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瓜月令(節(jié)選)

　　再甜不過哈密瓜
　　
　　桑葚才肥杏又黃，
　　甜瓜沙棗亦飯糧。
　　村村絕少炊煙起，
　　冷餅盈懷喚作馕。
　　
　　林則徐在《回疆竹枝詞》中，描繪了新疆很普遍的一種飲食習(xí)慣：以瓜代飯。
　　
　　我家的屋后就有個大瓜園，很容易就能吃到甜瓜西瓜。吃瓜之前，母親總會叮囑我：先吃西瓜，后吃甜瓜；甜瓜要少吃，西瓜則可多吃。哈密人并不把甜瓜叫哈密瓜，就叫甜瓜（像北京人從來都說去八達嶺，而不說去長城一樣）。甜瓜糖分足，吃多了容易上火；吃了甜瓜再吃西瓜，嘴里就會沒味。
　　我并不知道自己吃的就是“著名”的哈密瓜。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間或咬兩口饅頭或者馕，也就飽了。吃完瓜后，手指間黏黏的，幾乎分不開。瓜皮很薄，像根面條，母親不讓亂扔，收攏在盆子里，喂羊。
　　父親將瓜摘下來，裝在麻袋里扛回家。解開扎在頭部的麻繩后，瓜就四散著滾了出來，躺在床底下。吃的時候，撥拉出來一個，先放在渠溝里泡半個小時，再切，又冰又脆。西瓜要從中間切，甜瓜則從一頭切到另一頭。
　　村里有個年輕男子，切瓜的技術(shù)非常高超，一手拿瓜，一手拿刀，瓜在轉(zhuǎn)動的時候刀也在轉(zhuǎn)，最后，瓜還是整個的完整形狀，臥在掌心中，但卻已經(jīng)被細細的口子分割開。他在溪水前的白楊樹下切瓜時，常圍觀了一圈人——真是種享受。
　　
　　哈密瓜非常適合生長在哈密。
　　有人從哈密拿走瓜種，試圖在別處試種，也結(jié)瓜，但口感和黃瓜差不多，不甜。哈密瓜就喜歡哈密這樣的氣候、土壤和雨雪，對哈密可謂情真意切。但我對哈密瓜的感情，卻是離開了故鄉(xiāng)后才與日俱增的。
　　盆地塑造了哈密，給了它甜蜜無比的哈密瓜；但同時，盆地這種鍋底的造型，也局限了哈密，讓它很容易滿足于自己的圓。這個炎熱、干燥的地方，處處充滿了守舊、固執(zhí)。我要離開它，像飛蛾撲火——熱情中攜帶著不可名狀的毀滅性。但我知道，那蛾一直暗潛在我的體內(nèi)，仿佛深處的胎記，不論我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它的呼喚。
　　
　　我是二十二歲時離開哈密盆地的——這是一個成年人的出走。我兩手空空蕩蕩，就跑到了另一個城市，開始了顛簸不定的異鄉(xiāng)生活。離家的那一天，我對母親說，我要走。那是九月，哈密的金秋季節(jié)。她只是點點頭——她不知道我的決心有那么大，根本不是出去走一走，而是打算一走不回頭。
　　那是一個黃昏。在以后的十幾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望那個如血的黃昏。我推開那扇褐色木板門，站在田埂上，夕陽就垂掛在眼前的樹梢上，無言地輝煌著，似乎要將胸中所有的鮮血都吐出來，只為求得這一刻的平靜。
　　我不能回答自己的大膽，只是朦朧中有種警醒。許是甜蜜的哈密瓜吃多了，想自己找點苦？我試圖反抗的力量那么微弱，但又那么尖銳執(zhí)拗。這個盆地于我，更像是個蜜罐般的水潭，我若貪戀它現(xiàn)實的甜美，就將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將如何拯救自己的未來？
　　我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子，羞于抱怨農(nóng)村的艱苦和青春的苦悶，最終找到了“文學(xué)”來夸張自己的責(zé)任。既然手推車不好玩，既然種菜不懂行，既然初戀已破滅，既然沒有什么好工作等著我干，那么，何不到另一個城市重新開始一切！
　　
　　“另一個城市”——一個真正的城市。我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趟開往他鄉(xiāng)的火車，將這個烤焦的盆地甩在腦后。我以為我從此可以脫胎換骨變新人，殊不知，我的雛形是在這里的陽光中鍛造出來的，我那火爆的脾氣，透明的無知，堅韌的耐力，無不是這個果園里結(jié)出的果實。
