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婆的愛情

　　董太婆是我們村子里最神秘的人物，讓我敬而遠(yuǎn)之。我想，她那太深的皺紋和凹陷的眼眶，就是我們心理上的距離，還有，她的身份也讓我感到不可理喻：一是接生婆，二是專門為死人換衣服整容。可以說，董太婆掌管了我們村子里所有人的誕生和死亡。董太婆太老，至少活了九十歲。她自己也記不清自己的出生年月到底是什么時候。有人問她的生庚年月，她總是說：好像是庚午年，也好像是辛未年。當(dāng)年辦身份證，村文書隨便給她填了一個：一九○五年一月一日。董太婆很喜歡這個杜撰的生日，因為是元旦。它給村子里的孩子接生，身份特殊，自己有一個特殊的誕辰，是一個好兆頭。她也做著替死人換衣整容的事情，究其起源，據(jù)說是在她守寡以后，因為無依無靠，孑然一身，村里人憐憫她，請她做這個事情，每次都會給她一點兒糧食或者錢。村子里的人們都習(xí)慣了她的這兩種身份，一點兒也沒有覺得她手臟，反而對她充滿敬意。她也習(xí)慣了這種憐憫，笑呵呵地和每一個村民相處，心安理得地活到了令人咋舌的歲數(shù)。人們說：接人生產(chǎn)和送人去天堂，都是做好事，太婆注定是一個高壽的人。
　　我家曾祖的墳地就在董太婆當(dāng)門的坡下，每年春節(jié)，我們都要去曾祖墳前上香掛墳飄。每年，我都害怕從這里經(jīng)過。我害怕董太婆家那老不死的兇狠的老狗，怕看見董太婆那離奇的皺紋和慘淡的笑容。然而董太婆又是分外喜歡和孩子說話，看到我們過路，都會笑呵呵地打招呼。她的笑容，現(xiàn)在想起來挺燦爛，但那時候是令我發(fā)怵的。
　　有一年大年三十，接到我老漢的命令，我和哥哥照例要去給曾祖上墳。下去的時候，董太婆家的老狗躥了出來，要來扯我的褲管，我連忙蹲下身，假裝要撿石子，老狗退了幾米，緊盯著我們狂吠，一副作勢欲撲的樣子。我心里害怕得要命，哥哥卻在前頭若無其事地走了。這時候，董太婆顫巍巍地走出來，用手里的拐杖一揮，老狗就趴下了，尾巴也溫順地?fù)u了兩下，卷到屁股底下去了。董太婆笑道：“小娃，莫怕，走?！蔽乙贿呑撸贿呍谛睦锪R道：老不死的老狗，老不死的董太婆。
　　回來的時候，我們老遠(yuǎn)就喊：“董太婆，打一下狗?！倍懦鰜?，依然笑呵呵地，說：“不怕，我在。”我哥哥說：“太婆，你家豬腦殼燉好沒得，要團(tuán)年了哦?！倍判Φ溃骸皟蓚€娃兒，來來來，進(jìn)來。”我哥哥說：“我也正想來休息一下?！闭f完就走進(jìn)了董太婆家的屋子，我也極不情愿地邁進(jìn)了董太婆家那光滑的門檻。她家是土墻房子，只有一間，另有一間是斜著修建的偏房。地板也是土，到處凹凸不平，有的土灰反卷，隱約有土鱉在蠕動。我很害怕，四處尋找她家的老狗。她家堂屋的中柱旁邊，架著兩根大板凳，上面擱著一副灰黑色的棺材。我哥哥問：“太婆，你家的棺木蓋子是整木的吧？”董太婆說：“就是?！蔽腋绺绻首骼铣傻卣f：“要找到整木的不容易，現(xiàn)在基本都是幾塊木板鑲起來?！倍耪f：“要不是我嫁給那個死老鬼，我還享受不到這么大的柏香?！蔽腋绺缯f：“這是你自己的嗎？”董太婆仍舊笑呵呵地說：“就是，我都老掉牙了，離死不遠(yuǎn)，自己不把棺材準(zhǔn)備好，到時候要去現(xiàn)買落地木，拖累我的團(tuán)轉(zhuǎn)鄰居?！蔽覇枺骸笆裁词锹涞啬?？”我哥哥搶話說：“就是人死后沒有棺材，現(xiàn)買，價格比自己死前準(zhǔn)備好的高得多?！倍耪f：“大的個娃兒還醒事。”我白了哥哥一眼，心想：我還不是醒事。董太婆見我神情不對，就說：“來來來，小娃兒，我的豬腦殼燉好了，我先掰幾片黑桃瓣兒肉，讓你們嘗嘗?！彼龑⑽覀冾I(lǐng)進(jìn)偏房，我看見那條老狗蹲在土灶頭下虎視眈眈，不由緊張起來。董太婆說：“莫怕，我喊進(jìn)屋的人，它曉得是熟人?！彼贿吅臀覀冋f話，一邊把整個煮熟的豬腦殼提出來，放在一個大圓木盆里，極其熟練地把牙骨、面頰骨掰開，取出幾坨嫩閃閃的肉來，遞給我們。