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東都華麗的詩章

　　洛陽自1983年舉辦首屆牡丹花會以來，十分注意牡丹文化資源的收集，其中牡丹傳說、牡丹譜記、牡丹詩歌、牡丹繪畫等都已初具大觀。但近來有人議論洛陽搶了長安的牡丹詩資源，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都是寫長安的，與洛陽無關(guān)——真的是這樣嗎？
　　最近，我市一位年輕詩人跑來對我說：一個外地人寫了一篇文章，稱洛陽搶了長安的牡丹詩資源，他很上火也很納悶，連問：這是真的嗎？
　　他說他從小就在報紙上讀這樣的牡丹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并確信這是唐代洛陽的賞花盛況，因為前面那兩句是劉禹錫寫的，劉禹錫就是洛陽人。而后面那兩句是白居易寫的，白居易晚年定居洛陽，死后還葬在洛陽，怎能說與洛陽沒有關(guān)系？
　　我聽后對他說：你不要激動，即使所有的史學(xué)家和文學(xué)家都考證出上面的詩是寫長安的，你也沒必要生氣。
　　為什么呢？
　　有原因哩。
　　
　　 一
　　
　　洛陽牡丹始于隋，興于唐，盛于宋。從唐代到今天，有很多詩人為牡丹歌唱。統(tǒng)計一下：唐宋兩代有130多位詩人寫過牡丹詩，留下詩篇230多首。宋代以后，又有近百名詩人（不包括寫白話詩的詩人）留下270多首牡丹詩。但細(xì)究起來，還是唐代的詩人寫的牡丹詩最多，因為唐朝畢竟是詩的國度。
　　白居易是寫牡丹詩最多的一個詩人，他與洛陽牡丹有不解之緣，似乎一直相伴到如今，你看每年的牡丹花會、大型慶典晚會上都要提到他的《牡丹芳》。他的這首詩，比歐陽修寫的那首《洛陽牡丹圖》還要長，一共47句——
　　
　　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蕊綻紅玉房。
　　千片赤英霞燦燦，百枝絳點燈煌煌。
　　照地初開錦繡段，當(dāng)風(fēng)不結(jié)蘭麝囊。
　　仙人琪樹白無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輕盈泛紫艷，朝陽照耀生紅光。
　　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tài)隨低昂。
　　映葉多情隱羞面，臥叢無力含醉妝。
　　低嬌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斷腸。
　　秾姿貴彩信奇絕，雜卉亂花無比方。
　　石竹金錢何細(xì)碎，芙蓉芍藥苦尋常。
　　遂使王公與卿士，游花冠蓋日相望。
　　庳車軟輿貴公主，香衫細(xì)馬豪家郎。
　　衛(wèi)公宅靜閉東院，西明寺深開北廊。
　　戲蝶雙舞看人久，殘鶯一聲春日長。
　　共愁日照芳難駐，仍張帷幕垂陰涼。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后面還有10余句，略去。你看白居易寫牡丹，能把牡丹從單純的牡丹花圃中抽出來，結(jié)合紛繁美麗的意象，讓國色與霞光、燈海、樹木等大自然風(fēng)物結(jié)合起來，運用多種藝術(shù)手法、多側(cè)面地狀摹牡丹之美麗。他還能通過大膽的夸張，巧妙的擬人，把牡丹寫得十分美麗、百般妖嬈、氣象萬千?？创嗽姇r，猶如欣賞一幅國畫牡丹，工筆之處細(xì)膩，寫意之處飄逸，把牡丹的風(fēng)姿神韻與活色生香，一并寫出來了，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白居易不僅寫牡丹，而且買牡丹、種牡丹、唱牡丹。他搞了一個牡丹詩社，把文人墨客聚集起來，飲酒、賞花、賦詩。他晚年隱居洛陽，死后葬在洛陽，與他喜歡牡丹花和喜歡香山寺，是有關(guān)系的。他寫的《買花》詩：“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shù)。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上張幄幕庇，旁織笆籬護(hù)。水灑復(fù)泥封，移來色如故。家家習(xí)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寫得非常實，沒有半點夸張。開篇便寫暮春牡丹盛開之時，京城內(nèi)的喧喧車馬，滾滾人流都沖花而來。實際上，這就是唐代舉行的牡丹花會，場面是很大的，有很多東西可描摹。但白居易卻不描寫賞花盛況，有意給錄下了一些別的信息——他寫了牡丹的價格。
