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

　　我喜歡站在山上俯視我現(xiàn)在所在的小城。下垂的目光總在瞬間被屋頂或樓頂緩沖。我驚喜于注視它們時所產(chǎn)生和發(fā)現(xiàn)的那種陌生、安靜而蕭瑟的空曠感。這種空曠感在擁擠的建筑之間難能可貴。偶爾，我也會因為一些其他原因登臨到這個層面上去，但往往是很低的屋頂。孩子們的皮球或其他玩具常常會飛落其上。但即使是最低的屋頂，每當(dāng)抬腳攀登上去。一種奇異的感覺還是會瞬間使人沉溺。你可以清晰地看見你周圍生活著一大群相似的人們，一樣低矮的房屋，一樣殘破著口的煙囪。橫七豎八的電線上或會站立著幾只沉默的麻雀。這些低矮屋頂下覆蓋著的一切必然凌亂擁擠。孩子的哭鬧，夫妻們的吵嚷，老人們的數(shù)落以及做飯的油煙，尚未倒掉的污水。這所有的一切此刻正被這些稱作屋頂?shù)臇|西所掩蓋，這種必然的掩蓋帶來了整潔、平靜與統(tǒng)一的麻木。我知道，這一帶低矮的建筑將來必會消失，但取而代之的依然會是“頂”，會是更高級和包容的掩蓋。
　　想象許多雙手在向更高的空間尋求結(jié)果與答案時的過程。那種或喜悅或苦難的推進(jìn)，以及最終把這些平面展現(xiàn)出來時的如釋重負(fù)——建筑工人們每天背負(fù)著沉重的空氣如同扛著大塊無形的石頭。不斷向上的過程中，他們被烈日、寒風(fēng)炙烤和割裂。他們總以黑且瘦的脊梁呈現(xiàn)一種默然承受的姿態(tài)。每天，向上挺進(jìn)一點，由每一個最小刻度積累著所有向上的要素。而每當(dāng)又有建筑仿若一夜之間拔地而起時，我們才看到了建筑工人們在很高的地方忙碌，不分晝夜，一直是那樣幾個相似的身形與衣著。橘黃色的塔吊緩慢回旋，金屬撞擊的聲響總伴隨著顫巍巍的回聲。或者，偶爾有男人們的短暫吶喊聲遠(yuǎn)遠(yuǎn)擲下來，這種吶喊類似痛苦的呻吟，我驚嘆于那鑲嵌在水泥和樓板之中的紙人一樣單薄的軀體能擲出那樣重的吶喊。建筑物內(nèi)部和外觀逐漸完善并開始呈現(xiàn)一種巨大的無聲感和宿命感——與這些小零小碎的聲響對比而產(chǎn)生。
　　我一直忘不了曾聽到過的深夜時建筑工人們的點名，每個相似的姓名之后跟隨著高低錯落的應(yīng)答。而每個名字和每一聲應(yīng)答之后都有著怎樣的生活。我也曾在一個夜里的兩三點鐘聽到過一聲從建筑工地方向傳來的沉悶巨響，這聲巨響令我徹夜難安。第二天一起來我就向別人打問是否有什么消息從醫(yī)院傳出來——但是沒有。于是我想，一定是人們搞錯了。那是怎樣的一聲巨響啊，轟的一下，粉塵漫天一般。但我站在那聲巨響面前無法再走近一步，只能神經(jīng)兮兮地對其付諸一相情愿的聯(lián)想，最后，我覺得也許那只是我夢中的一次莫名巨響。但我始終記得那巨響的瞬間，似乎有一種巨大可怕的沉悶在瞬間解脫。
　　也正是這樣或那樣的建筑頂部使我的目光享受到一種死亡式的平靜。防雨防水的措施鋪陳著，線條整齊，色調(diào)統(tǒng)一。建筑群的頂層呈現(xiàn)一種灰黑色，這種灰黑色偶爾在陽光中閃耀斑斑的光點，光點們在冬日里尤其寂寥而溫情，像是陽光照射下的荒蕪沙漠。一些高低不同的煙囪和太陽能熱水器從這個灰黑色沙漠中長出來，丑陋而倔強(qiáng)。