我一嘗，好滋味，好火候。見我們吃得安逸，董太婆笑呵呵地，皺紋堆得更深了。我哥哥問：“太婆，你家就你一個人嗎？”她笑道：“是啊，我家死老鬼都鉆土好久了?！蔽乙埠闷娴貑枺骸澳悄阋粋€人吃豬腦殼，怕是要到十五才吃得完哦？”她說：“十五都吃不完。我拿來分給周圍團(tuán)轉(zhuǎn)的人戶，還有一些用火包起燒了，讓我家死老鬼拿去陰間過年?！蔽艺f：“陰間也興過年?。俊倍耪f：“娃兒，未必你老漢沒有說，獻(xiàn)飯燒紙拿來做什么嗎？”我說：“曉得，我老漢說，老年人們要用?！彼Φ溃骸皩D，老年人，就是死了的親人?！彼D了頓，說：“我家死老鬼，胃口大，我要給他喂飽起?！蔽覀兂粤撕谔野耆猓蚨诺懒酥x，就走了，她家的老狗送我們出了門檻，沒有出門來追我們。出了她家，我一溜煙跑了很遠(yuǎn)，還心有余悸。我哥哥在后邊喊道：“不要跑，墳飄纏到刺網(wǎng)網(wǎng)上了。”
　　第二年，我和哥哥照例要去給曾祖上墳。路上，我哥哥說：“你曉得我們老漢為什么每年必須叫我們?nèi)ソo曾祖上墳嗎？”我說不曉得。我哥哥笑道：“當(dāng)年，我們曾祖是老郁山的袍哥大爺，就在雙十橋邊住。他好威風(fēng)，好功夫，我們后人敬他，他就會保佑我們?！蔽倚南耄何幢匕桑钦姹Ｓ游覀?，我們老漢為什么是個農(nóng)民，為什么他沒有當(dāng)?shù)贸擅摦a(chǎn)干部？為什么我們還在山旮旯打光腳板穿補(bǔ)丁衣服？我又想：又要見到董太婆了，我還是有些緊張，聽說村子里每一個年輕人都是經(jīng)過她的手接生的，難道我也是？
　　這次，她家的老狗蹲在門檻下，朝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叫，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我仔細(xì)看了一下，老狗有些老態(tài)龍鐘了，似乎沒有多大力氣起身，我心想：早該死了！這時候，董太婆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來了，招呼了一下老狗，笑呵呵地說：“我曉得你們兩個娃兒是哪兩個了，就是楊家的大毛子和二毛子，兩個都是我接的?！蔽矣行┎环?，說：“太婆，你囊個曉得？”太婆說：“楊家有個老疙斗在下頭，鉆土幾十年了，我們是熟人?！蔽腋绺缯f：“弟弟，全村人都曉得，我們是太婆接的，你還莫不承認(rèn)?！蔽蚁胍彩?，不再說話。
　　回來的時候，我們想直接過路，不再和太婆搭話。誰知太婆竟然搬了條板凳，坐在門前等我們。見到我們上來，她站起來說：“來來來，大毛子、二毛子，我的黑桃瓣肉掰好了，等你們來嘗鮮?！蔽腋绺绺吒吲d興地去了，我在門外躊躇了一下，也跟了進(jìn)去。她家老狗搖了幾下尾巴，然后伸了一個懶腰，身上的土灰朝我飛來，我閃了一下，卻一下撞到了堂屋的棺材，心里更不是滋味。我哥哥一邊吃黑桃瓣肉，一邊問：“太婆，你是老郁山人？”她笑著點頭。哥哥接著問：“你和我曾祖父是熟人？那我考考你，你曉得我曾祖是什么人不？”董太婆笑得更深了，皺紋擠在一起，像是我家屋后的老樅樹皮，她說：“有名的大爺?！蔽覇枺骸澳悄銜缘卯?dāng)年我家住在哪里不？”她笑道：“雙十橋后邊，長五間，堂屋后邊的檐溝里有一個水井，大天干，你家都不缺水。”我和哥哥面面相覷：這么看來，董太婆和我曾祖是熟人，應(yīng)該確切了。聽我老漢說，當(dāng)年老郁山是鹽業(yè)發(fā)達(dá)的大鎮(zhèn)，在逼仄的中清河兩岸，沿河修有幾百間吊腳樓，那里商賈云集，三教九流。我曾祖江湖名望很高，曾經(jīng)是袍哥大爺。我老漢說：“聽說，你曾祖，也就是我爺爺，年少風(fēng)流，還和大地主曾博涵家的兒媳婦好過，后來曾博涵派人四處追殺他，他躲過湖南，才和你的曾祖母結(jié)婚，十幾年后，回到老郁山，雖然曾家已經(jīng)衰落，但是他還是不敢再在雙十橋定居，便搬到了現(xiàn)在我們這個村子里來了?！