　　他寫牡丹當(dāng)時的價格，常處于漲落不定之中，但總體上是很貴的：“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一株開了百朵花的紅牡丹，價值竟相當(dāng)于二十五匹帛；“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買一叢深色牡丹花，要揮霍掉十戶中等人家的稅糧。
　　我們知道白居易寫詩，往往有諷喻的特點，往往在結(jié)尾時發(fā)議論、講道理、揭主題。這首詩也是這樣，他披露牡丹的名貴，已超出普通人的消費水平。他采取對比的手法，先寫那些狂熱的貴族買花，興高采烈，揮金如土，達(dá)到了“人人迷不悟”的程度，但接著又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折，寫一個“偶來買花處”的“田舍翁”，他“低頭”，他“長嘆”，他無錢買花，他非常尷尬，但他的無奈是沒有人理會的，他只能走進(jìn)“老白”的詩里，給后人留下一個遠(yuǎn)去的背影。
　　
　　二
　　
　　劉禹錫，也是牡丹仙子的超級粉絲，他是洛陽人，對牡丹更有感情。但看他寫的牡丹詩，似乎都很短小，沒有白居易的長，句子錘煉得很精煉，所以也最為有名。請看他寫的《賞牡丹》：“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币馑际钦f：芍藥無格調(diào)，芙蕖少情調(diào)，只有牡丹才是高格調(diào)的，才是詩人的最愛。
　　這里，劉禹錫拿牡丹和芍藥進(jìn)行對比——芍藥花開艷麗，早為人們所知，《詩經(jīng)?溱洧》中就有“贈之以芍藥”這樣的句子，所以芍藥很早就被人喜愛了。但到了唐代，牡丹開始“吃香”了，地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芍藥，這是人們的審美情趣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劉禹錫認(rèn)為眼下去欣賞芍藥，是格調(diào)不高的表現(xiàn)，顯得“無格”。至于芙?。春苫ǎ?，格調(diào)雖然高潔，卻偏居荷塘，遠(yuǎn)離人群，有點孤芳自賞，所以劉禹錫認(rèn)為其純潔而寡情，不如牡丹有味道。
　　劉禹錫在詩的后兩句，把牡丹拔得更高：“唯有牡丹真國色”，強(qiáng)調(diào)牡丹在百花中獨一無二的地位，把她升華為國色，那就是極品了?！盎ㄩ_時節(jié)動京城”，寫出了牡丹的巨大號召力：花開之時，京城轟動，爭相看花，人人動容。正應(yīng)了唐代另一位詩人李正封的話：“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說起這兩句詩，洛陽人也是熟悉的，洛陽市書法家寫對聯(lián)，往往愛寫這兩句。國色，是稱牡丹的品位最高，最莊重，而非單指她的花色；天香，是說牡丹的韻味最自然，最高雅，而非單指她的香氣。牡丹的地位和名譽(yù)，到了李正封“手里”，再次被強(qiáng)調(diào)為“國色”，上升為國家級。當(dāng)時的唐文宗李昂也喜歡牡丹，一天他和一位大臣賞牡丹，突然問：“今京邑人傳牡丹詩，誰為首？”這位大臣回答：“中書舍人李正封詩‘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最流行，傳播最廣泛?！蔽淖诼牶笕粲兴迹p聲吟誦這兩句詩，點頭稱是。
