看,把人都看毛了,他可是什么都做得下來的。
他不敢,不敢,你怎么說也是他姑。王永生閉上了眼睛,只感覺心疼得要命,是又被誰扯走了嗎?
姑算什么?你還是他爸呢,他說砍你還不是照樣砍,你摸摸你頭上的疤,你當年饒了他,他謝你了嗎?還不是照樣作惡,最后進了監(jiān)獄,咱這不才徹底松了口氣嗎?你問問當年咱這片兒的人,哪個沒受他禍害?哪個不對他咬牙切齒?
我現(xiàn)在閉上眼就害怕,睜開眼也還是害怕。他怎么只知道禍害人呢?妹妹確實憔悴了許多,眼角下浮腫起了暗灰的眼袋。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仿佛一下子時空轉(zhuǎn)換他們來到了童年時代。那時候,都是他拉著她胖胖的手到處玩鬧,她受了委屈,也從來都是他挺身而出,再然后,就是長大,艱難地長大,充滿饑餓感地長大,但就是那樣,他倆也從來不曾在心里松開緊握的雙手。
王永生嘆了口氣,那是他怎么也想不透的人生,親手養(yǎng)大的兒子怎么就一下子成了狼呢?怎以就成了幾乎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禍害呢?只是問題還沒出口卻已經(jīng)結成了冰刀子,泛著逼人的寒氣,貼在了王永生的心窩上。
王永生想找到他,他想和他很認真地談談。可到哪找呢?對于他,他已經(jīng)十年不曾見面,就像是站在大洋的彼岸眺望,這中間隔著的漫長距離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
他漫無目標地走向宿舍,隨手買了四個饅頭,想著家中的狗們中午就困在家里,回去了,就用菜湯泡點饅頭讓它們吃個飽。
一陣風吹過,宿舍里誰家的燈晃動起來,白灼灼的,像是治喪時吊掛起的孝袍。
打開房門,屋內(nèi)屋外的陰暗與沉悶立刻水乳交融起來,打成一片,分也分不開。他摸索著把饃放在飯桌上,卻不料飯桌上卻堆滿了東西,饃沒放穩(wěn),掉落在地下,他低下身,手剛一觸到地面,發(fā)現(xiàn)是濕的,手指捻了捻,竟然還是黏膩的。
他忽然想起,屋子里沒有了熟悉的鼻息聲。
王永生的眼淚沖了下來,他硬撐著站了起來,顫巍巍地走到門口,拉亮了燈。
滿屋的血默不作聲地緩慢地流動著、集聚著,向著房間的低洼處。
飯桌上放著的是一具尸體,詳細點說,就是一具被扒了皮的狗的尸體,同樣,在他的床上,擺放著的是兩具如法炮制的尸體。
它們同樣都在奮力地大張著嘴巴,同樣都瞪圓了驚恐萬狀的眼睛,雖然眼珠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六個光禿禿的圓孔,眥著蒼白的骨架,不看王永生。肌肉是那樣飽滿而富有彈性,甚至,想像中,它們都還在富有生命力地彈跳著,年輕且健壯。
秋天的風怎么就不動聲色地刮起來了,王永生只感覺身體冷了下來。
小健失蹤了。
接到妹妹托人告知的消息,王永生突然間就失了明,是心失了明。
他知道他什么都能干出來,他也知道他是畜生,可他和小健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啊,他怎么能……
他開始瘋狂地尋找他,知道他白天不會出來活動,王永生就只在黑夜里行動。等待是煎熬,王永生把自己放在悔恨的平板鍋上反復炸煎著,一面煎焦了,再翻另一面。他呆在滾燙的旺油中一遍遍問自己:這日子怎么就這么難熬呢?關著門,坐在火紅的窗欞邊看著玻璃后的天空由瓦藍漸變成灰青,忽而飄過的云朵總是走得很急,還有時不時就會烏泱泱飛過的鴿子群,總會遮擋住王永生迷惘的眼神。有時看著看著眼就花了,會痛起來,止不住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閃閃爍爍的,散發(fā)出清冷昏灰的調(diào)子,他會想到底是老了,老了……
到了夜晚,王永生身上的力氣終于回來了些,天是有些涼了,可他卻總是套著夏衫在一些比黑夜更加幽暗的小道上晃悠。他的目標很明確,可道路卻渺無盡頭。
也許還是有些途徑可尋,王永生終于找到了他。
這是一座早已廢棄的廠房,王永生記得它曾經(jīng)是那么的紅火過,臨近礦出產(chǎn)的煤泥全部屯集在這里,遠遠望去,泛著堅硬黑光的煤泥總是散發(fā)著歡天喜地的喧鬧勁,它們在驕傲地吶喊,它們帶來的紅火勁讓年輕的王永生愛死了,火紅的青春伴著更為火紅的事業(yè),這樣的日子咂吧在嘴里就流出甘甜的汁水,甜膩了心。
王永生來不及仔細地打量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破敗不堪的廠房,他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他光著背膀斜坐在一個鐵黑色的沙發(fā)上,沙發(fā)灰暗的棉布絲在淺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的溫暖??諘珀幚涞膱龅乩镫S意的掛扯著幾個光禿禿的燈泡,就像是誰的眼睛。
你……小健在哪?王永生的話不知為什么一出口就立即淹沒在凄冷的空氣中。
他沒回答,卻笑了。只是,那笑像極了夢魘。
王永生感覺耳朵邊的動脈轟隆隆地叫嚷著,發(fā)了瘋似的,快速地向著腦瓤里猛烈沖去。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向著王永生走去,越走越近……
兩個人面對面站立著,他盯著王永生的眼睛說:知道死是什么感覺嗎?我告訴你,是很冷、很冷的感覺……
王永生低著頭,感覺到他的鼻息輕拂在他的肩膀上,有些陌生的味道。為什么要這樣???你還年輕,還有日子要過。
日子?我要日子干什么?他用修長的手指很隨意地拂了拂腦門說,我從來都不需要什么他媽的日子!