　　我無法擺脫哈密，就像我無法不看見哈密瓜一樣。超市中，我和哈密瓜僅僅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但我知道，在我和這個水果之間，相距十萬八千里。而這，正是我和哈密的距離。我們?nèi)缫粚鄳俚那槿?，可以相互凝望，卻無法合而為一。直到我不再能隨意享用甜瓜時，我才發(fā)現(xiàn)，“哈密瓜”含義繁雜。
　　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對于哈密瓜來說都一樣——誕生、通婚、死亡……這個水果有它自給自足的小世界，它是它自己的國王，在一個封閉循環(huán)的制糖流程中維持著物種的尊嚴(yán)。它獨立運作著，千年不變——和那些樹木、花草、鳥與風(fēng)一樣，在自己的世界里繁衍生息，輪回復(fù)轉(zhuǎn)，沒有卑微，亦無高尚。
　　每一個哈密瓜都是一個神，用自己個體的方式守護著古老的家園。哈密因為擁有了哈密瓜，而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小城。哈密的密與“蜜”諧音，而哈密瓜又充滿甜蜜，這讓哈密這個詞語有了一種被植物包裹的滋潤，一種別有洞天的豐盈。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br/>　　我不信上帝，但卻無法忘記童年里吃過的哈密瓜那特殊的滋味。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樓群密布，植物稀少，幾乎看不到昆蟲和鳥類。人們目光所及，皆為水泥、鋼筋、汽車和廣告牌。人們對于季節(jié)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大大下降。刮風(fēng)如何？有玻璃擋著；下雪如何？有空調(diào)開著；人們可以面對電腦電視，持續(xù)十幾個小時，獨自微笑，或獨自哭泣。
　　我常幻想，如果我是一顆長在瓜秧上的哈密瓜，我將在自己的身體里涌動波浪，尋找甜蜜，傳播甜蜜，還要像候鳥那樣去找尋祖先的棲息地。我要查看一下，一顆哈密瓜的“來”路，難道就是它的“去”路？
　　如果上帝注定它不是那些開在深山野林的自生自滅的小花小草，而是憑借著獨特的魅力，驕傲地在人世間走了個來回的王子，那它一定有一套自己計算得失的系統(tǒng)。我想?yún)⑼高@些玄機奧妙。
　　可是現(xiàn)在，我卻只能默默地注視著它——當(dāng)它被長途運送到異鄉(xiāng)，作為商品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心跳加速，有了再一次逃離的沖動，雖然這次，不用再向母親通報——我也許該走得遠一點，重新走到上一次逃離的起點，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別的故鄉(xiāng)，看看記憶中那個有著褐色門板的院子——是不是事情就是從那里開始錯起？我已經(jīng)得到了太多的結(jié)論，留下了太多的過程，卻要異想天開地希望重新回到從前？
　　我曾在很多城市吃過哈密瓜，味道幾乎令我憤怒。我不相信這是產(chǎn)自哈密的哈密瓜；就像現(xiàn)在，我看見那個放在玻璃櫥窗里的哈密瓜時，居然有了回鄉(xiāng)的愿望。
　　我不相信，我真的那么沒心沒肺。
　　雖然時代大變，到處都是摩天大廈和立交橋，許多人都擁有了私家車，忙著在豪華包廂里K歌，而我卻越來越言不達意，落落寡歡。深夜中驚醒，常常有種突兀的傷痛之感，發(fā)現(xiàn)自己多么焦灼狼狽，似乎身后被一群土狼追擊，一直無處藏身。
　　沒有瓜，會像我家院子背后瓜地中結(jié)出的哈密瓜那樣甘甜；沒有人，會像故鄉(xiāng)老屋中的母親那樣，將我左右惦記、日夜思念。