　　如此看來，白居易通過“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把賞花期說了出來，留下了準(zhǔn)確的賞花信息，等于為我們框架了花會的會期。20天的賞花期，即使到了今天，也是很實用的，牡丹自然開花和落花的時間，也就20天左右。至于像今年的牡丹花會，能讓牡丹在4月1日開花，那是人工催花的結(jié)果，與古代的自然賞花期是不一樣的。
　　其次，是李正封把牡丹的“國色”和“天香”聯(lián)系在了一起，強(qiáng)調(diào)了牡丹的品位，其中“天香”兩個字，賦予牡丹宗教般的圣潔和地位，他當(dāng)時是不是要推舉牡丹為國花呢？這個不得而知，但有了這兩句話，倒是為今天選牡丹為國花，找到了一個好出處。
　　第三，是劉禹錫把牡丹的格調(diào)拔到了新高度，并以“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一句，直截了當(dāng)?shù)匕l(fā)出了賞牡丹的總動員令。
　　
　　三
　　
　　唐人吟牡丹，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白居易有一句詩“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把牡丹推到美的極致。他形容絕色美女只有西施，百花之首唯有牡丹。不少洛陽人知道他這兩句，但不知這又是一首長詩，共有60句，題名《牡丹》，這只是最前面的兩句。那時的詩人似乎特別愛牡丹，這與大唐的富貴氣質(zhì)相符，因為牡丹本是盛世花，點綴升平最宜她。唐朝詩人徐凝寫的那首七絕——“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tài)破朝霞”，則強(qiáng)調(diào)了人們喜愛牡丹的合理性，其潛臺詞無非是說：何人不愛牡丹花？不愛牡丹是傻瓜！
　　徐凝還寫過這樣兩句詩贊美牡丹：“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闭堊⒁?，他在詩里并沒有提牡丹兩個字，只出現(xiàn)了芍藥和玫瑰，但芍藥和玫瑰嫉妒牡丹之美，見了牡丹差不多要羞死，這便從反面說出牡丹的美了。但徐凝為贊美一種花，貶低兩種花，好像有點不公正了。
　　晚唐詩人皮日休寫《牡丹》詩：“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夸天下無雙艷，獨立人間第一香”，主要強(qiáng)調(diào)牡丹的香氣，說此花的香氣，天下第一。
　　但古人寫牡丹，絕非一味地贊美，也有另類的牡丹詩借花抒情，說出一番惆悵來。這些詩往往以牡丹的花期短暫，引發(fā)青春易逝的嘆息。譬如唐詩人徐夤在《郡庭惜牡丹》里寫道：
　　
　　腸斷東風(fēng)落牡丹，為祥為瑞久留難。
　　青春不駐堪垂淚，紅艷已空猶倚欄。
　　積蘚下銷香蕊盡，晴陽高照露華干。
　　明年萬葉千枝長，倍發(fā)芳菲借客看。
　　
　　白居易也有一首詩，題為《惜牡丹》：“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闭f他在牡丹面前傷神，因為牡丹花開時太漂亮，花敗時太凄慘，一場驟雨一夜狂風(fēng)，她就凋零了，他愛花、惜花，生怕明晨風(fēng)起，僅余的兩枝紅牡丹也要衰敗，于是夜里執(zhí)火來賞牡丹，也真算一個多情人了。
　　唐人對牡丹的評論非常全面，除了贊美其艷冠群芳之外，還寫她的脫俗：“青苞雖小葉雖疏，貴氣高情便有余。渾未盛時猶若此，算應(yīng)開日合何如。尋芳蝶已棲丹檻，襯落苔先染石渠。無限風(fēng)光言不得，一心留在暮春初?！边@是孫魴寫的《題未開牡丹》，描寫對象是“含苞待放的牡丹”，把牡丹的含苞狀態(tài)寫絕了，似乎是鵝黃小鳥之嘴，輕逐小小黃色花蕊，襲來了一絲青草氣息，真是傳神極了；同時寫出了牡丹的高貴血統(tǒng)，似乎只有長安和洛陽這樣的帝都，才配她搖曳和生存?？磥砟档せǖ溺娗橹兀驹诤勇逯g。
　　
　　選自《牡丹》2011年4期
　　原刊責(zé)編 喬仁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