王永生感覺到刺耳,他抬起頭,目光在他的身上移過,卻再也移不動了。他看到他健壯的肚腹上整齊的疤痕,像一條大蜈蚣,張揚著密密麻麻的腳肢,咬牙切齒地走來。是那么的英武,緊緊地盤旋在他的肚腹上,曲折而又漫長。那會是一場怎樣慘烈的殺伐?王永生的腦海里不斷地翻涌著幼童時他那胖滾可愛的小肚皮,臉親昵上去是那么的香甜溫暖。他的眼睛又開始不爭氣起來。
看見了吧,這就是死亡的味道,我嘗過了,也想讓更多的人嘗到這美妙的滋味。
王永生低凄地說,不,你要停手,不然……不然不會有好下場。
我不要好下場,我只要一個歸宿。
王永生的眼淚就像是自來水停不住。
我告訴你一個辦法,來……
他把嘴巴湊到了王永生的耳邊,低聲地講了句什么。說完后,低聲地笑了起來,盯著王永生仿佛見鬼后的神情,慢慢地又一步步退回到了原先坐的地方,閉上了眼睛。
回家的路漫長到了永無盡頭。
初秋的陽光是迷人的,也略帶著些許的憂傷。王永生抬起頭來,忽然就和自己家火紅色的窗欞迎了個對面。這是片多么溫暖人心的紅潮?。∫苍S,也許一切能夠過得更好些!他記得曾經(jīng)在電視中看到過,偉大的笑星卓別林是在酒精與安眠藥的陪伴下含笑離開世界的,據(jù)說這是一種最為輕松愉快的死亡方式。王永生想,但愿自己的歸宿也是如此。
他買來了酒,倒在自釀酒的透明罐子里,然后再加上冰糖、鮮棗。他知道他就喜歡喝自釀的甜棗酒,多少年前,他曾經(jīng)還是個好孩子時,為了慶祝他長大成人,他們爺倆曾經(jīng)在某個初涼的秋夜喝了個一醉方休。王永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季的鮮棗不知為什么紅得似火一般,灼灼可人,浸入到酒液中,伴著白燦燦的冰糖,兩三天時間就變得更為盈大、豐艷了,仿佛等待著好時候的新嫁娘。隨著酒液變得越來越紅艷,王永生放入了最后的主料——磨成細粉狀的安眠藥。
時間在等待中慢慢走過,王永生覺得就像是場夢,一切都像是場夢,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王永生看到了夢想中的平和、簡單。
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星期仿佛多過一年的漫長,他還是沒等到他。
他的計劃在腦海中一遍一遍過,像演戲般,他都已經(jīng)把臺詞倒背如流了,主角卻還沒出現(xiàn)。
終于,這一天,他的妹妹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她的表情是復雜的,但喜悅是看得出來的。她說,他死了。
你說誰死了。
是他,他死了,剛才警察和我說的,說他喝多了和一幫人械斗,被人砍了十幾刀,臉都砍爛了。你聽到了嗎?
王永生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痛得不知道痛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話進行著,可他卻終于不能到場了。
妹妹抬起手,觸到了王永生頭頂?shù)哪且坏朗冀K隱匿在頭發(fā)叢中的深長疤痕,嚶嚶地哭了起來,仿佛失去了親人般。
王永生抬起頭,望著秋涼的天色問妹妹:今天幾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