　　我開始懷念那種站在略高處才能看到的低矮的瓦片屋頂。記得這樣的屋頂對于那時個頭尚未起來的孩子們?nèi)渴遣豢傻诌_(dá)的謎。但當(dāng)它們被真正認(rèn)真地注視時，卻已全像一段段被長滿鐵刺的刷子倒刷過的鯉魚身體，凌亂而凄涼。那些魚鱗狀的瓦片，若在真正的開闊之處很可能風(fēng)擊而落。高原的風(fēng)挾裹著時光像潮水般撤退，瓦片屋頂擱淺在城市的縫隙間。它們要么繼續(xù)無人管護(hù)地腐爛下去，要么突然有一天被鏟車或拆遷工人們鋒利的器具輕而易舉地毀滅敲碎。這些樸素的瓦片屋頂，很多人都應(yīng)該儲存著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下雪時它們就穿上蓬松的花邊衣裳，下雨時就淅淅瀝瀝篤篤咚咚為人們彈奏，消雪時總垂掛出童話般剔透閃亮的冰凌。春日或夏日，它們善意地挾持某粒從遙遠(yuǎn)地方遷徙而來的草籽落戶安家——但這一切已然頹敗退卻。這種頹敗退卻即將帶走瓦片上的清霜和月色，以及貓咪松軟舒適的腳步。一輛馬車從空中緩緩駛來，車上的一雙手把這件從前披在人們樸素日子之上的神秘大麾連里兜起，席卷而去，讓人無法追尋。
　　類似的頂部還有一種更為簡潔原始的形式，這便是沒有瓦片的石窯或土窯。土窯洞之上的整座山頭都是窯頂——這是一種多么宏偉和奢華的形式。我不得不強(qiáng)調(diào)這種宏偉，在它的映襯之下，居住在土窯洞內(nèi)的人們和自然那樣緊密偎依，宛若肌膚相親。值得慶幸的是，我童年時代曾擁有諸多形式的屋頂或窯洞頂，并用過很多時間對之進(jìn)行探索并與其交流。相關(guān)的記憶在后來成長過程中的沉沉浮浮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總是漂浮于最表層，偶爾閃爍出細(xì)碎而透明輕松的光澤。
　　瓦片屋頂其實是高貴的。人們無法輕易攀登或撫摸。我矮矮地站在屋檐下，無邊企慕著那連綴而下的雨珠或晶亮的冰凌，偶爾看到燕子們白色的胸脯。這瓦片屋頂附近，有一排磚窯的頂是可以上去的。很多時間里，我都要借助一架靠鐵釘固定的木梯子，弓著身子爬過一個拱門，每當(dāng)這時，我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憂傷。磚窯洞頂上雜草叢生。幾個焦黑破敗的煙囪邊堆放著數(shù)不清的柴枝。冬日里，這兒是荒蕪的，只有擱置在專屬于某一家的小片區(qū)域內(nèi)的廢金屬（類似于自行車架子或其他零件）發(fā)出深沉的溫厚的光，蒿草密集而干燥，只需一個小火星，這一片空間就會燃燒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來，肯定會像一個寬臉的人戴了一頂熊熊的紅黃二色相間的帽子，我的確曾有過焚燒這些干枯的充滿燃燒欲望的柴枝和枯草的想法?？v火的欲望。那是一個人初級階段的充滿想象力的小小的惡。
　　但春夏兩季，磚窯洞頂上卻像一個刻意整理出來的花園。纖細(xì)的榆樹伸展著長而堅韌的枝條。羊角角用鮮美的汁液和花朵吸引著蜂蝶和孩子們。粉紫色的打碗碗花總像等待親吻的撅著的嘴。叫不出名的低矮草葉松軟而冰涼。那時，我專注于攀登與小小的自得，以致竟來不及躺在其上看看天空。但現(xiàn)在只要一后悔，卻立即就能感同身受似的覺得自己已躺了下去。草葉微辣的氣息，幾乎與窯頂?shù)雀叩臈顦淙~們啪啪啪拍擊著綿軟的手掌。橙黑相間的有著狹長翅膀的昆蟲或許就在旁邊的某朵花心里……