　　我想要重回故鄉(xiāng)，看看那里的天與地，嘗一嘗那里的哈密瓜。我愿一個人潛行在夜空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讓自己的腳重新觸摸到一種久違的柔韌。
　　
　　也許我應(yīng)該有這么一次遠離。如果我閉上嘴，回到我的鄉(xiāng)村我的老屋，我將會發(fā)現(xiàn)寂靜多么喧囂?！魏温曇舳紩灰r得膨脹了好多倍。風(fēng)吹過堆滿柴的屋頂，嗚嗚咽咽；溪水從院內(nèi)的小渠流進瓜園，熙熙攘攘；木門吱吱一聲就開了，鄰居家的狗吠和嬰兒的啼哭一起一伏……
　　惟有哈密瓜沉默不語。它像一個神話部落的王子，日趨成熟。當(dāng)它長到足夠大時，整個哈密就成了它的后花園。
　　親愛的哈密瓜，和你重逢，是時候了。
　　
　　瓜亦有靈
　　
　　什么時候下的種，什么時候發(fā)的芽，什么時候開的花……種瓜人心里有一本賬。
　　走在田埂間，放眼望去，那些綠色的蔓子一個勁往前竄，誰調(diào)皮誰憨厚，皆一筆一筆。
　　轉(zhuǎn)眼間，嫩黃黃的小花處膨脹出指肚大小的瓜娃娃，澆水、施肥、松土后，幾個大家伙突然膨脹了好幾圈，一天一個樣子，藏在五角葉片的深處，還羞羞答答。
　　
　　農(nóng)人的歡欣時刻就要到了——哈密瓜就要成熟了。
　　
　　坐在田頭遙望，一畦畦瓜扯著秧，擁著圓乎乎的瓜蛋子在沉睡。你能想象得出，它們的根系像老人的胡須般在泥土中滋滋地生長，如果側(cè)耳傾聽，又發(fā)覺四周悄無聲息，沒有絲毫響動。但卻不是那種死寂。還有蚊蟲的翅膀飛舞在空中的聲音，遠處榆樹柳樹的葉子相互敲打的聲音，自己通過胸腔噴出鼻孔的聲音。
　　這些綠色葉片掩映著的逐漸發(fā)黃的甜瓜，看起來那么一本正經(jīng)，無所事事，可是那些甜，是通過怎樣的一個復(fù)雜過程才匯聚起來的？仿佛一個孩子在母腹中孕育，卻不曾告訴世人他充滿神奇的黑暗歲月是如何度過的?？傊?，沒有摘下瓜秧的哈密瓜，像胎兒般，不能指責(zé)它，更不能對它們大聲呵斥，它們是膽怯而羞澀的。如果你過于強烈地表達不滿，它們就會氣死——拒絕最后的成熟，而在半途自殺！
　　總之，它們是有靈性的，有自己的一套語言，雖然匍匐在你家后院的田里，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卻獨立擁有自己的尊嚴(yán)。當(dāng)它成熟，來到餐桌，進入到你的口腔，墜落進你的胃時，它才和你合而為一，讓你體味到一種久別的重逢，與大地之母的親近。
　　
　　你常常能在別處看到哈密瓜。在超市中，哈密瓜干凈、整齊，呆板而陌生，像一個個模具扣出來的。把它們領(lǐng)回家，要掏出另—樣從模具中造出來的東西：鈔票。
　　或者在一些宴會上，哈密瓜已經(jīng)變成了瓷盤中的黃色小牙，是酒足飯飽之后的插花，是聚會最后的點綴。吃起來那么文雅，還省去摘瓜、洗瓜、切瓜、將瓜瓤去掉等一系列麻煩（在種瓜人看來，這一系列無異于享受），直接伸手，張嘴，就一切OK。
　　這是一些不需要過程的享受。仿佛不需要戀愛就能將身體靠在一起，不需要研讀就買到了文憑，不需要懷孕就能借腹生子……那些漫長的過程全都被省略了，“結(jié)果”直接就填滿了你的肚子，卻無法解決你內(nèi)心的空空蕩蕩。
　　
　　各色植物的心性大不相同。相對于葡萄的陰柔婉轉(zhuǎn)，哈密瓜更陽剛男性，是一種果決的產(chǎn)物。
　　成熟之后的哈密瓜躺在田里，黃燦燦一片，與綠色的葉片相輔相成，像是產(chǎn)房中包裹成粽子狀的排排小嬰兒，等著你領(lǐng)它回家。哈密瓜的皮很粗糙，其紋理很像維吾爾老人的臉，內(nèi)里卻包含著水汪汪、甜絲絲、白嫩嫩的一壁果肉。
　　這就是它想要的風(fēng)格嗎？
　　你低頭走在田埂上，目光觸摸著這些從土里結(jié)出的顆顆果實。你能嗅到風(fēng)中它們的呼吸，能看到它們拖兒帶女，還知道它們即將要掙脫瓜蒂，獨自闖蕩世界……大地之母所提供給你和它的，實在是很相同的機遇啊。
　　
　　選自《山花》2010年12期
　　吳學(xué)良（六盤水市）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