笨吹轿覀兏鐑簜z驚詫的樣子，董太婆突然轉(zhuǎn)開了話題，說：“今年，我的喉管里像是有東西卡著一樣，吞口水都有些困難，肉也吃得少了，我想多給我那死老鬼留點，燒給他享用?！蔽腋绺鐔枺骸疤牛阏f的那個人埋在哪里哦？”董太婆聽了，伸手打開偏房的側(cè)門，說：“你們來看，就在這邊?！蔽覀兂隽藗?cè)門，看到一個黃土堆，頂上一塊三角尖石立起，緊靠在偏房的土墻邊，一副相依相偎的樣子。我問：“太婆，你家老年人是哪里人？”董太婆悠然道：“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人，苦命人?！备绺鐔枺骸拔覜]有聽懂，到底哪哈的嘛？太婆?！倍挪徽f話，但是依舊笑呵呵的。她從屋里取出墳飄，綁在一根樹枝上，插上她家“老年人”的墳頭。我哥哥跑過去，幫太婆點起了蠟燭和香。我們最終沒有得到關(guān)于董太婆兩口子的身世信息，遺憾地離開了她家。
　　
　　回到家里，我纏著老漢，要他給我們仔細(xì)講講曾祖的故事。我老漢說：“我也是從你爺爺那里聽來的，也不是很清楚?！蔽腋绺缯f：“聽董太婆說，她和我們曾祖是熟人。”我老漢詫異道：“哦，那我還不清楚，居然這樣，不可能哦?！蔽艺f：“她親口說的?！蔽依蠞h說：“太婆從不說假話?！?br/>　　我老漢唏噓道：“事情是這樣的，你曾祖曾經(jīng)在臨終前，流著淚說他死不瞑目。你爺爺問為什么，你曾祖說對不起曾家的媳婦，害她離家出走音信杳無。后來你爺爺聽到傳言，說是自從曾家媳婦與你曾祖出事后，遭到毒打，第二天，曾家媳婦就失蹤了，四處尋找沒有找到，后來，曾家又發(fā)現(xiàn)他家的一個從貴州過來的長年也幾乎和曾家媳婦同時失蹤。然而你曾祖死得早，這些傳言他也沒能聽到?！蔽彝蝗粏枺骸澳嵌攀潜镜厝藛?？”我老漢說：“不是。你曾祖死后第二年，董太婆和她的男人突然來到我們村子，在你曾祖墳后邊不遠(yuǎn)處修了一間土房子，定居下來。再過一年，她家男人去世，聽說是得了風(fēng)濕癱瘓病。”我不由得有些黯然，似乎感覺有一種神秘的感應(yīng)，在撩撥著我。董太婆，一定頗不平凡，但是，心中的糾結(jié)似乎難以理清。
　　第三年給曾祖上墳，我決定找董太婆問問我曾祖的事情。從她家門前路過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老狗的吠叫聲，也沒有見到董太婆笑呵呵地出門來招呼。我哥哥說：“老狗可能死了。”我想有可能?；貋淼臅r候，我們進(jìn)了董太婆的屋子，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老狗。我看見地下的土灰還在，土灰里的土鱉似乎還在，但是大板凳上的棺材卻變了樣，好像是重新上了一層生漆，上面一塵不染，照得見人的影子。我們喊道：“太婆?！倍乓琅f顫巍巍地從偏房出來，笑著看著我們。我哥哥說：“太婆，你家老狗沒在？”董太婆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董太婆不說話呢？她帶著我們進(jìn)了偏房，依舊把準(zhǔn)備好的黑桃瓣肉遞給我們，看著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她還是不說話。我終于忍不住了，問：“太婆，你還是說話撒。”董太婆笑容依舊，張開自己的嘴，指著自己的嗓子，嘴里卻發(fā)不出聲音。我突然想到去年太婆說自己嗓子吞口水都困難的話，連忙給哥哥說：“難道太婆啞了？”哥哥大為震驚，問道：“太婆，你真的啞了？”太婆點點頭，但是笑容依舊。我說：“太婆，你怎么能啞了??？我還有話想問你。你能回答我嗎？”她搖了搖頭。我哥哥說：“那么，我問你一些事情，你能點頭搖頭嗎？看看我們哥兒倆心里的疑問是不是真的?！彼c了點頭。我問：“太婆，你當(dāng)真和我曾祖是熟人？”她點了點頭。