　　站在這片磚窯頂上旋轉(zhuǎn)著身體環(huán)顧四周，常常會有輕微的暈眩。旁邊另一片平房赤裸的房頂疲憊地散發(fā)出灰白色光芒，偶爾有碎玻璃片或碎光碟片遙遙的忽明忽暗，刺人雙眼。記得那年鄰居們說一個女人失戀了，經(jīng)常帶著酒跑到附近的山上去喝。有人聽到她喝醉時唱歌。我便總覺得那個女人也會在一些深夜登上這排平房的屋頂，像一只黑貓一樣蜷縮在夜風(fēng)之中。
　　而窯洞頂和那排平房頂終于都消失了。讓人懷疑的存在和同樣讓人懷疑的消失。一并消失的似乎還有土窯的窯頂，以及它周圍所有的植物、動物、小蟲子、田鼠、蛇洞、麻雀窩。
　　我現(xiàn)在上班的單位在一座大樓的四層。大樓恰好在四層以下向外設(shè)計延伸出一個大廳，于是，我常站在窗邊看著窗外向前延伸出去的那一大片空地并想著這算不算也是一種樓頂。在這片空地上，有三個聳立的貓耳一樣的玻璃尖頂和風(fēng)積攢下來的塵土碎石。還有一些藍(lán)色或土黃色的煙頭和兩三個被撕破的煙盒。這個平面向前的延伸最終被一個巨大的廣告牌終止，廣告牌上有一只紅色的大手掌，矗立著四個有些褪色的暗紅色指頭，旁邊幾個大字：四兆，寬帶?？赡苁菢求w設(shè)計和辦公室所處位置的緣故，一到刮風(fēng)天，窗外便嗚嗚呀呀尖利地響，看不到揚(yáng)起的灰塵，但玻璃和窗戶縫里總堆積著大量塵土。
　　一些陽光姣好的日子，我總想著要是能搬把小椅子越窗而過到這片空地上去，就像在自家院子里那般曬曬太陽，讀讀書之類，但當(dāng)我嘗試著從辦公室的窗戶一躍而出，雙腳踩在這片空地上時，一種更加壓迫和生硬的東西使我愴然而退——向前看，離那個暗紅的大手掌便更近了些，向上看，嚴(yán)謹(jǐn)有序的窗戶向著天際排列而去，左右則是更多的建筑物們的肩或腰。
　　由此我知道，這被我看成是頂?shù)目盏睾蛯用嫘瓮撛O(shè)，它因為位置的低而喪失自由和個性。
　　有一個夏季，我居住的那間平房房頂突然開始滲水?？粗斏辖悄瞧瑵裰匕党恋念伾珴u漸擴(kuò)大，我有一種被遺棄的失落和絕望感。我茫茫然提了一把掃帚找到了上房頂?shù)穆贰?br/>　　我的屋頂生病了，它的皮膚裂了兩道口子。排水管明顯不合理地前端上翹。而在這之前，我對于自己容身的這間房子的頂端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漠視或麻木。而當(dāng)我終于去看望我的屋頂時，我才終于明白了一種召喚。
　　我一個人在屋頂上站了好久。又一次感知到了周圍由一片片高低不一的樓頂、房頂所組成的空間。我手中的掃帚原來是打算清理所用，此刻卻像是帶我飛來屋頂空間的魔法工具。我像一個落魄的失去魔法的女巫站在煙囪森林里，不知所措?yún)s又獨自歡喜。
　　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常常會有登臨這座小城最高樓頂部的沖動。我一個人在心里暗暗想象著，計劃著，像在醞釀一個陰謀。
　　
　　選自《散文》2011年6期
　　原刊責(zé)編 王雅靜