我接著問：“你是不是曾家的人？”她臉色微微變了，又點了點頭。我們心中非常激動，看來我們的疑竇就要被解開了。我哥哥問：“太婆，你是不是從曾家逃出去的？”她臉上的皺紋突然舒展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我們大喜過望，看來，這個所謂我曾祖的“熟人”，應(yīng)該是我曾祖的情人——曾家媳婦無疑了。我趕忙問道：“那么，你就是曾博涵的兒媳婦？”我們哥倆張大嘴巴，等著董太婆點頭，誰知她突然激動起來，搖了搖頭，手里不停比劃。我們突然懵了，齊聲說：“太婆，你應(yīng)該點頭?！闭l知她還是不停搖頭，手里比比劃劃，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哥哥說：“那么，你應(yīng)該識字吧，你能給我們寫寫你是誰嗎？”董太婆還是燦爛著笑容，但是我敏銳地發(fā)現(xiàn)，她眼角的皺紋里有了一些濕濕的東西。她還是搖頭。我問：“你當(dāng)真不會寫字？”她點了點頭。我們兄弟倆無計可施，便匆匆吃了黑桃瓣肉，意欲離開。董太婆激動地拉住我們，朝側(cè)門外比劃。我們跟著她出了門。她用手一指，我們發(fā)現(xiàn)在墳旁有一個小土堆。我問：“埋的是老狗嗎？”董太婆點點頭。她拉著我們，來到墳邊，從旁邊的樹上折斷一根樹椏，放在地下，然后用手指在樹椏旁邊畫了一個圓環(huán)。我問：“你的意思是什么？”董太婆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指著樹椏和她畫的圖案，要我們自己想。我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問道：“太婆，既然你不承認(rèn)你是曾家兒媳婦，那么，你知道曾家兒媳婦去了哪里嗎？”她臉色突然黯淡下來，搖了搖頭。我和哥哥只有嘆氣，想了好久，也沒有明白她那圖案的意思，怏怏地走了。
　　回到家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便對我老漢說：“董太婆不承認(rèn)自己是曾家媳婦?！蔽依蠞h平靜地說：“我有預(yù)感?！蔽腋绺缯f：“她已經(jīng)啞了，不能說話?！?br/>　　我老漢叫道：“真的？”我們齊齊點頭。我老漢似乎不相信，嘆口氣說：“那過年后，我去看看她。”我說：“她給我們畫了一個圓圈，旁邊放一根樹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老漢仔細(xì)問了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陷入了沉思，良久，對我們說：“我也不明白?！?br/>　　過年后，我老漢探望董太婆回來，唉聲嘆氣，說：“她也給我畫了一個圓圈，放了一根樹椏，但是我還是不明白她的意思?！?br/>　　第四年，我已經(jīng)考進(jìn)了初中，離開了村子。后來，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消息：董太婆患上食道癌，去世了。
　　而太婆畫給我們的圖案，以及那一根樹椏的寓意，我們至今沒能解開。這，似乎成了一個懸案……
　　
　　作者檔案
　　張遠(yuǎn)倫：男，苗族。1976年出生于重慶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詩刊》《星星》《民族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維文版》《芳草》《短篇小說》《綠風(fēng)》《新世紀(jì)文學(xué)選刊》《紅巖》《重慶文學(xué)》等數(shù)十家報刊。著有詩集《郁水謠》《摩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